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涌入“碳圈”,这是一个好选择吗?
在双碳这片蓝海,所有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95后的何羽如今已算得上公司的资深员工。他就职于国内一家头部碳中和咨询机构,由于实习时积攒了一定实践经验,何羽在入职后的第一个碳核查项目中就担任负责人,和他一起的是一名00后实习生。
与企业负责人初次见面时,对方看他们着装休闲,面庞稚嫩,以为公司直接派了两个大学生去。“我们的专业表现企业是认可的,但对我而言,心理压力很大,要加班做很多准备工作,感觉总是在能力的边缘游走。”何羽说。
2020年中国提出碳中和、碳达峰“双碳”目标以来,业界对于人才的需求一路激增。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产业发展部副主任李永亮表示,“十四五”期间中国需要的双碳人才估计在55万至100万之间,而目前的从业人数只有10万人左右。
一夜之间爆发的需求,点燃了沉寂已久的碳圈。行业内流传着猎头百万年薪抢人的故事,像何羽一样初入职场的员工以从前难以想象的速度挑起大梁。与此同时,更多为双碳美好前景所振奋的年轻人纷纷投身这片蓝海。
与机会交织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担忧。模糊不清的准入门槛、被新人快速取代的危机感、青黄不接的行业现状和缺位的人才培养体系,都让年轻人感到迷茫和焦虑。在这个存在20年但行业规范仍未健全的领域,所有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
才刚入行,就开始担心被替代
高林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接触双碳概念时的心潮澎湃。在一则介绍中国碳中和大计将如何影响这代人的生活与工作的视频中,一位科普博主掷地有声地说道:“碳中和将成为未来中国持续时间最长、确定性最高、体量最大的一条产业赛道。”
这一论断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广义上来说,碳和一切行业都可以挂钩;狭义而言,碳管理是最受双碳目标影响的行业,具体又可分为碳排放核算、碳管理咨询、环境权益项目开发、碳金融、碳行业内服务、“碳中和+”六个领域。我们查询各大招聘网站发现,目前需求量较大的岗位集中于前两个方向,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需求最盛,工作经验三年以内的专员级别月薪大多在1万-1.5万元之间。
人才缺口带来机会与变动,高林对此并不陌生。他就读的是被戏称为“新天坑”的土木工程专业。基建热潮与房地产的黄金十年曾让土木学子成为就业市场上的“香饽饽”。但在今年8月,湖南大学公示的一份各学院拟接收转专业学生名单显示,土木工程学院转出学生数最多,共计98人,且无一人转入,土木专业“遇冷”可见一斑。
具体到高林所学的水处理方向,毕业后去向主要有五类:房地产、设计院、环保公司、水务公司和施工单位,就业前景都已大不如前。“我的专业是在走下坡路的夕阳产业,双碳让我看到了活力。”
带着对于双碳行业的美好畅想,高林开始了自学之路,从气候变化大背景、宏观政策,到企业碳减排、碳核算的具体计算方法,最终在半年后入职了深圳一家环保公司的环保工程师一职,工作内容包括编制近零碳方案报告、跟进政府减污降碳的项目等。
然而很快,像高林这样转行进入双碳领域的年轻人就遇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道瓶颈——被替代的危机感。
“门槛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高,很多时候是人为划定的门槛。”在自学一个多月后,建筑学专业的小王就得到了杭州一家碳中和服务商的实习机会。
在他的同学之中,早早计划转行的一般都选择向互联网技术型岗位或产品经理转型。对于像小王这样较晚着手的,双碳则是新增的热门方向。在他看来,双碳的知识虽然复杂,但基础性的碳盘查、碳核查上手并不困难,就像Java之于一名程序员,属于最基本的技能,经手两三个项目后就能熟练掌握。
图源:CAYA气候行动青年联盟《“双碳”人才洞察报告》
“我现在干的活,大部分人来了都能做。”小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核查是一份毫无难度的工作。相反,一名优秀的核查员应具备全方面的综合能力,既要了解工艺流程,又要保持碳知识的时刻更新,现场调查时还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对细节的关注。
然而现实是,由于行业竞争,两年前小王所在的公司为一家企业出具核查报告收费3万元,现在的价格只有1万元左右,只能通过压缩时间成本、简化流程来提高人员利用率。刚进公司的前一个月,小王就一口气参与了几十个项目的核查,半天在现场调查,剩下的半天时间写报告。
“本来是在繁复的数据里交叉验证,现在只审核关键数据,只要企业不傻,想糊弄我是很简单的。”小王也曾向领导表达过是否会造成错漏的担忧,得到的答复是,目前来说企业不太存在造假的必要,只是市政府想要摸一摸各家碳排放的底,这不同于减排项目开发的核查,没有直接利益导向。
于个人而言,小王也担心流于表面的核查不利于加深他对生产流程的理解。他看到公司技术处有不少干了三四年的人,一直都在做核查和清单两项工作,始终没有晋升更好岗位的机会。
入职半年多的高林同样因为无人指导感到迷茫。作为全国首批低碳试点城市之一,深圳市政府对于双碳战略非常重视,包括高林所在公司在内的一批环保企业看到机会后向双碳业务拓展,虽然依靠在环保领域的口碑项目不断,但在碳方面可以说很不成熟。
人才青黄不接,年轻人快速顶上
中国目前的“碳圈元老”几乎都是在2005年2月《京都议定书》生效后入行。《京都议定书》第十二条规定的清洁发展机制(CDM)允许缔约方通过在发展中国家开发减排项目,从而完成履约目标。这在中国掀起一波CDM项目开发的热潮,极高的财富回报吸引了一批年轻、敢闯的高层次人才。
此后十余年间,碳圈潮起潮落,反复见证人才的涌入和流失:2012年《京都议定书》第一承诺期到期,国际碳交易市场价跌破成本价,碳领域进入至暗时刻,大量从业者黯然退场;2013年中国启动碳交易市场试点使得行业稍有回暖;2015 年《巴黎协定》的签署带来了短暂的乐观预期,但2017年全国碳交易市场的推迟再度让碳圈陷入沉寂。
中创碳投教育咨询公司总经理张斌亮回忆道,2010年前后受大环境影响,做碳资产开发的咨询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时至今日,100家公司里可能只剩下两三家,而当时涌入行业的人,也是十不存一。
直到2020年双碳目标的提出,“碳”才真正走入大众视野,行业也迎来新一波更甚于CDM时期的人才涌入。
多位求职者告诉我们,双碳行业的学历非常“卷”。CAYA人才报告也指出,双碳领域硕士占比远高于市场平均,求职方的硕博供给和招聘方的硕博需求比为45:26。
但由于2012年-2020年长达八年的沉寂期,大批中坚力量出走,目前双碳领域人才青黄不接的现象凸显。上述报告显示,行业内工作3年以内的从业者占到52%,5年-10年及10年以上的占30%,而3年-5年的中等经验者仅占18%。
何羽目前已经是国内某头部碳中和咨询机构研发部门的一名高级分析师。据他观察,公司近年招了很多应届生,做基础工作的人比较多,但缺少项目经理级别的中层领导者。公司项目经理级别的平均年龄正在下降,年轻人以更快的速度承担起原本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够承担的任务。
在工作第三年,何羽被调到研发部门参与政策分析、企业碳管理等相关课题研究,并逐渐担任牵头角色。那一年,行业复苏,人才流动率大大提高,公司内部一些有经验的前辈选择另谋高就,公司不得不尽快培养年轻人顶上去。
担起责任,意味着快速成长的机会,迷茫也随之而来。如今,何羽常常要独立领导小团队做新业务研发,也需配合参与项目投标、对外交流等售前工作,这一定程度上挤占了他积累专业知识、深入钻研的时间。
双碳领域,究竟需要怎样的人才?
很长一段时间内,教育部的专业设计体系里都没有直接和碳相关的内容,碳行业也尚无官方培训认证体系,再加上双碳相关的政策、实践随时在变,入行标准变得难以把握。
主修经济的何羽可以说是阴差阳错进入双碳领域。大二分专业时,他的绩点排名不高,选择了学院当年新设的能源经济学——一个如今看来适配度很高的专业。此外,环境、能源专业的学生在双碳就业市场也有相对优势。
张斌亮解释道,现有体系存在很大惯性,改变无法一蹴而就。他所在的中创教育早在2012年就与人社部就双碳培训业务展开合作,但直到十年之后,人社部才最终将碳排放管理员、碳汇计量评估师等相关岗位列入职业大典。
以学科设置为例,要设立一个碳管理专业,就业办要了解毕业生就业方向、就业率,教务处要研究专业学分总量,基础课、必修课、选修课如何设置等问题,经过无数的提问和论证后,学校才能形成方案呈报教育厅,再由教育部组织专家论证,一整套流程下来,通常要花个三年五载。
教育部2021年增设了碳储科学与工程、氢能科学与工程、可持续能源等直接与双碳相关的专业。2022年7月,中国人民大学应用经济学院的“碳经济”硕士专业学位授权点成功获批。
不过张斌亮也补充道,如果深究的话,大家都是非专业出身。哪怕专门学气候变化,高校课程也更偏理论研究,对工作实务作用有限。
“碳中和与互联网很像,本身有自己的一套职业分类,但也需要跟各行各业结合,因此跨界人才在业内比较受欢迎。”张斌亮举例说明,比如建筑领域即将推行建筑减排,市场就很需要既懂建筑工程,又懂碳的交叉型人才。
就专业性来讲,理工科的同学在跨行时更有优势,但双碳行业同样需要文科类专业,比如市场营销、外语专业等等。“双碳往往涉及很多国际合作项目,需要外语专业的人才,他们在沟通、准备材料时有很大优势。”
无论如何,双碳行业的公司们想要等到完全对口的毕业生,至少还需两年到四年的时间,这为希望入局的年轻人们留下了时间窗口。
不过何羽也提醒,双碳是典型的政策驱动行业,由于国家倡导,近几年的确显得前景一片大好,但有些宣传过于夸张,刻意制造焦虑和诱惑,让一些人对行业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某些培训机构声称考出证书就可以挂靠,这脱离了行业实际。最好先实际了解一下行业的真实情况,理性思考后再做抉择。
虽然暂时还看不太明晰未来的发展,小王仍打算继续留在公司积累一些项目经验。毕竟,在各行业都不容乐观的情况下,双碳已是为数不多的朝阳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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