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在何方?(棉花街往事 1)
人说,老房子才是真正的家。遗憾的是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都只能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了。最近常做梦,老梦见我家在重庆市中区(现在的渝中区)棉花街的老房子,梦见父母、梦见哥姐和小伙伴……那些发生在棉花街47号老房子的故事还记忆犹新,然而故人何在?伊在何方?
记得文化大革命的中期大约有一两年时间,那个只比我年长两岁,长得很清秀的S妹(我妈这样叫她,孩子们也跟着这样叫),几乎每天下午都站在我家大门外仰头大叫:“六妹,开门!六妹……” 她是专门来找我玩的。我们常在一起下跳棋、聊天。她通常穿一件浅灰色的咔叽布上装,留着两条齐肩的小辫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大多数时候,白净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的牙齿长得很整齐,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幼儿,不过她偶尔会莫名其妙的伤心掉泪。
有一天晚上睡觉之前,母亲耳语般地告诉我,她患了轻微的间歇性精神病,并嘱咐道,这种病不能受刺激,千万不要惹她生气,更不要到处去说她得了什么病。可我觉得她没有什么特别反常的行为呀,总的来说她的个性比较温和,只是说话有些东拉西扯,但我觉得不碍事,所以,我和她一直友好相处。
S妹的母亲C阿姨和我母亲是街道办事处的同事。C原本是重庆市市中区政府机关的干部,她丈夫S先生是区里有名的领导,解放前是中共川东地下党的党员。文革以后,S先生被打成叛徒,让红卫兵造反派给抓走了。我听C阿姨说主要是江青说过一句话:川东地下党都是叛徒。这下完了,那非得一网打尽,包括《红岩》的作者罗广斌以及书中那些存活下来的真实的地下工作者,一夜之间都被打成了叛徒。C阿姨也因此受牵连靠边站了,过了好几年才被发配到最低一级的行政机关——街道办事处工作。
这个黑五类家庭一共四个孩子,大儿子受不了株连的刺激,精神失常后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C阿姨常在下班后和我母亲一道来家闲聊,有时候聊到饭点上,母亲就留她吃晚饭。她的胃口不错,一边吃一边对我妈妈的烹调手艺赞不绝口:好吃,好吃。关于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就是在她们聊天的时候旁听来的。
C阿姨是川西人,一口成都腔,中等身材,长得白白净净,头发少许花白,高度近视,戴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颇有知识范儿;她伶牙俐齿,说话语速超快,每一次聊天都喋喋不休,一发不可收,依然还是在台上作报告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形象。真的是特殊材料打造的人。朋友,你想想,大难当头,夫离子病,小女儿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她却在人前表现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从容镇定得就像泰山顶上的一棵青松,烈日炎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葱葱。
记得有一段时间,有小伙伴用一种嘲笑的口气问我,为什么疯子总喜欢和你一块玩耍?我觉得她们可能快把我也当成疯子了,于是我开始回避S妹,记得有那么两次,她在楼下大声叫门,我在楼上装着没有听见,任凭她怎么叫,我就不给她开门。她叫了好久,我的心就咚咚地跳了好久。想着她失望而归的样子,其实我也挺难受的。说实话,我从没有嫌弃过她是黑五类子女,只是受不了别人也把我当疯子看,然后很可能不跟我玩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她又来了。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六妹,快下来!我们家的昙花开了,快点跟我去看,不然一会儿就看不见咯,快点,你听说过昙花一现吗?六妹,快点,我妈说了,叫你们都去看……” 我抵挡不住昙花的诱惑和她真心实意,于是就跑下楼去开了门,记得当时我妈妈和几个姐姐都去了。
我们来到小什字罗汉寺附近她家的宿舍,只见院子里一大堆人围在她家窗台前静静地欣赏悠然绽放的昙花。在薄弱的灯光下,花盆中间一朵拳头大的昙花,皎白的千层长瓣一颤又一颤地抻开,将玲珑剔透的花容呈现在爱花人面前;它在黑夜里、在带刺的叶片之上,静悄悄的尽情展现迷人的风貌和情怀,将淡淡的清香抛洒在空气里;它似乎忘记了自己最多只有三个小时的生命,忘记了时光和周围的一切,而只专注于当下的盛开。
灯影下S妹汗津津的脸庞露出兴奋而稚气的笑容,那对亮晶晶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给昙花拍照,好将它那迅速变幻的美姿收藏起来。今晚来了这么多客人,也是她高兴的理由。她一定是向好几户人家发出了邀请,哪怕这些人都是冲着昙花来的,也足以让她兴奋一个晚上。因为他们家早就门庭冷落马鞍稀了。难怪今天她像过节一样高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近距离观赏昙花。 S妹的纯洁友爱让我深感内疚,于是,我又开始和她在一起玩耍而不再避嫌。
1975年夏天我高中毕业下乡落户后就再没有和她来往了。文革结束,1977年我参加高考返城以后,听母亲说C阿姨和丈夫都官复原职回到区级机关工作了,S妹的病情基本好转并且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只是她那个患重病的哥哥恐怕是难以康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