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莉迪亚·塔尔参加一场《纽约客》现场访谈活动。主持人的开场白响起,概述性地介绍塔尔一步步走向职业生涯巅峰的历程。她从美国几大交响乐团的指挥一点点向上攀爬,最终爬到目前的位置——柏林爱乐首席指挥,这也是古典音乐指挥的珠穆朗玛峰。主持人的开场白也是旁白,配合一系列蒙太奇镜头,快速完整地建立起塔尔的公共形象。我们听着她的高光履历,看着她为拍摄唱片封面精心设计自己的造型和服装,接受访谈时的状态和细节也都特意打磨,开场白本身也是助手提前写好。当塔尔开始在舞台上说话,一个当代女性指挥大师的形象便跃然银幕之上。开篇先建立传主的公共形象,随后再逐步打破,深入其背后的私人世界,揭示灵魂深处的挣扎,是名人传记片的经典结构。《公民凯恩》开了先河,沿用至今。《塔尔》的开头明显有《公民凯恩》的影子,整体叙事结构也遵循“公共——私人——灵魂”的模式。然而,导演托德·菲尔德无意致敬《公民凯恩》,更无意拍一部常规传记片。他实际是用传记片的壳,拍了一部伪传记片。伪传记最表层的标志当然就是虚构的主人公。女指挥大师塔尔在现实里并不存在。菲尔德真正想塑造的是一个象征性人物。他在塔尔身上隐藏了多重隐喻,对当今社会“政治正确”的狂热进行影射、反讽和思考。同时,他也在人物之外建立了一条以古典音乐典故组成的隐线,既与人物的身份和内心形成呼应,也暗含菲尔德对一个终极问题的思考——纯粹的艺术是否真的存在。菲尔德贴在塔尔身上的第一个标签——也是最明显的一个——是性别。在现实里,古典音乐界的女性指挥家数量稀少,那些最顶级管弦乐团的首席指挥更没有一个是女性。菲尔德不但虚构了一个顶级女指挥,还把她向黑暗的方向塑造。塔尔老谋深算,自私冷酷,滥用权力,以娴熟的政治手腕实现个人目的,摧毁一切对她不利的对手。这种黑色权术人物形象通常与男性挂钩,换成女性后的反差效果天然刺激观众对人物产生好奇。然而,菲尔德设计性别反差,目的不只是制造吸睛点,也想深入探讨当今社会的性别议题。女性主义在当下是“政治正确”的主流观念,不少影视作品为了迎合大众思潮,也经常为人物和故事涂上或浓或淡的女性主义色彩。《塔尔》表面看是反其道而行之。站在事业巅峰的女指挥手握大权,一边在乐团里呼风唤雨,一边在私生活里操纵年轻女性当她情人。导演好像在说,在权力的腐化下,女性会做出跟男性一样的龌龊事。但更深层地看塔尔的人物塑造,就会发现并非如此简单。全片有意凸显塔尔比男性更高的权力。塔尔身边所有男人地位都在她之下。副指挥提意见时跪在她面前;她的资助者卡普兰崇拜她的才华,将她的指挥奉若圣典;老指挥虽然看似是塔尔的提携者,但早已退休失势,在她面前像一件生锈的老古董;其他男性乐团成员和男学生更是只能被她领导教育。同时,全片又在有意模糊塔尔的女性身份。开头访谈里,主持人问塔尔古典音乐界何时才能不以性别区分评价艺术家,但塔尔回答说没体会到性别歧视,当今时代跟以前不可比拟,男女之间已经趋于公平。随后,塔尔向卡普兰提议将原本只资助女性指挥家的基金会放开,也接受男指挥,强调女性已经不需要特别的帮助。塔尔的权力与男性等量齐观。从她心机深重、玩弄权术、冷酷跋扈的性格和行为特点里也很难看出女性特征。即使在最柔软的家庭关系中,塔尔充当的也是父亲角色,在女儿受欺负时,她去威胁恫吓欺负人的同学,活像一个愤怒的父亲。既凸显权力,又模糊性别,菲尔德以此表达对女性主义“政治正确”的深层思考。古典音乐圈是男性主宰的世界,站在巅峰的塔尔女性特征模糊,实际是暗示她已经被男权世界同化。她取得成功的必要条件是熟谙男性游戏规则,比男性玩得更高明。当塔尔爬到巅峰,她也已经完成自我意识的转换,不再把自己当做女性。因此,无论表面上塔尔有多鲜明的成功独立女性色彩,内里其实是失去了女性身份。女性身份的丧失也是塔尔贯穿全片的内心挣扎。她一直在试图追寻年轻的自己,也就是未被男性化前的自己。她越发感觉,以前那个对音乐充满纯真热情的女孩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玩弄权术、患得患失的老油条。因此,塔尔在灵魂深处实际是一个失败者。她是一个符合当今政治正确标签的成功女性代表,实际却因失去本源女性身份而陷入灵魂的真空。从腐化到挣扎到毁灭,塔尔的堕落体现着菲尔德对当今女性主义热潮的反思。即使表面上所有人都在推崇女性的独立、奋斗、成功,最终成功的代价却是女性身份的丧失,这样的女性主义是否真的能代表女性?在权力面前,无论男女都可能被诱惑腐化。用权力对弱势者进行压制和操纵是人性的本质。这是否意味着男女之间的绝对平等只是一纸空谈,现实中只有一方压迫另一方的权力游戏?除了女性主义,菲尔德在塔尔身上寄托的另一重思考是关于音乐纯粹性。上文提过,塔尔一直在追寻年轻的自己,这背后实际也是对音乐纯粹性的追求。在新书发布会场景里,她念出自己写下的宣言:音乐是最超脱世俗、接近神性的艺术形式。她希望自己指挥的音乐能由心而发,直接激发听者最深的感情。然而,从头至尾她都没能找到理想中的纯粹音乐。结尾时,坠入谷底的塔尔看着旧日录像里自己的老师莱昂纳德·伯恩斯坦在指挥马勒交响曲后说出对音乐神性的致敬。她无法自已,泪流满面。如果仅看故事情节,会感觉《塔尔》对音乐纯粹性的思考略显单薄,但除了表层的故事和人物,菲尔德还围绕音乐纯粹性设计了多个与古典音乐典故相关的影射。首当其冲的是马勒第五交响曲。塔尔贯穿全片的终极任务便是完成这首曲子的录制,而此曲本身的背景内涵也与塔尔的心路历程相呼应。创作第五交响曲时,马勒刚从严重的肠出血中恢复。与死神擦肩而过让他刻骨铭心,他因此在曲子前两乐章中都融入了象征死亡的主题。尤其第一乐章起始便是一段葬礼进行曲。这正对应塔尔在片中初始时的状态。她站在事业巅峰,但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影片前半段的乐团排练场景也都是第一和第二乐章。塔尔跟马勒一样,被死亡的阴影环绕。片中还出现了几场与死亡明确相关的戏,如塔尔帮助邻居抬走濒死失能的老母亲,塔尔梦见自己躺在一片湖上,生死不明,曾被她玩弄抛弃过的女学生自杀后又出现在塔尔的梦中,紧紧咬着她的颈部像是在复仇。这些戏单独看都显得突兀,只有与马五交响曲的死亡象征一起看才显出意义。马五交响曲从第三乐章开始情绪发生变化。马勒自述他是在“以生克死”,故第三乐章和第四乐章都充满生命的热情和能量。尤其是第四乐章小柔板,是马勒与比他年轻二十岁的爱人艾尔玛相爱后写就的爱之颂歌,象征他走出死亡阴影,重获新生。对应到影片中,塔尔在开场访谈中即谈到第四乐章的爱之象征,而她第一次排练第四乐章的戏出现在三分之二处。她反复尝试,但都感觉不对,暗示她还在死亡中摸索。接着她便与新加入乐团的年轻女大提琴手奥尔加发展出一段私人关系。尽管充满性暗示,但片中没出现任何两人之间明显的亲密场景,几乎都是围绕音乐的互动交流,这也暗示奥尔加更多充当了塔尔的精神缪斯。奥尔加的拿手作品是艾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她的偶像是音乐史上最知名的女大提琴家杜普雷。杜普雷在20岁时以演奏艾尔加的协奏曲一举成名。她的演绎以年轻人独有的纯粹、强烈、充沛热情著称,至今仍是音乐史上的传奇。艾尔加、杜普雷和奥尔加三位一体,构建了一个未受世俗浸染的青春音乐家象征。塔尔从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与奥尔加的感情给了她新生的希望。这也让她在第二次排练马五交响曲第四乐章时终于融会贯通,因为她跟马勒一样,在年轻的爱人身上找到了从死亡到新生的慰籍。由此可见,马五交响曲背后的情感和含义与塔尔由死到生的心路历程不可分割,这也是的为什么菲尔德要不厌其烦地花大量篇幅细致展现乐团排练场景。此外,马勒的种族特征也跟塔尔的女性身份呼应。马勒是犹太人,其交响曲却代表德国奥地利音乐传统的高峰。德奥音乐界一向视自己为古典音乐正统,也普遍抱持着种族偏见,很多人不愿接受一个犹太人能写出如此伟大的交响曲。另一方面,犹太人却把马勒当成自己的艺术代表。因此在历史上对马勒交响曲的解读和演绎便产生了种族矛盾。
反犹音乐人故意淡化马勒的犹太身份和作品中的犹太特征,犹太音乐人则刻意凸显犹太元素,甚至对非犹太指挥家指挥马勒作品持怀疑态度(这在塔尔与科普兰的对话中有提及)。马勒的种族矛盾跟塔尔的女性身份矛盾如出一辙。一方面,塔尔被女性主义者当成成功女性的代表,另一方面,她为了在古典音乐界登上最高峰,却必须抛掉女性身份。古典音乐典故大多时候以隐晦的影射存在,只有一场戏是摆上台面探讨,即塔尔教课时与非洲裔男学生的争论。她对该学生选择指挥一部非调性现代音乐作品不认可,试图说服他改选巴赫的弥撒。作为少数族裔,男生对巴赫所代表的日耳曼白人德奥音乐正统不能接受,但塔尔教育他要以音乐为本,不该掺杂种族和政治偏见。她进而激进地劝说男生改变注意,还对他的种族观念极尽讽刺,男生愤而离开。菲尔德在采访里解释这场戏,说塔尔像是在跟年轻时的自己对话。以前的她就像男学生一样反叛激进,追求无调性的先锋风格,对德奥权威不屑一顾,但现在的她已经是年轻时的反面。菲尔德的解读反应出这场戏的重要性。它将塔尔的两重核心挣扎——追寻年轻的自己,追寻音乐的纯粹性——融为一体。她丧失了年轻时对音乐的纯真感情,也就不可能再找到纯粹的音乐。然而,这场戏也提出了新问题。塔尔看似是站在道德高点,批判非洲裔男学生将种族政治带入音乐的偏见,但塔尔所求的音乐纯粹性是否真的存在?塔尔一边执意追求纯粹的音乐,一边却被政治和权力腐化,以玩弄权术实现个人目的。她所在的柏林爱乐乐团看似民主,骨子里的运作法则还是保守的官僚体系,前辈提携后辈是更新换代的唯一方式,且历任指挥向来跟政治关系紧密。这些在展现乐团运作的情节里都有体现,而塔尔和退休老指挥的对手戏里也有探讨,但都是点到即止。要真正理解,还需了解柏林爱乐的历史。柏林爱乐的首席指挥被称作古典音乐界的“王位”,多次更迭都引发了政治风波。第二任首席指挥富特文格勒是音乐史上划时代的大师,但他曾为希特勒政府工作,被贴上纳粹标签,一直受到争议。他的继任者卡拉扬与富特文格勒有积怨,上任后有意反叛前任风格,对乐团实施改革,增加商业推广,让演奏更适应二十世纪听众口味。前所未有的商业成功也让卡拉扬成为柏林爱乐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指挥。他也擅用权力,对乐手们实施严苛统治,一些乐手甚至声称,卡拉扬一走入音乐厅,他们就感到紧张。卡拉扬帝王式的统治让他即将退位前与柏林爱乐爆发矛盾。他的继任者阿巴多是意大利人,也是第一个非德奥血统的首席指挥。他被保守者贴上富有种族歧视色彩的传承断代标签,但还是取得成功。除了艺术水平,阿巴多个性温和,人缘极好,善于协调与乐手们的关系,这种与卡拉扬截然相反的怀柔政治手腕也是他成功的必要条件。结合上述历史背景,再看塔尔在乐团运作中种种玩弄权术的行为,就会理解她的思想和手段与乐团复杂的政治传统一脉相承。菲尔德想展现的并非只是个人的腐化。他要把塔尔立为象征,映射古典音乐骨子里的不纯粹,甚至从古至今从来没有纯粹过。此外,片中的一个配角——埃利奥特·卡普兰——很可能是在影射吉尔伯特·科普兰。他是马勒的狂热乐迷,本是一名商人,业余自学指挥,现场演出了超过一百次马勒第二交响曲,德意志留声机公司还为他发行了唱片。科普兰自费建立基金会推广马勒音乐,也自费将自己收藏的马勒第二交响曲原始手稿复刻出版,供乐迷和研究者使用。这样一个现实中纯粹的爱乐人,在片中却被塑造成一个在乐坛政治中游刃有余、以牟利为己任的油滑业余指挥。卡普兰在与塔尔的对手戏里显出对她指挥才能的崇拜,但实际是觊觎她的指挥手稿。结尾时他果真夺取手稿,代替精神崩溃的塔尔上台指挥。这无疑是对应现实中的卡普兰慷慨出版马勒手稿的反讽设计。此外,片中卡普兰还帮助塔尔压制被她操纵迫害的自杀女学生,支持塔尔踢走老迈的副指挥。他虽然如现实卡普兰一样,出资成立一个支持女指挥的基金会,但实质是利用女性主义“政治正确”的热潮赚钱。这些行为与现实中卡普兰纯粹热爱音乐的动机大相径庭。虽然菲尔德在采访中否认片中的角色是现实卡普兰的影射,但上述一系列的对应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否认是欲擒故纵。塔尔、柏林爱乐、卡普兰都不能代表纯粹的音乐,那还剩下什么?年轻音乐人?他们本应拥有对音乐最真挚的热情,但无论是奥尔加还是与塔尔争执的非洲裔男生都是根据“政治正确”来做音乐选择。马勒?上文已经讨论过,他一生都没逃出犹太身份的枷锁。莱昂纳德·伯恩斯坦?他在片中似乎是最接近纯粹音乐的象征,但他在多个重要政治场合指挥交响曲,如柏林墙倒塌、罗伯特·肯尼迪葬礼等。在这些演绎里,伯恩斯坦都会根据对应的政治事件做出风格调整。片中塔尔对伯恩斯坦在小肯尼迪葬礼上的马五交响曲小柔板乐章有一段评价:他用了漫长的12分钟来抒发悲伤,但马勒的本意是想表达爱情的欣悦。看起来伯恩斯坦也无法摆脱政治对音乐的影响。临近片尾,当塔尔看着伯恩斯坦的指挥录像流泪,她的绝望并非出于自己不能达到老师的音乐纯粹性,而是终于认清音乐纯粹性不可实现。菲尔德强调,塔尔的故事不只发生在音乐圈,也可能发生在任何艺术领域。在大众认知中,古典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而抽象特性本应让音乐比其他艺术更容易超脱社会观念的束缚。这可能正是菲尔德选择用古典音乐来建构影片的原因。他揭开了古典音乐单纯表象下的黑暗复杂本质,以此向我们发出质问,连古典音乐都不纯粹,那纯粹的艺术是否真的存在?以艺术反思的角度看《塔尔》,这是一部层次丰富、内涵深刻的影片,但是沉闷的节奏、过于隐晦的表达和大量古典音乐典故的影射让观影门槛过高,因此这注定只是一部面向小群体观众的另类艺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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