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有的人吸烟不得肺癌？

文｜南方周末记者 王江涛

责任编辑｜朱力远

吸烟会致癌，这在科学界和公众认知里都已经是常识。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很早就将主动吸的烟和被动吸的二手烟全部认定为一级致癌物。然而，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能看到很多吸了一辈子烟的人并未得过癌症，这些身边的案例常成为一些吸烟者反驳吸烟致癌的论据。那么，为什么同样都是吸烟，有的人得了肺癌，而有的人不得呢？

最近，美国一项针对吸烟者的研究，通过细胞和基因层面的实验室分析，尝试给出了一种解释：一些人对吸烟诱发的基因突变有更强的适应性，能够抑制突变在体内的进一步累积。

基因突变是指基因DNA中发生的异常变化，除了少部分由遗传而来外，相当多的突变是后天获得的，体细胞中这种自发的突变累积，人们虽难以察觉，但这一进程会贯穿人的一生。大部分的突变不会对人的身体产生明显的影响，然而随着突变的不断累积，这些来自环境、食物等诱发的突变在达到一定程度后就可能会导致癌症，加速人的衰老。不少研究已经发现吸烟的肺癌患者其肿瘤细胞中一般会有数以万计的体细胞突变。

而最新研究正是以肺部细胞为对象，对比不同吸烟历史和年龄的人相关体细胞突变累积的情况。结果发现不吸烟的人突变的频率随年龄变大而增加，吸烟的人突变频率则显著升高。由于吸烟者中肺癌的风险一般与吸烟量的大小有关，研究人员还将突变的情况与吸烟量结合起来进行了分析，发现突变基本上随着吸烟量线性增加，但达到一个点后，吸烟量的增加没有再带动突变频率的进一步增加，显示来自吸烟的癌症风险可能达到了一个趋于稳定的状态。这一研究2022年4月发表在《自然遗传学》(Nature Genetics)。

“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吸烟对人体健康有害，研究中吸烟者体细胞突变的增加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我们的研究确实也显示在避免突变上，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而这种应对突变的能力可能在吸烟导致的肺癌风险中发挥作用。换句话说，不同的人对吸烟所致肺癌的易感性存在差异。”参与这项研究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遗传学系研究人员黄振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部分吸烟者实际上没有得肺癌，而最新的研究相当于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种解释。

在这项最新研究中，研究人员对年龄分布在11至86岁的33名参与者的近端支气管基底细胞样本进行了单细胞全基因组测序，了解他们的突变情况。为了更好地对比，33人中还包括了12个从不吸烟的成年人，两个青少年，以及19个吸烟者。19个吸烟的人情况也有所不同，7个是以前吸，12个是现在还在吸。相比从不吸烟的参与者中只有一个肺癌患者，19个吸烟的人中有14个已经诊断出肺癌，而且同样是吸烟，不同人吸烟的量差别非常大。

但吸烟最多的人，突变并非最多。数据显示，突变随吸烟量增长中所到达的这个关键转折点，大约是每天一包烟持续吸23年的量，研究中，过了这个点后，就没有再发现突变随吸烟量增加的关系了。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吸够了这个量身体还没有出问题的话，就相当于安全着陆，可以放心地吸烟了呢？

“这说明在人群中，一些人可能只吸到23年每天一包烟这样的量就得肺癌了，因为他们更易受到吸烟引发的突变的影响，再吸就活不下去了，而其他人对吸烟抵抗力更强，可以将突变维持在较低水平，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的研究中能看到，存活下来的重度吸烟者的突变水平趋于稳定。”黄振球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23年每天吸一包烟这个量绝不是一个安全线，鉴于这个转折点只是基于33个研究对象而非数千名吸烟者，最好把它当做一个大致的转折点而非精准的点，对于安全的吸烟量来说，最好是不吸烟，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对肺癌的抵抗力究竟如何。

对于一些人为什么能够抑制吸烟引发的变异，研究团队分析，有一种可能是这些人DNA修复或复制能力更强劲，更准确，或者说他们对烟草烟雾中诱导突变的化合物有更强的解毒能力。这些都可能会影响他们体内DNA损伤的量，造成突变水平的差异。但究竟哪些人的抵抗能力更强，风险更低，却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遗传学系教授简·维吉（Jan Vijg）也是最新研究的主要参与者，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他们正在研究测试人们对突变的防御系统，寻找一种可能的研判方式来预测不同人应对突变的防御能力。“我们计划用固定剂量的突变原来处理细胞，然后测量这些细胞里会被诱发出多少突变，以及不同人之间如何产生差异。如果像我们的吸烟者肺部研究所显示的那样，存在很显著的差异的话，我们还会在血细胞和口腔细胞中去做这样的测试，来看下我们是否能开发出一种非侵入性的检测方式。并且随后还会开始做流行病学的研究，看下是否突变的压力与疾病风险和衰老有关。”简·维吉解释，“这样一种检测方式是否真的能准确预测一个人的肺癌风险，现在来看还不好说。而且这样的检测也绝不可能帮一个吸烟者完全排除掉得肺癌的可能性。”

事实上，基因、环境和疾病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2019年，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人员曾基于超过5.6万对双胞胎和72万多组兄弟姐妹的健康数据，开展过一项关于疾病原因的分析，发现40%的病有基因遗传的影响，近25%的病受到污染、气候等共同生活环境的影响。这一研究发表在《自然遗传学》上。具体到某一种病的致病原因，来自基因、环境等综合作用后，病因和风险更加一言难尽。就癌症而言，后天获得的突变造成了绝大部分癌症，虽然吸烟、辐射等各类环境的暴露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解释突变的原因，但有些突变可能就是细胞分裂时随机发生的，没有一个明确的诱因，也就无从获得精准的风险研判。

“突变只是吸烟健康影响的一部分。每一口吸进的烟里都有数千种化学物质，但是现在已知的突变原只有大概45种。这样的话，其实吸烟的健康影响非常广泛，发炎、结疤、加速衰老，以及其他各种损害身体的进程，促发心脏、肺、血管等大量其他疾病，除了肺之外，也会导致许多其他不同器官的癌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肺医学系教授西蒙·斯皮瓦克（Simon D. Spivack）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新研究只聚焦于突变，但实际上如果只是延缓突变的累积，所起到的健康效益可能也很小，因为相比突变和肺癌，更重要的是，吸烟还会产生很多更直接的健康副作用，对于这些，只要停止吸烟就会迅速减少。

而停止吸烟的好处，不限于一些直接的健康效果，其实也包括癌症等对吸烟者而言更担心的疾病。在目前实验手段尚且很难判断谁患癌风险更小的情况下，不少流行病学研究已经发现，早点戒烟无论对降低总体的死亡风险，还是癌症死亡风险，都有很明显的效果。

“许多吸烟的人到了40岁或者45岁的时候觉得现在去戒烟太晚了，因为他们从成年早期就已经开始吸烟。但研究表明在任何年龄停止吸烟都能帮助减少非正常死亡，特别是那些更早戒烟的。相比持续吸烟来说，在40岁之前戒烟可以避开90%的风险。”多伦多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普拉巴特·杰哈（Prabhat Jha）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避免肺癌的最好方式绝对是不吸烟或者尽早戒烟。英国从1960年代全球肺癌率最高的状况下将死亡率大幅降下来，靠的就是大量人戒烟。看见别人吸烟不得癌，这类基因方面的差异，不应成为一些人不戒烟的借口，“人们不会去评论任何因为吸烟过早死亡的人，只会评论那些没有死的。但这就是人性。”

普拉巴特·杰哈对吸烟健康风险的认识源于自己长期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就在2020年，他在一项基于高收入国家的流行病学研究中发现，成年早期就开始吸烟一直也没戒烟的人，相比那些不吸烟的，预期寿命直接少了十年，如果按照非吸烟者死亡率来算的话，吸烟者中高达三分之二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而且，已经戒烟的人非正常死亡的风险只有正在吸烟者的四分之一。

美国癌症协会的研究人员在对当地吸烟者癌症死亡风险的分析中也发现了类似明显的戒烟效果。相比从不吸烟的人，如果能在15至34岁戒烟的话，戒烟者可以把癌症死亡风险降到与从不吸烟的人差不多。相比继续吸烟，如果在35岁至44岁戒烟的话，也可以将风险降低89%，45岁至54岁戒的话，可以降78%，即便到55至64岁戒烟，也可以将过量风险降低近一半。这一研究2021年发表在《美国医学会肿瘤学杂志》（JAMA Oncology）。

除了越早戒烟风险降得越明显外，研究还发现，越小开始吸烟的人，癌症死亡风险越大。在持续吸烟者癌症死亡率是从不吸烟的人的三倍的情况下，10岁之前就开始吸烟的人风险达到了四倍，21岁之后开始吸烟的人风险是不吸烟者的近两倍多。这些从另一个方面强调了尽早戒烟，避免青少年儿童接触烟草的好处。

一位罹患肺癌的老年吸烟者的胸部X光片。 （视觉中国/图）

而在广泛的需要戒烟的人群中，除了喜欢吸烟的人外，被动吸了二手烟和不知不觉吸了三手烟的隐性吸烟人群，也应特别注意戒烟。因为，相比“同样吸烟，有些人不得癌症”这样的困惑，“从不吸烟，却得了肺癌”这样的事情不仅令人困惑，而且令人唏嘘、难过。

基于大量科学证据，二手烟早已经明确被列为一级致癌物，吸二手烟的方式，相对更清晰。近年来，随着科学家对三手烟健康影响的认识，吸三手烟的方式和危害也积累了更多的科学证据。烟草烟雾中含有大量化学物质颗粒，从空中散开后也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成为三手烟。三手烟是二手烟的残留物，但相比吸二手烟需要与吸一手烟的人相处同一时空，即便周围没有吸一手烟的人，人们也能够从烟草烟雾飘落的地面、墙壁、衣服等任何地方吸到三手烟。2020年，耶鲁大学的研究人员在一家无烟影院监测发现，每当有一些看电影的人进来，与烟草有关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就会有一波明显排放，同时留下残余污染物，这使得来看电影的人相当于暴露在至高达10根烟营造的二手烟环境中。

然而，由于缺乏相关数据，最新的肺部突变研究尚且不能区分来自二手烟、三手烟吸烟量对人基因突变的影响。但从戒烟来说，戒掉这三种吸烟方式，可谓环环相扣，密不可分。而最根本的就是支持更多人戒掉一手烟。其次，避免吸烟者在办公室、卧室、商业场所等有他人在场的地方强迫别人抽二手烟。再者，可以经常对容易留有“烟味”的地方进行深度清洁、充分通风，或者远离这些地方，以减少三手烟的影响。

根据国家卫健委2021年最新修订完成的《中国吸烟危害健康报告2020》，2018年中国15岁以上人群的吸烟率为26.6%，其中男性吸烟率仍然超过50%。每年一百多万中国人因烟草失去生命，来自烟草的健康危害很大，控烟任务仍十分严峻。在身边到处可见吸烟者的情况下，最新研究提醒我们，每个人的身体是有差异的，不要因为别人长期吸烟活得好好的，就觉得自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