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出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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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温州候鸟
疫情给我国实体制造业、中小企业带来的冲击,许多媒体、专家都有数据反应。而在我看来,这不仅是数据,更是我老家许多亲人的现实生计。
我老家就有许多亲戚在外打工,比如我小姑姑和姑父在温州打工就有二十多年了,这两年,他们过起了一种“温州-老家”的“候鸟式生活”。他们所在的小型鞋厂,只有30多人,近年来订单严重下滑且不稳定,去年10~11月就放了两个月假;没干几个月就过年,今年3月才开工;陆陆续续做一段时间又休个十来天,直到今年国庆前又放了一个月假;国庆后过去工作了一个礼拜,厂里说做十来天又要放假……如此断断续续,仿佛得了肾结石,就没个畅快的时候。
事实上,他们这样几十个人的小厂,可能占了温州企业的一半,情况都差不多。他们隔壁一家中美合资的外贸鞋厂,有几百人规模,生产倒是正常维持,但去年开始就从4班轮岗压缩到2班,后来就没招过人,相当于减员一半。
收入是多少呢?他们基本都是计件制,以往普工有个5000元左右(不交金、不交社保),今年下降至4500元,还有许多人在排队。技术工种或小主管高一些,有个五六千元,但因为工作量下降,收入同步下降。
没有活儿的时候怎么办?时间短就宅在几平米的出租屋刷手机、发呆,有个十来天间隔期就另外找份代工做做,上了一个月,干脆回老家歇歇,毕竟老家生活成本低一点,等到工厂有活了再回温州……当然,这些不会反映到就业统计数据中。
回老家也不是办法,老家工厂月收入2000多元,何况基本只招收45岁以下青壮年,他们已经淘汰,回去也找不到稳定工作;种田?他们家四口,原本有四亩田,其中一亩旱地,几年前建房又抵掉几分地,现在耕地只剩下两亩一分,按每亩年产1200斤粮食,最优质粳稻、全国平均收购价1.31元/斤算,约合年产值3300元,即便采用目前流行的再生稻技术,还能补收最多三分之一,那就是合计产值4400元,平均到每月367元,一家人吃饭都是问题……
以往年头,只有耐不住性子的80、90后第二代农民工做“候鸟”,这两年,连我姑姑这批60、70后,最能吃苦、最稳定的第一代农民工都不得已变成“候鸟”了。而且,他们心中明白,这样的“候鸟”生活也只能维持个两三年了。
他们的出路在何方?
按照七普存活人口统计,我国60后人口约2.17亿人,70后约2.24亿人,结合我国2022年52.57%的户籍城镇化率,而他们这两代人城镇化率肯定会更低,就按50%算,意味着有2.2亿的我姑姑这样的“他们”,占中国逾七分之一的人口!
当下,每一代人的就业问题都比较严峻,但对缺乏出路和保障、日益无力、不可逆转的2.2亿“他们”来说,这种严峻性无疑更加残忍且燃眉。
中国类似这样亟待解决的具体问题还有很多,知识界、媒体界不应陷在意识形态、“国际风云”、乃至左右之争中,喋喋不休乃至怨天尤人,因为还有许多实际问题需要大家一起去面对、探索。
土地产权是不是问题?
长期以来,知识界对乡村问题有一个常见毛病,就是一谈到乡村,就陷入到土地、产权、城镇化这些问题,仿佛这些问题不解决,乡村就无解——可惜,这些问题短期确实无解,那就卡在这,不继续往下研究了吗?
篇幅有限,在此我们集中说产权的事儿。
我国当下乡村土地制度大致可以概述为集体所有、家庭承包、鼓励流转、严禁非农化,其中各界争论的焦点在于产权集体所有。抛开理论,从现实来看,我有以下几个观点:
首先,乡村土地集体所有制没有根本问题。
在乡村土地集体所有制的背景下,像我姑姑、姑父一样的中国农民,有一个很多国家都羡慕的优势——他们可以在城市反复“博一把”,博输了照样可以回老家,等机会更好的时候再出来“博”,直到有能力在城市安顿下来……
也许有人又要拿出“自由”的帽子,让农民拥有选择的权利——比如可以自由卖地、卖宅基地、卖集体权益,拿这个钱去城里买房不好吗?
其一、你先问问城里的房价答不答应。
其二、借用毛姆的话回答:“人民大众不需要自由,安全感才是他们最深切的希望。”对精英阶层来说,“自由”的正向收益更高,但对底层人民来说,自由往往是把“双刃剑”。
其次,当下集体产权制度有其优越性。
举个例子,我老家小村,是典型的三无(无资源、无风景、无风貌)农村,既不穷也远远说不上富裕的农村。但如果放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来看,变化无疑是翻天覆地的。
譬如,我们村还算规整,基本上只有两条水泥路,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两边,还算整洁、亮堂。而这两条路之所以能修成,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集体所有制。
要是放在私有制下,加上中国农民的小农意识,当初修路的时候肯定有人不愿拆老房子,这路就修不成!
也许有人会说,私有制下,修路可以协商、给他补偿啊?想多了,在我们那样的小村,修这两条小路都是政府“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掏的钱,没有任何经济效益,谁会给你补偿?如果有人硬要向政府要补偿,而政府肯定不想开这个头,这路基本就修不成。其结果,一定是不好的话就大家都不好,牵涉到集体利益、公共利益的事,就很难办成。
再举一个例子,浙江丽水市松阳县的乡村保护与旅游开发。松阳县是浙江最偏远的县之一,大山深处保留了很多传统古村落。前些年山上有一个村整体搬迁,土地性质转化为国有商业用地,一家文旅运营商整村开发,把旧村拆除,继而改造为一栋一栋的现代化休闲度假村,并拿出一部分销售。但这个做法很快停止,为什么?
按照市场逻辑,“拆除-新建”的成本往往低于古建筑修复、维护,在规模效益指引下,一旦土地私有,大概率会导致整村新建,其结果,必然导致古村“现代化”,原住民也肯定会被开发商想方设法迁离。如此,这些古村大概率会被房地产化、度假村化,就再也见不到深山里的古村原生风貌,以及在里面开工作室、开书店的艺术家们与原住民们其乐融融的和谐之境,今天的游客们恐怕也要失望了。
当前的土地集体所有制下,大多数情况中集体和私人的产权边界都相对清晰。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个体权益保护其实是上升的:在集体所有制下,集体侵犯个体利益时,一定会受到个体的反弹,而个人利益明显侵犯集体利益时,也会有其他人或组织站出来,相对平衡;而如果不是集体所有制,那么当个人利益干扰集体利益时,除非影响太大,就很难有制约力量出现。
所以,农村的集体产权制有其优越性,这也被越来越多的学者看到。
第三,乡村土地产权问题在变化。
在我老家那样缺乏市场价值的小村,压根就没人关心土地产权问题,甚至土地压根就没人愿意种。即便产权私有了,可以卖了,也卖不了几个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有市场价值的乡村呢?在我调研过的许多乡村,土地产权制度已经在随着市场发展在演进。譬如城郊农村,可以按照市场化、房地产方式变更土地性质,拆迁“致富”,这个我们并不陌生;景区范围内农村宅基地,可以进行长达40年的长租(城市商用物业产权也只有40年),比如离上海市区最远的青浦区岑卜村,因为有一些城市人看中它的“偏僻”,集中前来生活,一栋农民房一年可以租到2-3万元;还比如有一些地方已经在做三权分置(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分离)改革,甚至像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区九华乡的农宅,还可以将使用权证精确到每一间(比城市还灵活),以便更灵活地流转给市场主体经营“村民宿集”。
所以,有市场价值的地方,不管是市场资本还是民间资本,都已经在通过市场化的方法进入,它们不会因为产权集体所有就停止步伐。所以产权并不是市场化的根本障碍,有没有市场价值才是!
第四,农民并不关心产权问题。
如果问我姑姑、姑父,他们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肯定轮不到土地问题。而且就那么点地,就这么个经济水平,玩出花来也解决不了他们的根本问题!
如上,缺乏市场价值的地方,土地本来就不值钱,农民压根就不会想产权这回事;有市场价值的地方,不需要卖产权也能变现,市场已经在定价,操产权那份闲心干嘛。
如笔者在《不是只有经济常识才是常识》中阐述,现有产权制度下,农民已经实现了安居+“半乐业”,他们普遍关注的事情,主要有三个:一是“安居乐业”剩下的那半份“业”;二是养老;三是孩子的教育,我们去面对、探索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都比盯着产权问题更有意义。
土地制度的几个基本事实
土地制度研究学者刘守英教授,在其专著《土地制度与中国发展》中详细介绍了中国土地制度的沿革、现实问题和一些经验探索,他实际主张的是中国传统的“田底权”(产权及收租权归地主)和“田面权”(农民有永久使用、转让、收益权)的分离模式,即在遵守“田底权”制度(城市土地国有,乡村土地集体所有)下,推进土地的“田面权化”、市场化,像城市住宅70年/商业40年的产权安排一样,在保留土地集体所有的“名分”上,将农民对土地的承包权、宅基地使用权逐渐向财产权做实,这也被另一位三农学者贺雪峰批评为“实际上的私有化”。
我们暂不参与学术之争,刘守英教授在研究中提出的几个基本事实,我们需要首先看到:
其一,土地私有并非绝对。譬如,英国法理上所有土地都归国王或女王所有,但90%的土地都归私人所有,而在今年颁布《租赁产权改革(地租)法》之前,购房者每年需向土地所有者支付一定的地租,也就相当于购房者也无法买到完整产权;在美国,58%的土地私有,但绝大部分森林、草地、保护地等由联邦政府和州政府所有(分别占31%和10%),另有1%的土地归城市政府所有……所以,我们要防止一谈土地产权改革、建立清晰产权,就掉入私有化的思维陷阱。
其二,土地管制是大多数现代化国家的共同选择。美国、加拿大、日本称之为“土地使用分区管制”,瑞典称之为“土地使用管制”,英国称为“土地规划许可制”,法国、韩国称为“建设开发许可制”,即便私有,但世界各国都重视土地资源管理、尤其是耕地保护,且都经过了由分权、分散多头管理到集权、集中统一管理转变的过程。所以,私有化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市场自由,仍需向公共利益求平衡。
其三,我国的“世界工厂”成就,得益于低地价。八九十年代珠三角、长三角之所以能成为“世界制造工厂”,得益于廉价农民工的贡献,以及这些地区将近一半的集体存量建设用地的支撑;同期,各地政府“以地谋发展”,通过大量低价征收、转化土地性质,建工业园、招商引资,促进了各地工业的大发展。而2000~2011年,全国工业用地价格只提高了71.18%,与之相对的是,商业和居住地价水平分别提高了308.76%和528.1%。“低地价+低劳动力价格+低福利制度”,经过许多牺牲,才有了我国制造业的“世界工厂”地位。
其四,土地制度是最基本的国策,是执政和社会稳定之基础,任何简单的市(私)场(有)化的思维,都是一厢情愿,于己于人都是无益。同时,土地只是工业化时代的三要素之一,在今天以科技、人才、创新为核心的新时代,重要性已经下降了很多,它也早就不是今天乡村经济的“命门”所在。
所以我们要探索的,更应该是现有制度下,如何跟上时代发展、人民实际需求的新时期土地改革路径,且需坚定制度自信,以稳为主,渐进图之。
乡村经济的“命门”在哪里?
综上所述,知识界不应该再落伍地,继续把乡村问题焦点放在产权制度、城镇化等老生常谈的问题上,因为,这些问题,意义真的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
焦点在哪里?还是得去解决农民们关心的,重要且紧急的问题。
乡村教育和养老问题,我已经谈过很多次,此不赘述。我国当下乡村土地产权制度,保障了农民的基本生存,和社会不至于出现大动乱(“农民失地-大量涌入城市-贫民窟-社会治安恶化”)的问题,基本盘稳住后,关键还是发展乏力和产业升级的问题——即我姑姑、姑父为代表的第一代农民工,和我老家许多堂兄、表弟为代表的第二代农民工,共同面临、且日益加剧的没活干、没有好工作可以干的问题。
解决方向只能是产业升级:
第一,农业需要继续升级。
中国以往的农村经济发展路径大致是,80年代搞联产承包做一产——90年代后发展二产制造业(各种工业园区建设、农产品加工等)——2010年后搞三产(如农村电商、乡村民宿等),总体是进步的,但实践下来,都有各自问题。那么接下来的思路就必须是“三产融合”,单独搞某一个产业都没有出路,只有融合起来一起搞!
这方面,其实有大量实践案例等着我们去了解和探索。
第二,继续以工业带动农业。
梁漱溟指出,中国乡村几千年来的核心问题是“缺技术+组织”:缺技术,所以只能看天吃饭;缺组织,所以无法联合起来争取利益,包括对接市场。要解决这两个痛点,目前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工业化组织生产的路径。
譬如几千年来,中国农民搞养殖都是分散的,每家养十只八只鸡、两三头猪,一半卖一半自己吃,这样,一不市场化,二抗风险能力约等于零,来了鸡瘟、猪瘟就束手无策。当然,损失不算特别大,也就不敏感,缺乏动力去搞科研、防范机制。而目前,中国鸡、鸭、猪等养殖业都日益产业化,大型养殖企业对产业化的改造、公司+农户模式的带动、种养一体化、集中力量搞科研等市场化行为,对传统养殖业的改造都是根本性的。
农业也分很多类,粮食安全、耕地遵循国家管理,作为保底存在,而经济作物、养殖业走向产业化,再结合区域特色农业,发展老年精品农业,走三产融合之路,才是中国农业发展的根本出路。
第三,科技持续升级,实现新的就业转换。
比如网约车、快递、外卖的出现,为青壮年农民进城提供了大量的、较为体面的就业。但是,下一个新的、高质量的就业点在哪里?这个问题就比空谈城镇化更有意义。
所以,中国乡村经济的“命门”,与城市经济、国家发展的困难是统一的,那就是如何加快产业转型升级,为社会提供更多的、更优质的就业。广大知识分子、媒体,应当面对实际问题、与时俱进,与其困惑、到处炒热点甚至忙于争吵,不如多去研究、发掘、报道,甚至参与中国转型升级的具体办法。
当然,作为一名乡村研究者,我更欢迎大家多关注和参与乡村。因为,5.8亿农民依然是中国最大的群体,261万村庄依然是中国最基础的社会组织,知识界、媒体界、财经界不去关心我们最大的群体,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作者: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专栏作者,撰稿人,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
参考资料:
刘守英,《土地制度与中国发展》;
贺雪峰,《农地私有化行不通——刘守英教授错在哪里?》。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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