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大景点，也没有22个申遗点，我所讲述的都只是泉州一些小小的细节｜泉州老李 一席第943位讲者

城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旧梦，它留下了非常多的美好，我所讲述的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泉州就是一座开放的博物馆，永远不打烊，也不售票，俯仰之间都是风景。

大家好，刚才大家听到的这首歌叫做《来去泉州》，是我为民谣音乐人苏世洪制作的专辑《身在此城中》的主打歌。

“来去”在闽南话和客家话里就是“去”的意思，“来”是虚指，没有实际意义，“来去泉州”就是“到泉州去”。

01

我是泉州人李以健，二三十岁的时候朋友就叫我老李，所以干脆就自称“泉州老李”了。

我可能是一席舞台上唯一一个带着包上台的讲者，这个包是我母亲为我缝制的。我出席任何重大场合的时候都会背着它，里面没有金银万贯，所以大家不要疑惑。

我出生于泉州，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亲来到武夷山下的闽北建阳生活，直到1990年才回到泉州读高中。

从相对封闭的山区来到了那个时候我心中的大城市泉州，我马上接触到了摇滚乐。崔健、唐朝、黑豹、The Beatles、Rolling Stone冲击了我幼小的心灵，我迅速就从一个青涩文青变成了一个摇滚少年。

工作后，我开始写乐评，在电台里播放摇滚乐。那个时候，我是一个想要赶紧离开这座古城的人。

▲ 李以健小时候及年轻时候

2000年，朴树唱道“好了，再见，我要走了”，我受到了蛊惑，觉得自己应该改变，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于是我离开了中国银行，开始努力健身，想要去西藏涤荡一下自己的心灵，然后到一家音乐杂志社去做编辑。

结果没想到的是我遇到了我的妻子，从此再也没有长久地离开过泉州。

02

我是怎么喜欢上泉州本土文化的呢？那是2015年的秋天，一个做深度游的公司找到了我，希望我为泉州设计一条三天两夜的深度游路线。

那时候做深度游的公司还比较少，当时我还蛮窃喜的，是不是因为我经常跟一些音乐人、电影人在泉州溜达行走，名声传出去了。

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们给我的要求，凭着私人喜好给他们设计好了路线。

然后就出了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一个导游能带这条路线，因为太过私人化。他们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带一下，我头脑一热，就签了一年的约。

▲ 李以健在讲解开元寺

在这一年的带团生涯里，我才发现自己的诸多不足，越讲越没底气，我对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如此的无知，我太不了解这座城市了。

当然我的业绩还是很好的，但一年之后我跟他们say了goodbye，因为有了给自己的新计划。

这是一张明朝万历年间的《泉郡总图》，我就着它把泉州城分成12个区域，西街以北、西街以南、西街以西，浮桥、北山、城北、东街，中山路以东、中山路以西，一堡到五堡、中山南路以及城南，每个月我会去探寻其中一个区域的历史遗存。

然后每个星期天早上，我会带二十个泉州人走过我所了解的这片区域。一年的时间匆匆而过，我对泉州古城现在看来是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

紧接着，我骑着我的小电驴，带着这本“武林秘籍”（《泉州文物手册》）开始走到古城之外。

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扫过去，每一处的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统统都踏勘到，就这样又过了三四年，我在同学们的帮助下，走遍了泉州的安溪、南安、永春、德化......大泉州的993个文物保护单位，我们走过了800多处。

到了2020年8月23日，我开始用视频的方式来记录我们踏勘的行程，到今天为止发表了大概700篇和泉州相关的视频，相当于是日更。

在这些视频里没有那些泉州的大景点，也没有22个申遗点。为什么呢？

因为那些申遗点已经有太多的人在说、在讲、在推广，我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拾遗补缺，我希望让大家感受到的是泉州文化别样的丰厚性。

03

作为一个没有导游证的泉州导游协会副会长，作为泉州现在最贵的古城讲解员，一席希望我能在这里给大家讲一讲泉州，也算是今天给大家的福利吧。

泉州古城这么大，要讲哪里呢？泉州古城一般分为三个部分，以开元寺为中心的西街片区，以府文庙为中心的中山路片区，以及城南。

对我来说，开元寺、西街是佛国，府文庙是庙堂，而城南则是江湖。

刚才几位讲者都非常严肃，我就不再严肃了，就不讲庙堂以及佛国，来给大家讲一讲泉州的江湖——城南吧。

泉州城南一般指的是从天后宫往德济门遗址方向出发，一直到曾经的富美古渡口，这小小的1.7平方公里的土地。

城南的街道

这里承载着历史上“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华，曾经是泉州最热闹的所在，在这个区域里面主要有三条川字型的街道。

中间这一条叫做聚宝街，名字听着就很喜气，是宋元时期泉州最重要的商品街。

闭上眼睛，我们可以想象在这条街道上，左手边可能是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人开的店。他的伙计是个黑人，他的对面是一个威尼斯商人，腰间别着一把产自印度的大马士革金刀。

旁边还有另外一家小店，老板是个占城人，他家的伙计又瘦又小，大家叫他昆仑奴。这条街上骏马骆驼轻轻走过，偶尔还会有大象和猴子在其中穿梭，那个时候的泉州人根本不会觉得稀奇。

▲ 如今的聚宝街（图源：图虫创意）

聚宝街是中外宝货交易之地，和它平行的青龙巷则是当时的金融一条街。这里曾经有非常多典当行，每天在这里进行大量的货币交换，货物典当的贸易额也非常巨大。

▲ 如今青龙巷的民居（左为李妙森故居）

同时，青龙巷也是这些商人和达官贵人们聚居之处，有很多他们的城外豪宅，和所谓的外室。

▲ 李妙森故居墙上的进口瓷砖

和它们平行的还有另外一条万寿路，万寿路直通富美古渡口，也就是以前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港口之一。每天会有很多帮工和挑夫肩挑手提着各种宝货，在这一条路上穿梭。

根据《泉州府志》记载：“一城要地，莫胜于南关”，这三条街道构成了城南的主体。而在这些街巷的中间，还穿插了泉郡天后宫、德济门遗址，这两处都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 天后宫（左）德济门遗址（右）

还有明朝的思想家李贽的故居，以及民国的教育家蔡鼎常的故居，这是文化的传承有序。

城南的神明体系

在城南，还有富美宫、青龙宫、黄帝宫、鳌旋宫、天王宫、灵应宫、金莲寺、宝海庵、四王府、甚至还有一座基督教聚宝堂，多种宗教在这里相安无事，保境安民。

这一座庙叫做泉郡黄帝宫，它供奉的是炎黄子孙共同的祖先——黄帝，生活在这一带的居民非常愿意说这座宫庙是泉州最早的一座宫庙，但是这种说法不可考。

▲ 泉郡皇帝宫

这座宫庙门口有一副对联，“昌南济北帅拥大禹，龙左鳌右德奠中央”，这副对联就奠定了城南基本的神明体系。

“昌南”是在黄帝宫的南面有一座文昌宫，里面供奉着五文昌帝君，文昌帝君是五位一体的，他们是文昌帝君、文衡帝君关帝爷、吕洞宾、朱衣神以及魁星。

黄帝宫的北面是顺济宫，也就是后来的天后宫，里面供奉的是闽南的海神妈祖林默娘。在它们之间还有一座宫庙，现在已经消失了，叫做水仙宫，里面供奉着以大禹为首的五位水仙尊王。其他的四位是谁呢？分别是伍子胥、屈原、李白、王勃。

“龙左鳌右德奠中央”，在黄帝宫的左边，也就是东面，有一座青龙宫，也叫青龙慈济宫，里面供奉的是闽南的医神保生大帝吴夲。而在右边也就是西面，有一座鳌旋宫，里面供奉的是佛家的观世音菩萨。

而正中间就是这一座泉郡黄帝宫，这一套神明系统基本上就可以满足城南这一片土地上的民众的所有心理需求。

城南的商业社会

说完了信仰，我们回到人间。这是城南每年都会办的一个活动，叫做“唆啰嗹”，唆啰嗹是泉州地区在端午节时表演的一种独特的传统民俗踩街舞蹈，是祭拜龙王爷的。

在唆啰嗹的这种烟火气里，我们就要说到城南的另外一处地方——后山社。

这里不像城南的主要街区聚宝街、青龙巷、万寿路建设得那么井然有序，这里的巷子蜿蜒曲折，道路狭窄。

这里最早的居民是给商人们帮忙的码头工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到这里来只为讨口饭吃。

▲ 20世纪60年代停泊在南门外的渔船

有地方就建个小房子过日子，天长日久，形成了一个类似“贫民窟”的聚居区。直到现在，新的建筑已经搭建起来了，但是还是那种没有规划的样子，内部的道路依然纵横交错。

就是因为他们不重要，所以我甚至找不到一张照片来给大家展示那里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在那里居住的码头工人们经常被地痞流氓欺负，在天后宫的外墙上，有这样一块半残缺的“示禁碑”。右边这一块是乾隆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760年设立的。这里有三个字，叫做“掎棹户”。

掎棹户是什么人呢？他们就是把货物从大船上卸下来，然后用小船运到岸上的船夫。这些掎棹户经常受到流氓地痞的敲诈勒索，实在是不堪其扰。

他们为了求生计存，就告到泉州府衙，官府下达公文来给他们主持正义。他们怕这些地痞流氓不知道，就请来石匠把公文刻上石碑，竖立在城南最显眼的地方，希望以此去震慑这些地痞流氓。

但是有用吗？左边这块道光年间的碑说明了问题。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了，大概意思是，凡敲诈勒索危害百姓者，一旦被抓必将重罚。

也就是说从乾隆年间到道光年间，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依旧需要出具这样的公文，再喊一声“不要欺负他们”，只是这声音并不大。

所以这一群掎棹户、这些码头工人在这里一直是弱势群体，我们也可以想见古时候的城南社会治安非常不好，犯罪分子十分猖獗，这两块碑文也算得上是早期的反恐告示了。

这些码头工人被欺压，受害者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呢？那就是这些海商们。没有稳定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生意必定会大受打击。于是，他们请来了保镖，甚至还引进了武馆，以武力震慑那些不开眼的地痞流氓。

我前面说了城南是泉州的江湖，那城南这个江湖中什么人最多？当然是商人。历史上商人在泉州城中大量聚集，特别是在城南。

宫塔巷里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记录着“清代，泉台贸易频繁，这是经营台湾鹿港生意的商业行会馆所”，这就是泉州鹿港郊遗址。

▲ 宫塔巷（左）鹿港郊遗址（右）

清朝乾隆四十九年的时候，开设鹿港为港口，从那个时候起从泉州前往鹿港经商的商人就越来越多。

道光年间，原来的一座寺庙宏济院被重新修建并成为鹿港郊商会馆“泉州鹿港郊公堂”。

曾经的鹿港郊商会馆里悬挂着一口道光十七年“泉郡南关外浯江铺塔堂鹿港郊公置”的大铁钟。

▲ 图片来源：中国闽台缘博物馆

钟上铸有鹿港郊所属的四十六家商行的名称，这些商家基本上都是从事与鹿港的往来贸易的，售卖从鹿港运来的大米、糖、油等农副产品。

这口铁钟也成为了清代泉台之间商贸往来盛况的见证，现在这口铁钟被收藏以及展示在闽台缘博物馆，是他们的“镇馆之宝”之一。

城南的市民生活

说完了商业社会，我们再来看一下城南的市民生活。这条巷子是聚宝街138号到150号中间的一条支巷，无论是从里面照出来，还是从外面照进去都很好看，所以我就放了两张图片。

在这个巷子左侧的墙上，有这样一块石碑，写着“此巷活六尺二寸，系苏宅自己界内余地，日后邻居不许侵占，亦不得打开门窗相通，致滋混用，此布”。

什么意思呢？就是这条巷子宽六尺二，都是我苏家的地盘，你们隔壁邻居不能占用，甚至连门窗都不能打开，免得混杂不清，特此公告。底下还有时间，公元1918年10月刻石为证。

有意思的是，时隔将近四十年，1957年，隔壁姓何的人家在自家的墙上也刻了这样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我家就到这堵墙，外面是你们苏家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志气，这时隔四十年的留言板回复，也是没谁了。

在泉州城南还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叫做八舍后尾。

清朝的时候，人们称呼官宦人家的公子少爷叫做“阿舍”，而后花园在闽南话里叫做“后尾”。所以八舍后尾的意思就是，八个公子哥在这里开辟的后花园。

在这里，他们可以不像在佛国那么拘束，也不用在庙堂那般拘谨，泉州人当时的三大乐趣“拳头烧酒曲”可以在这里尽情施展。打一打南拳，喝点小酒，和两曲南音，悠悠的岁月在这里匆匆而去。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八舍后尾最漂亮的一栋建筑，主人姓徐，我叫它“静观潮流”，因为它的外面就是大海。

下面的这个建筑叫做回凤阁，是泉州的南音早期的民间剧团之一——升平奏的发源地。

再给大家看两张老照片，左边的这一张是南音演出场地的五把金交椅，背后挂着的是各种南音的乐器。右边的这一张则显示了当时演升平奏的公子爷孙们的风华。

04

在城南，还有已经消失了的富美古渡口遗址。

在它旁边是顺济桥的残址，这座桥已经有一半被淹没了。因为没有船只再过来停泊，所以没有继续进行清淤，对面的沙洲慢慢地就累积成了陆地，原先的不毛之地如今已是高楼林立。

在城南，还有明朝的来远驿遗址。明朝虽然说闭关锁国，但还是开放三个窗口面向那些愿意来朝贡的国家。

在广州有怀远驿，主要面向东南亚的朝贡国家；在泉州有来远驿，主要面向的是琉球国的朝贡人士；还有宁波的安远驿，主要面向的是日本和朝鲜的朝贡人士。

在城南，还有九尊造型各异隐藏在各个角落里的石敢当，大家去到城南的时候也可以留意一下它们在哪里。

城南还有这么多的郡望堂号，郡望一般指的是某个姓氏的发源和繁衍地，而堂号指的是一个姓氏家族所共有的祠堂，大家去到泉州的时候也可以在街头巷尾寻找一下属于自己的郡望堂号。

比如六桂传芳，就是洪、江、翁、方、龚、汪六个姓氏的总称，再比如芦山衍派，姓苏的；延陵衍派，姓吴的；每一块门匾的背后，都是那些中原移民的心声。

在城南还有文阿水丸，还有一啊面线糊，时间匆匆而过，沉淀下来的都是泉州味道。

城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旧梦，它留下了非常多的美好，我所讲述的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细节。泉州就是一座开放的博物馆，永远不打烊，也不售票，俯仰之间都是风景。

这是一座清代的壁灯，就在我手指之处的墙角上。

这个壁灯是当时珍利行的老板蔡翔文为了平时晚上上货方便，在自己的屋角做的五六个壁灯的其中之一。《光明之城》这本书里记载了泉州当时每隔五十米就有一个壁灯，整座城市夜里都是金碧辉煌的。

现在这些壁灯都已经残缺了，可是我在它们身上看到的是“光明之城”在泉州的延续，所以它是我最喜欢的一处城南的遗迹。

05

有人问过我，普通人应该怎样去认识自己生活的城市？我也是个普通人，但是我觉得了解自己的城市，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慢慢去寻找，去挖掘自己所在的那座城市的历史和故事。

我曾经接过一个游学的团队，里面有两对来自西安的母子。结束泉州的旅程后，他们回到西安结成联盟，每到周末就像我一样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踏勘，去寻找和了解着那些属于西安的历史遗迹。

他们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其中一个妈妈告诉我孩子现在最不怕写的作文就是《记美好的一天》，因为他们共同度过了很多美好的一天。

所以在我看来，任何一座城市都有足够深厚的历史，只是看我们愿不愿意去发掘。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只是要不要去做。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为什么一定要走向遥远的远方呢，也可以走到自己城市的深处。

泉州古城对我来说就是一颗蓬勃跳跃的心脏，从西晋末年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第一批中原人来到泉州，他们叫做八姓入闽。

再后来又发生了安史之乱，五代十国靖康之变，一代一代的中原人带着那个时代的文明来到泉州。泉州人以一种“喜新不厌旧”的精神，把它们层层叠叠地保留在这座古城当中。

而大泉州后来生长起来的这些学子士人们，当他们功成名就之后，总是想方设法在泉州留下自己的身影，或者买房置地，或者维修建造宫庙，甚至在清源山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摩崖石刻。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就像毛细血管供应血液到心脏一样，把自己输进泉州城这颗心脏当中。

所以想要继续深入地了解泉州，就要去寻找这些毛细血管的活动轨迹，要去村庄、大山、海洋寻找着属于他们的种种痕迹。

06

所以，当你来到泉州，会发现这里没有名山大川，也没有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寺庙。泉州的文化基本上就沉淀在这曾经的三百二十六条街巷当中，沉淀在泉州人的生活当中。

走到泉州，不一定要去逛那些景点。走在巷子里面，你就能够感受到我们的生活。非常建议大家在初一十五的时候来到泉州，看那香烟缭绕，真正的半城烟火半城仙的生活状态。

最近录了一档播客节目就叫《来去泉州》，以“异步直播”的方式边走边讲。在制作人婉莹的领导下，历时十二小时又三十分钟走过了泉州的五条经典线路。节目还挺受欢迎的，而且还卖得不错，对，这是一档付费节目。

但是即使如此，这几乎只讲了我所了解的泉州1%的内容。泉州城还是需要大家自己起心动念，来到这里慢慢地用脚步丈量。

欢迎你，来去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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