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人能够讨厌李安。
纵使在他31年的导演生涯中,已经拿下了三座奥斯卡奖杯,两座金狮奖,两座金熊奖,成为了世界影坛最重要的华人导演之一。
但出现在不同场合的李安,依然谦虚,温和,说话声音轻柔,他拒绝被称为“大师”,形容自己只是一个“被老婆骂的普通人”,认为获得的成功不过是“比别人更加努力”。
而在中文互联网上,除去对他作品的讨论,李安还有另一个身份——用来消解人生难题的表情包。
其中最有名的,是李安在纪录片《打扰伯格曼》中讲出的那句:“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在互联网上,网友们将李安在不同场合的发言收集起来,打造出了一整套“安式哲学”,比如:
关于理想,他说:“我没有理想,我只爱幻想”;
关于事业,他说:“我每天都至少想要放弃三次”;
关于专注,他说:“我这个人在做梦的时候,比较专注”;
关于婚姻,他说:“我的婚姻没什么不同,就是被老婆骂”。
这些不同的切面,构成了一个生动的李安,而跳脱出这些片段,究竟是什么塑造了李安,或许是一个复杂的课题。
少年时期,他在台湾省屏东县的台南一中读高中,那是彼时台湾南部最好的高中,校长是他的父亲。那时李安正处青春期,驼背又害羞,他不太叛逆,但对书本没什么兴趣,因为成绩不好,每每在学校走廊里遇到父亲时,李安总会选择绕着走。青年时期,他无视家人的反对,独自前往美国学习戏剧,最初身处异乡的日子里,他的英语很差,交不到什么朋友,在班级里,李安存在感极低,总是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埋头写笔记。中年时期,他从电影学院毕业,经历了长达六年无戏可拍的日子,那几年,他只能待在家里,一边写剧本,一边看孩子与做饭。那时的李安挣不到什么钱,家里的开销都由妻子承担,在第二个儿子出生时,李安的银行卡里只剩下43美金。这些经历层层叠叠地被放置在李安的人生中,影响深远——纵使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成为了“站在顶端”的导演,却始终没有过盛的自信。另一方面,李安的成长经历,也让他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永远的局外人”。因为父亲李晟是1950年从江西去往台湾,所以虽然生长在台湾,但李安却一直被视为是“外省人”。长大后,他跟随父亲回到大陆探亲,又是以“台胞”的身份被接待;再后来,他独身一人去往美国读书生活,又成为了“外国人”。就像不断掉落在缝隙里,李安在自传中形容自己为:“一辈子都是一个外人”。但也正是这些过往的人生,让李安可以拥有更多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将更多的细节填入他镜头下的电影故事中。回头看,以第一部电影《推手》为起点,到之后的《饮食儿女》《卧虎藏龙》《色戒》,再到《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之旅》——31年来,无论是拍摄家庭、江湖、时代或者是奇幻故事,李安都能够自由切换。如同一块时刻干燥的巨大海绵,李安吸收着这个世界的能量,在一部又一部电影中,他创造世界,角色,与关系。那是在小学一年级时,他跟随母亲去朋友家做客,无意间被一只小狗咬伤后留下的伤疤,随着年纪渐长,伤疤渐渐在李安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坑。后来,李安在采访中讲起这个“人造酒窝”,他说:“因为这个酒窝,很多人都觉得我好接近,我在无意之间就变得很甜。”1954年,李安出生在台湾省屏东县,与他一起长大的好友形容年幼时的李安为:“不爱说话,常常傻笑,很受怜爱”。那时,年幼的李安最喜欢做两件事——啃甘蔗与看电影。一方面,是因为在他成长的那个年代,电影是最佳的娱乐方式,所以一有空,母亲便会带着李安去电影院看电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身为教育专家的父亲,工作常需调动,所以李安也只好不断转学,这也导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始终没有固定的玩伴。那几年,李安跟随父亲先后前往台东、屏东、花莲、嘉义等城市生活,并最终定居台南。在当时,台南一中是整个台湾南部最好的学校之一,而作为长子的李安,则被父亲寄以极大期望,他希望儿子能和自己一样,在日后成为一名老师。后来,李安回忆起自己的高中生活,脑海里只留下了两件事情——上学以及补习。在父亲的安排下,高中时期的李安一星期要补习10节课,给他补习的全是当地的名师,但纵使如此,李安的成绩依旧没有任何起色。1972年,18岁的李安第一次参加大学联考,却最终以六分之差落榜,在家补习一年后,第二年,他又因为过于紧张导致肠胃病,最终数学只考了0.67分,再次落榜。这件事情给李安造成了极大打击,他形容那时的自己为:“感觉天都要塌了,人生这辈子就要毁掉了”。父母担心李安做出极端的事情,甚至叮嘱弟弟李岗,“盯好”哥哥李安。 少年时期的李安
两次联考都以失败告终,李安报考了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影视科,并成功考取。在李安入学当天,父亲因为对学校不满意,在把李安送到学校后,父亲独自回家大哭了一场。或许对于父亲而言,进入艺专是无奈之选,而对于李安而言,却成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后来,李安在自传中如此写到:“进入艺专后,我突然发现,原来人生不是千篇一律地读书与升学,我从小到大所信守的方式并非唯一。”在学校里,李安开始接触影视制作,同时因为“长相忧郁”,他得到机会以主演的身份尝试出演舞台剧,并获得了台湾话剧金鼎奖大专组最佳演员奖。在这一过程中,李安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他开始感受到戏剧的魅力,也渐渐摸索出了一些尚且模糊的方向。李安觉得庆幸,属于自己的人生电影,终于在第一篇章将要结束时,迎来了第一个高潮。那是1978年,李安只身前往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攻读戏剧导演专业,开学第二周,李安和一群留学生开车前往芝加哥附近的盖瑞城,去观看青少年棒球冠军赛。 李安与林惠嘉旧照
彼时,林惠嘉在伊利诺伊大学攻读生物专业,因为同样来自台湾,那一路,李安与林惠嘉聊了许多与家乡有关的话题。在这之后,李安常常约林惠嘉一起学习与看电影,一个学期过去,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1981年,在伊利诺大学毕业后,李安又考入纽约大学电影制作研究所,攻读硕士学位。并且在入学的第三年,与林惠嘉在纽约市政府登记结婚。登记那天,是两人恋爱五周年纪念日,婚礼办得十分简单,两人只请了几十个好友,找了个厂房,举办了一场舞会。后来,李安形容那场属于自己的婚礼为:“寒酸且乱七八糟”。在参加完婚礼后,李安的母亲甚至哭着拉着林惠嘉的手说:“对不起,我们李家对不起你,给了你一个这么寒酸的婚礼”。后来这一幕被李安改编成了电影片段,放置在了电影《喜宴》之中。1985年,李安顺利从纽约大学毕业,取得硕士学位,他将自己的所有行李打包放入八个箱子内,准备回到台湾发展。然而在行李即将被寄到港口前夜,李安收到通知,在纽约大学的影展中,他导演的毕业作品《分界线》获得了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奖。消息公布不久,便有经纪公司联系到李安,希望他留在美国继续发展。彼时,李安的大儿子刚出生几个月,妻子林惠嘉还差半年毕业,李安心想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不如留下来陪伴妻儿。就这样,李安拆开了打包好的行李,决定留在美国发展,并且给自己定下两年之约——如果两年之内没有做出成果,他就回到台湾发展。那时,李安大概没有想到,毕业作品替他捧回的那座奖杯,竟然是他在之后的六年时间里,唯一的收获。从学校走出那几年,李安并没有太多成为导演的机会,他的大多数工作内容只有写剧本、尝试出售剧本、剧本被制作方打回,然后一遍遍地修改。那时家里的唯一收入,来自妻子的实验室工作,而没有收入的李安则负责在家里带孩子、煮饭与收拾家务。虽然最初给自己定下了“两年之约”,但面对花费到电影上的时间成本,李安心中越发不甘,于是,时间一年年被推后,再到后来,李安与妻子都选择回避这个问题。直到1990年夏天,35岁的李安,所有的电影计划都先后以失败告终。彼时李安的第二个儿子刚出生,而他的银行卡里只剩下了43美金。李安感到锐气全面被磨灭,回忆起来,他形容自己“绝望到了极点”。 李安与小儿子李淳
那时,李安甚至冒出放弃电影,换一个职业的想法,他背着妻子林惠嘉去社区大学里报了一个电脑班。林惠嘉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反常,她从李安的包里翻出了社区大学的课程表,并且在那晚始终拒绝与李安说话。直到第二天,林惠嘉要去上班,在上车之前,她突然转头对李安说:“安,你要记住自己心里的梦想。”后来,李安总会反反复复想起那个瞬间,他说那一刻,自己的心中像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将迷雾吹散,让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梦想,变得更加清晰。在那天妻子离开后,李安拿出那张课程表,慢慢地将它撕成一张张碎片,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我能继续拍电影都是因为她,在我最糟糕的日子,她从来都没有讲什么,她觉得,只要我能够从事喜欢的事情就够了。” 李安在采访中聊起妻子
长久以来,这个世界已经用“35岁”给太多了制造了焦虑,并迫使无数人放弃梦想。
运气到来这年,李安已经36岁了。
那是1990年的春天,台湾“新闻局”征集优秀剧本,为获得比赛奖金,李安写下两个电影剧本——《推手》与《喜宴》。
没想到,这两个剧本分别获得了比赛的一等奖与二等奖。
因为穷困,李安回国的机票是朋友资助购买的,而他参加颁奖典礼时所穿的西服,则是从弟弟那里借来的。在颁奖结束的招待晚宴上,李安看着满桌的菜,突然哭了。旁人问起,他说只因为想到了远在美国的妻子与两个儿子——这些年来,因为李安没有收入,一家人只能吃简单的食物,偶尔外出改善伙食,也只能吃肯德基。因为剧本获奖,李安得到了电影公司1200万的投资,得到机会以导演的身份拍出了电影《推手》。电影上映后大获成功,之后,他又拍出了电影《喜宴》与《饮食男女》,这两部电影与《推手》一起,被并称为“父亲三部曲”。凭借电影《喜宴》,李安收获了人生中第一座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奖杯;而《饮食男女》则让他第一次被提名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值得一提的是,在电影《喜宴》里,李安贡献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出镜,在此之后,他再也不愿客串,原因是他说自己“做演员时容易精神不集中。”回头看,或许对于大众而言,“父亲三部曲”是李安导演生涯的开端,但对李安而言,他真正的开端,是拍摄的第四部电影《理智与情感》。1995年,李安导演的电影《理智与情感》上映,这一年,是他来到美国的第17年。 拍摄《理智与情感》时的李安
电影上映后,李安第一次在美国交税,税费一共18万,在支票签上名字的一瞬间,李安突然感觉到,自己终于有一份职业了。在过去的10年里,每次李安从中国回到美国,在飞机上填写入境单时,当填到“职业”这一栏时,他总是迟迟无法下笔。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被称之为一名“导演”,但除了这个身份,他却又无从定义自己,那几年,李安如同身处人生的灰色地带,无法被认同,甚至无法被分类。而导演完《理智与情感》之后,李安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成为一名导演了:“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够喘气了”。“在婚姻关系中,你要很忠诚,但是拍电影不需要,拍电影越新鲜越好。”回看李安的电影,他几乎从不被某一种题材所困住,而是不断地尝试不同题材。1995年,李安在台湾宣传电影《饮食男女》时,读到了王度庐的小说《卧虎藏龙》,读完之后,他当即就被书中的故事所吸引,以此为起点,李安开始构思将其翻拍成电影。在此之前,李安从未拍过武侠电影,自然,拍摄的过程格外辛苦,现场的工作人员更是形容这部电影为“让李安折寿五年”。电影《卧虎藏龙》中
章子怡与杨紫琼经典打斗场面
凭借电影《卧虎藏龙》,李安捧起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座奥斯卡小金人,同时,这也是华人世界第一座奥斯卡奖杯。在生活中,李安是个四平八稳的人,他害怕发生争执与冲突,但在拍电影时,他却是另外的状态。李安曾形容自己:“在生活里我怕得罪人,很需要安全感,但拍片的时候,反而要向不安全的地方走。”2010年,李安计划拍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之旅》,为了挑选主演,李安在印度进行了长达六个月的海选。最终,他从3000多名试镜者中,选中了没有任何演戏经验,陪弟弟来试镜的苏拉。比如电影《喜宴》里高伟同的扮演者赵文瑄,在参演此片前只是一名空少,也从未有过演戏经验。 拍摄《喜宴》的李安(左)与赵文瑄(右)
再比如拍摄《色戒》时,他放弃了毛遂自荐的章子怡,选择了没有名气的汤唯。比如《喜宴》中女主角的形象,他本来是按照陈冲的样子进行创作的,但却最终因为投资问题,临时更换了演员。 时隔二十年
李安与陈冲在《色戒》中合作
另一方面,李安的冒险,还体现在电影题材选择的广阔上。《卧虎藏龙》之后,李安又先后拍摄了电影《断背山》《色戒》与《少年派的奇幻之旅》三部题材与表现手法完全不同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之旅》中的绝美片段
在这一过程中,李安不断地走出自己的“安全区”,却也不断证明着,他不需要“安全区”——
凭借电影《断背山》与《少年派的奇幻之旅》,李安两度问鼎奥斯卡最佳导演奖。2013年,在第8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李安凭借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了最佳导演、最佳创意奖在内的四项大奖,在参加完颁奖后,因为太饿,李安站在路边,大口吃掉了一个芝士汉堡。而他的左手里,握着自己第三座小金人。以前潦倒时,他也吃过汉堡,但这次,真香!这一年,是李安进入电影圈的第22年,他已经58岁了。李安有一台超八毫米摄影机,那是父亲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与电影有关的礼物。回头看,在李安的人生中,几乎没有让他难以消解的问题。无论是少年时期学业带来的自卑,抑或是青年时期长达六年的困境,他都能够隐忍面对。唯一给他带来长久困扰的,是他与父亲的关系。李安曾说,自己一生中内心的勾结都是和父亲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李安想要成为导演这件事,父亲都并不赞同。一方面,是父亲希望李安能像自己一样,毕业以后进入学校,成为一名老师;另一方面,则是父亲认为,成为导演这件事,并不能算一份正经的工作,李安说:“我的父亲是那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1978年,当李安决定报考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戏剧专业时,父亲表示了极其强烈的反对,他甚至给李安列出了一个数据:“在美国百老汇,每年只需要200个角色,却有50000人争夺。”但纵使如此,李安仍决定去往美国,从此之后,父亲与李安的关系就此恶化,在之后的20年间,两人说过的话不超过100句。直到李安凭借《喜宴》拿下金熊奖时,父亲才向后退了一步,他对李安说:“等你拍到50岁,应该可以拿到奥斯卡,到那个时候你就退休去教书吧。”回头看,虽然父亲一心希望李安能够离开电影行业,但当李安真正想要离开时,却又是父亲鼓励了他。2003年,李安接拍了电影《绿巨人》,虽然李安在这部电影里倾注了大量心血,然而电影上映后却恶评如潮,甚至被媒体评为是李安最差的一部电影。 拍摄电影《绿巨人》时的李安
巨大的打击让李安觉得身心俱疲,他萌生了不再拍电影的想法,在回家探亲时,李安和父亲说:“我不想拍了,我想退休了。”父亲听后沉默了许久,给李安写下一副对联:入山不必太深,下笔不必太浓。写完之后,他鼓励李安: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在电影上鼓励李安,却也是最后一次。在那次探亲结束不久,回到美国的李安就接到了弟弟的电话, 告诉他父亲因突发疾病去世。后来,李安常常会想起,自己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对自己说的话。对李安而言,那是一次漫长挣扎之后的和解,也是对于自己坚持的一次奖励。近几年,李安偶尔会感觉,自己似乎变得有些像自己的父亲了。比如几年前,李安的小儿子李淳告诉他,自己也想要成为一名演员,听罢后,李安的第一反应是反对:那一刻,李安突然想起,几十年前父亲反对自己成为导演时的场景,隔着岁月,他突然理解了当年的父亲。作为导演,在世界范围内,他几乎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奖项与地位。但对李安而言,他需要的早已不再是被肯定、被看到与被认可,而是向前走。距离李安上一部电影《双子杀手》上映,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在当时,这部采用了120帧新技术拍摄的电影,无论是票房还是口碑,成绩都差强人意。这部电影甚至被外国媒体称为是:“一个好莱坞导演的罕见失误”。但李安并不介意,在采访中,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这些评论时,他说:“我倒退了一些,请大家多担待。”这两年,李安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体力正在走下坡路。在他的身上有着经年累月拍摄留下的痕迹:比如脚踝因为在新疆勘外景过度劳累,患上了肌腱炎;多年动辄长达数月的拍摄,曾让他在睡眠中暂停呼吸;而常年失眠更是如影随形地困扰着他。曾经在与冯小刚的一次对谈中,李安与他聊起,一个男性导演在迈过60岁大关后,究竟还能够拍摄几部电影。冯小刚说:可能这辈子,也就还能再拍个七八部。李安思考了一下,说:“我可能连七八部都拍不到了”。回头看,以电影《推手》为起点,今年,是李安成为导演的第31年了。在他漫长的导演生涯中,李安常会反复说一句话:“我的能力只有拍电影,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擅长。”而如今,李安偶尔希望自己能够多一项不切实际的能力——返老还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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