他们在上海五原路上唱歌
题图来源:聚福合唱团
一群穿着多彩的人,从聚福咖啡出发,走上五原路、安福路、延庆路,他们在网红汉堡店门口唱,在游人打卡的网红景点武康大楼前歌唱。“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响指和多声部汇合,吸引了梧桐树叶下漫步的行人,也让沿街咖啡馆抱着电脑办公的年轻人抬起了头。音乐带来了直接而简单的快乐,正如老上海人张爱玲所说:“在最坏时候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
文|雷妮
编辑|王菲宇
为什么不自己
组一个合唱团?
星期四,晚上七点,天色已经黑下来,上海市徐汇区五原路的一家咖啡馆却悄然热闹起来。
咖啡厅的空间狭长,纵深足有30米,一半的空间被一条过道占据,如一条狭长的路,直通到店的最里侧。尽头的墙边摆着一架红宝石色的钢琴,钢琴的声音穿越整个店铺,余音缭绕至五原路上。
这条静谧的马路,代表了上海生活最典型的想象。一头连着常熟路,一头连着武康路,短短的五原路上,有老式花园洋房,也有新式里弄。电影《爱情神话》里,徐峥饰演的老白就住在五原路上的大通别墅。在过去,五原路是“上只角”的市井气,马路两边都是菜场——如今变成了奢侈品牌会去做活动的乌中菜场。即便在物质需要凭票购买的年代里,乌中菜场还有“盆菜”摊,保留了老上海的某种物质想象。
如今的五原路,呈现出两幅面孔。周末,这里是行人如织的梧桐区。而在平日里,晚上六点,这条街似乎和咖啡馆一起打了烊。咖啡馆的门口摆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几个抽象的小人引吭高歌,告诉往来的人,聚福合唱团正在排练。
这是聚福合唱团每周固定的排练日。团员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聚到这里。男高音声部部长阿铁六点就早早到了,坐在了一张四人桌旁。作为音乐机构的吉他老师,他习惯把钢琴的五线谱抄写成吉他的简谱,让脑子先“唱”一遍。女高音声部的团员聚在一起练习当晚要唱的曲子。染着一头蓝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的玥玥最后一个加入。她在汽车行业做销售,公司在上海东北角的嘉定区,距离上海闹市区四十多公里,路上要花一个半小时。
不断有更多人从虚掩的门缝挤进来,二十几个人按照声部站好,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七点,排练正式开始。
“排过的歌,音不准是没有办法忍受的。”指挥老师刘薇一边抽查着上次排练后的作业,一边严肃地强调着。她是团员口中的“严师”。团员们记得,去年“十一”假期过后第一次排练,唱之前排练过的《给我一个吻》,女声声部的团员们没能记住上次排练“抠”过的细节。“刘老师一听,你们这唱的都是什么?她有点生气,就说那女生你们自己出去练,”玥玥向我们回忆起那一次排练的情形,“最后我们真的是被‘赶’到了门口,自己练习了一会。”
指挥刘薇在排练中
去年11月,正是一首《给我一个吻》,让聚福合唱团被人知晓。在社交平台不断被转发的视频里,团员们从聚福咖啡出发,走上五原路、安福路、延庆路,他们在网红汉堡店门口唱,在游人打卡的网红景点武康大楼前歌唱。“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响指和多声部汇合,吸引了梧桐树叶下漫步的行人,让沿街咖啡馆抱着电脑办公的年轻人抬起了头,也惊动了网络上的网友。有人在视频下评论:“真好,恣意又认真的生活,这是上海的魅力所在。”
因为走上街头而走红,这让合唱团的主理人大牛也始料未及。作为男低音声部的成员,他也参加了这场街头快闪。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戴着圆圆的黑框眼镜,配上短短的寸头,让这个“90后”看起来有种和年龄不符的老成。还是网友的评论更直接:“合唱团里混进了一个和尚?”
聚福合唱团主理人大牛(左)
大牛英文名叫Daniel,用大牛老家口音读起来就像“大牛”一样。后来,没有人叫他Daniel,都直接叫他“大牛”。2015年,学法国文学的大牛在上海乌鲁木齐南路开了自己的咖啡店。解放前,乌鲁木齐南路是法租界,原来的路名叫Rue Dufour,上海本地人称为“巨福路”。加上当时有很多淘金和避难的外国人聚集在这里,称呼自己为“Shanghailander”(踏足上海的人),大牛就把自己的咖啡店起名为“聚福Shanghailander”,他自认也是一个踏足上海的人。七年多过去,这个“踏足上海的人”在上海开了三家店,还“意外”有了一个合唱团。
2022年7月,经历了几个月的居家和封控,大牛和刘薇老师、秋刀鱼以及红叶在聚福咖啡坐下,正式商议组建一个合唱团。排练可以放在五原路的店里,钢琴也是现成的。关于合唱团的名字,大家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叫“聚福”:“能聚是福”。
除了声音统一,
其他东西能不统一
就不统一
2022年8月,聚福合唱团进行了第一次团员招募,收到了将近六十条报名视频。从中筛选出的三十位候选人被邀请到聚福咖啡五原路店,进行线下面试。面试在晚上六点咖啡馆打烊后进行,一连持续了三个小时。面试者要准备一首中文歌和一首英文歌现场演唱,现场还要进行听音模唱、节奏模仿等一系列能力考核。
也许是因为正式考核渲染的严肃气氛,指挥刘薇直观感受到面试者声音里的紧张。“既然都紧张成那样了,我想我就不要那么严肃了。”
在一旁的大牛更像是观察者和朋友。他自己准备了很多卡片,每一张卡片上都写着一些看起来很“奇葩”的问题,比如:你是“文青”还是“愤青”?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你更像你妈妈还是你爸爸?大牛每个面试者从中随机抽取三张作答,他觉得,与其问他们“你为什么想参加聚福合唱团”这样的常规问题,不如用这些看来有点古怪的问题直击他们的内心。
2022年11月5日,聚福合唱团在街头快闪演出
在合唱团成立之后,大牛依然保持着这种观察的习惯。他说,合唱团里有一个男生,因为感到生活很疲惫,想移居加拿大,已经拿到了绿卡。但是参加聚福合唱团后,他延缓了出国的计划。大牛说,并不是聚福合唱团改变了这个男孩的想法,而是他的内心的天平本来就在摇摆,参加合唱团和音乐带来的真实的快乐,给了天平一点砝码,让他选择了“继续在上海生活”。
张爱玲说:“在最坏时候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 大牛喜欢这句话,他给合唱团团员的“忠告”是,演出时,一定要穿自己觉得好看的衣服。上海活跃在市面上的合唱团有二十多个。大牛说,很多合唱团都会让团员在演出时统一着装,但是他希望聚福合唱团能“多彩”一点:“除了声音想要统一,我希望个性、颜色、工作、职业……所有东西能不统一就不统一。”
2022年11月底,聚福合唱团在屋顶公园快闪演出
负责团员管理的红叶告诉我们,经历了几次陆续的招新,她能看到报名人无论是从年龄还是身份上,都更多元了。“就像上海这个城市一样,有一种包容和多元的感觉。”她因而觉得,聚福合唱团像是彩色的。合唱团目前有不到三十人,既有将近四十岁、排练回家需要哄娃睡觉的奶爸奶妈,也有还在校园里的“00”后。秋刀鱼是年龄最小的成员之一,他不仅是合唱团的钢琴伴奏和声乐指导,也是演唱曲目的改编者。
将1930年代的《玫瑰玫瑰我爱你》改成合唱曲的时候,秋刀鱼还遭到了团员开玩笑似的“吐槽”。“秋老师把这首歌的前半部分改得太难了,女声的调很高,又有一个转音,同时还还要控制音的强弱。”女高音玥玥告诉我们,排练这首歌的时候,平时都很活泼的刘薇老师又一次严厉起来,“逮”着女声声部一个个唱。
钢琴伴奏&声乐指导秋刀鱼
玥玥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大学时就参加学校的合唱团,但在工作之后,繁忙的工作让她几乎把这项爱好“忘”了。2018年,因为公司架构调整,她从北京来到了上海工作。公司在嘉定区,她的家也住在公司附近。四十公里的距离让她也不怎么“进城”。
在她的印象里,来上海四年多,武康大楼只去过三次。一次是觉得来上海很久了,要去这个著名的景点遛达一下;另一次是妈妈来上海看她;第三次则是2022年11月5日,聚福合唱团的街头快闪活动。
铭记着大牛“要穿好看的衣服”的忠告,玥玥特别选择了一件紫色底碎花连衣裙。这是她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衣服,也恰好和那天的dress code“紫色”和“鲜艳”相匹配。女团员有的选择了紫色的饰品,男团员穿上了紫色的衬衫和开衫,红叶则准备了毛茸茸的紫色折扇给团员们进行搭配。
2022年11月5日,聚福合唱团在街头快闪演出
一行人从五原路的聚福咖啡出发,沿途经过常熟路、宝庆路、延庆路,朝着乌鲁木齐南路的方向前进。在汉堡店和武康大楼前,团员们唱了《给我一个吻》《夜来香》《带我飞上月球(Fly Me to The Moon)》。
玥玥说,第一次站在街头唱歌,最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身边的同伴给了她一些信心。更多的信心来自路边观众的反应。大牛说,一开始街边观众的反应都是笑,也有人小声说“好奇怪”,但大多数人看到之后都觉得很开心。玥玥看到一位路过的大姐停下脚步,满脸兴奋地跟着唱,大姐的丈夫举起了手机开始录视频。“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就觉得我们唱得还可以,接着唱吧。”
“哆来咪”面前,
人人都是平等的
大牛说,当天的街头快闪,路线和计划没有经过刻意的规划。“到底是直接走过去还是绕一下,都是临时决定的。但是到了马路边,看到那么多人,就会想唱。人还是有表演欲的。”
男低音松阪牛加入合唱团的第二周,就加入了快闪的行列。聚福合唱团是他参加的第一个合唱团,第一次排练,他宛如在“听天书”,节奏和视唱都跟不上,只能跟着“瞎混”。走在街头的时候,男高音马一栋举着聚福合唱团的招牌,女中音孟汇一拎着一个粉红色的扩音器,团员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叽叽喳喳,让松阪牛觉得像是小时候一起春游。
男高音马一栋举着聚福合唱团的招牌
作为在上海长大的80后,松阪牛深受日本动漫的影响,他做过互联网大厂的网络运营,业余时间会给广播剧做配音、录片头片尾曲。他的自我定位是“居家型宅男”,没想到自己会在街头唱歌。2022年11月底,他跟着合唱团在黄浦区的一个屋顶公园又进行了一次快闪。来现场看他演出的朋友感叹“大家都好社牛啊”——这也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评价。
但置身音乐之中,松阪牛觉得自己似乎抛开了平日里的一些顾虑。一次排练结束,松阪牛和几位团员去吃烧烤,撸着串喝着小酒,有人突然带头唱起了《情不自禁坠入爱河(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现场没有伴奏,每个声部只有一个人,四个人唱起了阿卡贝拉。这一次即兴的配合让松阪牛感到融入其中,有种“鸡皮疙瘩都起来”的感觉。一曲唱完,后一桌的客人立刻开始鼓掌,还主动与他们攀谈起来。
“人们在社会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做事情总会有天花板,很多话不能说,但每周在聚福排练的两个小时,我们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只要面对音符就好。没有人会关注你长得好不好看,每个月收入多少,只会关注你唱得好不好听。” 在音符“哆来咪”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这是大牛想一直把合唱团做下去的原因。
男低音声部排练中
和大牛总是习惯性地将落点放在他人身上不同,合唱团的团员们更多体会着自身的改变,感受着合唱团和音乐对自己生活的意义。
玥玥和大牛在上海一个音乐剧主题的合唱团相识,算起来,那是大学毕业之后玥玥参加的第一个合唱团。玥玥形容自己之前一直处于一个很“卷”的状态。在北京的时候,工作很忙,让她几乎没有留意过北京市内是否有参加业余合唱团的机会。从北京来上海的之后,两点一线和随时待命是玥玥工作生活的常态。工作需要玥玥和欧洲和北美的同事们沟通,即便隔着时差,无论多晚看到信息,她几乎都会立刻回复。
2021年,得知自己通过了面试,她特别跟自己的领导打了招呼。“因为他肯定会发现我不像以往每天那么‘卷’的加班。但是我也发现,好像每周一次的排练也没什么,可以排练完再跟同事们回复或者沟通事情。而且好像因此让我对生活有了期待。”虽然知会了领导,但是很长一段时间,玥玥一直在悄悄维持自己的爱好。合唱团的演出照片和视频,她也并不常分享。
女高音玥玥(左)
参加聚福合唱团算是玥玥心态上的一个拐点。2022年的夏天,看到聚福合唱团招新的消息,她按照流程准备了两首歌,一首是音乐剧《金沙》中的《被遗忘的情歌》,另一首是音乐剧《巴黎圣母院》里的名曲《为所爱而活(Live for The One I Love)》。
那半年是玥玥觉得感触颇多的一段时间。熬过了上海封控的三个月,玥玥大学里的一位挚友又遭遇了意外,朋友的遭遇让玥玥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就是说,活在当下,活得精彩一点。” 为了面试选择的《为所爱而活》算是她内心对朋友的祈祷。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合唱团专门录制了一段大家演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视频。看到视频,玥玥觉得很能体现聚福合唱团年轻又复古的感觉,就第一时间转发了。11月在街头唱歌,快闪的视频是同事在网络上刷到后发给她的。“他们有的截了图,有的发来了链接,都问我,这是你吧?就这样被识破了。” 因为参加合唱团,玥玥在公司里小有名气。她的领导还推荐她在公司内部组织了一个“好声音大赛”,采访的第二天,比赛的复赛就要进行。
位于上海五原路的聚福咖啡
“古代会设计一个亭子,前面是一个小径,你路过了,会怎么走?” 大多数人会顺其自然,走到亭子里。聚福合唱团想做的事,既不是小径,一条让人踩的路,也不是亭子,高高端起,等着别人走进去,而是小径和亭子。有心者会探索、停留,甚至呼朋引伴。一个合唱团如果足够有趣,自然会吸引别人过来。作为“小径与亭子”的总设计师,大牛说,“说个现在很流行的话,给真实生活一个机会,我想说这就很美好。”
大牛口中的“真实生活”有很多模样,比如聚在一起,穿得漂漂亮亮,把眼睛从手机上移开,抬起头看看自己的周围;再比如在街头和屋顶唱歌,让附近的人感受到街头的活力和音乐里的快乐。又或者在春节前某个结束排练的晚上,一起去外环放烟火。目睹过冷清和寂寥,当这些看似日常的状态重新回归,一下就拥有了格外珍贵的意味。
“真实生活”自然难免遗憾。在去年11月的快闪后,合唱团曾经计划再次走上街头歌唱。但因为意料之外的原因,在12月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梧桐区的道路被装上了护栏,隔绝了道路和行人。更让团员遗憾的是,因为很多人“倒下了”,筹备了很久的圣诞线下演出取消了。但是在经历了短期的低迷之后,大家又重新设定了新的目标。开春的四月,一场期盼已久的现场演出正在筹备之中。
在大牛的畅想里,除了每一季的线下演出,合唱团的未来可能会走到地铁里歌唱,也可能会在街头组织体验,选简单的歌,分成两个声部,让往来的人都能体验音乐的美好。“这听起来很鸡汤,但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无论你是在开心的时候,还是失恋的时候,甚至是在夜店里,只要你是实实在在跟音乐有过连接,你就能感受到这份快乐。”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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