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之后，县城和农村在发生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王小云，编辑：JUMP，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疫情防控放开之后，北京、广州、深圳……一线城市的人们借由互联网利用微信、微博、播客、短视频、群聊呈现“我阳了”的过程。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与病毒正面交锋时，一切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边码故事编辑部的作者和编辑们也有大量的人在感染。这几天，每当发去问候，得到最多的回答是：我倒了、我烧了。当我们的目光聚集在大城市或超大城市，小县城和农村的人们正在发生和经历什么呢？‍‍‍

我们的作者王小云身处山西中部的一个小城，她的很多亲戚朋友都在农村和小城镇，她身边也陆续有人在感染。面对“开放”，小城与大城之间存在众多时差和撕裂。以下是她身处真实现场的观察和感受。

1. 网络狂潮与我的世界

“上周五烧到今天直接瘦了5.2斤，实属减肥大招！”

“我的同事消失6个了”

“今天一个朋友过来见我送的伴手礼”（配图是6盒止痛退烧药和试剂）

“第一轮同志们顺利通关！可以约了……”

最近几天，我的朋友圈被大城市的“阳人们”霸屏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有认识的、合作的、前同事、同学，还有不太惯熟的，零零总总加起来超过二十个，大部分集中在北京。大家在社交网络上争相分享新冠感受：难受，真的很难受，但顶多也三五天，退烧之后就好了。

上班时摸鱼，我刷微博，网友们也一阵风似的转发“阳敌”、囤黄桃罐头、呼叫宝娟我的嗓子。毫无疑问，今冬第一轮感染高峰期切切实实来了，但大家的态度已经从谈之色变转成轻盈的调侃。看着大学宿舍群聊里，有2个在广州的舍友也感染了，两人比我“小只”也很快好了。我彻底放平了心态，反正迟早会轮到自己，听天由命吧。

图│深圳朋友发的朋友圈‍‍‍‍

相比之下，我所在县城却如临大敌。这是山西中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城，五十多万人口，除了几个煤矿没什么像样的产业，绝大部分人以种地为生。2022年，这里最低工资标准为1760元，我们厂有人就拿1800。很多人手停口停，或许正因为这样，放开之后，大家好似比之前更害怕了，哪里都小心翼翼。

厂里以前进出只需要扫场所绿码，现在还要看你48小时核酸（行程码取消之前就每天查）；公司门口每周一三五的免费检测点，队伍也越排越长，没有15分钟等待上不了前；礼拜一开始，人事部姐姐给我们每天一包板蓝根冲剂，还要求大家上班戴口罩。她重点提醒了我，我站起来环视一周才发现整个半层楼只有我脸上没个遮挡。

图│公司每天一包板蓝根和别人给的口罩

大家恐惧病毒的迹象不止于此。前天下午我去行政办公室领文具，发现地上有几箱大白套装。我好奇问小姐姐，这个都过时了怎么咱们又整上了。她说你有所不知，现在进来的所有快递一律都要消杀，必须得穿这个。据说我们山东分公司一个同事只是摸了把北京邮来的文件，人就阳回家了。为了确保生产，防疫还是厂里的头等大事。

现在，我仿佛生活在一个分裂的三维世界里。一部分朋友在海外，没事人一样世界各地天南海北的玩儿，有几个还赶趟去了卡塔尔看世界杯；一部分朋友在大城市，最近阳来阳去，不是写抗阳日记就是调侃；当然最多的还是小县城里我现实接触的同事们。

同事小井和我诉苦，最近他要去运城想备点药。一开始听说一盒涨到了60多元，他想哪怕100多元也要买，结果跑了6、7家药店，什么药都没有。连口罩都没了，嘴上带着的N95还是和人家说好话要了一两个。我把半年前屯了一大袋的分给他几盒，他感激不尽。问我怎么长后眼知道现在要爆发了，我说都是阴差阳错。今年4、5月份，我在泰国教书的发小说那边很严重，让我给他寄点过去。我买了之后因为疫情反复，清关公司发不过去快递。等到朋友被感染到已经痊愈，东西还没有让揽件，索性就留在我这里成了纪念。

小井和小井们远离都市繁华，了解信息的渠道就是抖音和头条。对于外面的世界杯、俄乌冲突、多边贸易战不甚关心，朋友圈里也都是日常琐碎和孩子。面对新冠，纵使最近有了相当的铺垫，大家还存在着恐惧惯性。他们经常好心提醒我，没事可千万不要出门！

我嘴上答应着，心早就飘了。

2. 小地方的两个另类

新十条颁布的那天下午，正在上班的我看到男友大林发来的微信，“以后出门不用看核酸不用看绿码啦！”

还以为看错了，赶紧上微博一探究竟，果不其然，紫红色的爆字宣誓着它的热度。一年也发不了几条朋友圈的大林罕见地转发了卫健委的消息。

反观他的同事朋友们、我的同事们，好像都没太大反应。大林说，就算没疫情他们也不出门，更何况这几个月抓得紧。

大林在本地一家国企上班，算处于小县城职业鄙视链顶端的体制内。外面风云动荡，他能旱涝保收。代价也是有的，被管束的很严格，尤其是疫情愈来愈烈的今年，所有职工“一律不离X，离X 必报备”。报备要从科长一路签到集团总经办。他有个女同事想去太原看病，第一关就被截了下来，问，为什么不在当地看。

我们谈恋爱本来就要商定婚事了，今年一年他都没有机会去太原提亲。连过年拜访我父母，都得当天去当天回，因为单位要检查，不敢让行程码带星。实在想出去了，就骑着摩托车野山上转转，还得时时留心，因为一不小心手机信号就能连到河南。

图│火车站收起的告示牌

封了三年，好像12月7日以后又能自由流动了。至于多久才轮到我们这里实施，还不敢确定。我无心上班，开始和大林期待出去玩儿的生活。七年前，我们在旅途中相识相恋，疫情之后，我放弃深圳的工作决定回乡发展，走进了大林所在的小县城。

我们山西人恋家，出去的很少。我们俩却臭味相投，爱到处玩儿，各自走过几十个国家，在小地方算难得的见过世面的。这导致我俩成了他圈子里的另类。每当要去哪里哪里玩，他的朋友便会说些羡慕的酸话，你们好有钱、好会活；知道我们在县城不买房租房生活，更大呼不解。

如果聚餐上提起新冠，我说我不少在海外的朋友去年都感染过了，一周左右就能好，不用太担心，朋友脸色大变，会跳起来说怎么可能，后遗症很严重的；新十条出来后，大林几个好友打电话，最近不要动，外面全是阳，还是在县里最安全。如果问他周围有人感染了吗，他会列举他周围的周围，周围周围的周围。

聊不到一起去，渐渐地我们来往也就少了。

不能出门的三年里，海南就是大林远方的故乡。他在那里买房了，对于从小生活在雾霾煤灰里长大山西孩子来说，碧水蓝天大绿叶子的海南有天然的吸引力。这房从2020年开始，买了又退，折腾很久才定下来，还没有去收。每年冬天他都会给我画饼，过年咱去海南住。可惜赶上疫情，一次都没有去过。

十条后，大林又激动地说起“今年去咱去海南有望！”

我也暗暗期待起来，虽然我中秋节之后连县城都没出去过。

3. 县城里的时间差

毕竟是省会，太原响应号召还很积极。上礼拜五，我和我妈打视频，她说村里的核酸点都撤了，高速口的卡点也拉走了。抖音上还显示太原南站的大场所码也被起了。“应该是不管了，你们那边呢？”我妈问我最近能不能回家，我说不太确定。小区门口的核酸亭还在，且队伍越来越长。丝毫看不出来要放松的迹象。

20条颁布后的第一天，我就因为出差路过重庆，一落地被贴封条带回家。我当时很气，和工作人员争辩，现在已经没有中风险了不需要隔离，她说那还得几天，咱们这儿没这么快。我被迫恼火地开启了7天的隔离体验。想来，新十条真正落地还需要一段时间。

待惯了一年里因为天气地铁猪脚饭等芝麻事儿要上N次热搜的深圳，回到一个瓦斯爆炸也不被注意的小县城，感觉什么事情都有了时空差。海底捞、瑞幸咖啡、万达广场，这些都是大城市里习以为常的东西，近一两年来才慢慢落地到我们县所属的市中心。县城小吃街里开了一家沪上阿姨奶茶店，我都觉得高档。

至于电视里每天播报的新冠肺炎，对这儿老百姓来说是个遥远又熟悉的事情：只听过没见过。头两年整个城市加起来的病例不超过10个。听我前同事说，她在深圳每天一次核酸，今年至少做了200次时，我都不可思议。我们这儿一切生活在还正常啊。刷信用卡5块钱一场的电影，我每周都去。

但今年10月份开始，从太原或郑州流动的人过经过这里，便打破了小城里难得的安逸。11月中旬，我们县出了四五例，大家都传要静默。半夜疯狂去抢菜，街上人挤人，除了卖菜的，糖葫芦麻辣串擀面皮都出摊了，人们仿佛逛夜市一样兴奋。马上静默了！从来没有过疫情的县城也即将迎来静默！终于和国家大事挂上了钩！朋友圈里小视频全都是乐呵呵的，段子一个接一个飞起。一时间，苦难中竟有了骄傲的意味。

图│公司的防疫公告

大林他们单位紧跟政策，从有了一例之后就高度重视。直接封矿，除了一线搞生产得下井，其余人员一律居家上班，一天定位打卡四次，以防你不在家；大林爸爸在外地工作，也已经2个月没回家了。

无形的压力层层传导，到了我们手里变成了常态化核酸、变成了出县要社区的离X证明、变成了进路口吃碗面也要和核对身份证号码。等到人家都慢慢解封了，我们还刹不住车的自我保护。大家的潜意识里真的很害怕，有个同事认真的问过我，你上过大学，得新冠是不是会阳萎。我说我没太了解，很多人都得了，应该没那么严重吧。

小县城的解除也是悄咪咪的。

有一天，大林单位要打卡核酸证明，他去小区排队时，发现亭子关门了。连着找了附近好几个都关门。“按理说应该发个通告，怎么突然就没了”，大林不得不去了医院补上作业。当天晚上，大林单位就下了新版的文件，根据最新的政策精神，以后不用一日四打卡和视频了。但考虑到生产安全，还是最好不要去单位。

距离海南梦又近了一步。

4. 走出去，看过来

大林偷偷把去收房提上了日程。我工作原因不能陪同，他便说服他妈妈一起。等他们兴奋和老爸汇报此事时，没想到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外面什么情况还去，就不能待在家里安心点，感染了怎么办。

他老爸一个月前也感染了。妈妈和邻居阿姨遛狗时说起此事，那阿姨立马躲得三丈远，根本没听进去爸爸是在单位，很久没回家了。爸爸思维保守，尽管亲历过了也丝毫不敢让家人冒险。他最后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再提就翻脸，把大林妈气哭了。

大林吃饭时和我说起此事，我愤愤不平，怎么能这样啊。全国大地都放开了，要是我我就不告诉爸爸偷偷去。这一句说得他波澜四起。到底是心魔难逃，辗转反侧一夜后，大林决定背着老爸偷偷出门了。临走前，他带着各种感冒药、N95口罩还有消毒喷雾和手套，做好了十足的防护。

一出去才发现，路上全是车。汽车排队坐船过琼州海峡，往年买票就能走，现在一个多小时登不上轮渡。车里都是赶着去过冬的老年人。他和我感慨，在家时感觉外面的世界战火连天。出来才发现，这么多人在玩儿，海南没一个戴口罩的。难道是县城里待了三年，人胆子都缩回去了。

我和他说，你一走县里就变好了。我们厂从昨天起通知大家以后不做核酸了，进厂必扫的场所码也摘下来了；抖音上有人发坐高铁，能直接拿身份证进了。周末我抽空还回了趟太原，除了戴口罩，其他和疫情之前差不多了。

图│我朋友圈里“阳了”的朋友‍‍‍‍‍‍‍‍‍‍‍‍‍‍‍

随着厂里感染的人越来也多，我们的新冠人脉终于从“我朋友的同事”、“我同事的老婆”变成了第一人称及周边。大家的恐惧在不断消解，与之而来的也是“他变成了小阳人之类”的打趣。

但是，农村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我老家在太原的城乡结合部，在农村的妈妈告诉我，村里各大药房关于网传可以治新冠的药（莲花清瘟、布洛芬）基本上都抢得差不多了。

我们家一个邻居在药房工作，给我妈妈留了几盒流感的药。价格也很高，稍微买几个就100多。村里人购买药品的消费基本上都是几百元。就算没有正经药，去了药店也不能空手而归。各种预防的都要买，不知道谁给提出的偏方，说是藿香正气水放在肚子上可以退烧，我们村的人把几个药店的藿香正气水都抢光了。

图│父母买的药‍‍‍‍‍

我爸爸在村口的小卖部坐着跟别人闲聊，整个小卖部的人全部感染，不知道谁传染给谁的，回来我爸爸和我奶奶全病了。症状感觉很轻，他们也不害怕（可能和我科普有关），就是吃点感冒药，喝点水，慢慢康复。

现在麻将馆和老年活动中旬等农村人们喜欢聚集的地方，人都不是很多，大家都不出门。一是天气太冷了；二来怕感染，怕自己生病了不仅损害身体健康，还麻烦又折腾。‍‍‍‍

看眼下的趋势很快会放开出入境，我要做好明年的出游攻略。想起三年前12月的这会儿，我和表姐在日本旅游。我率先知道了不明肺炎的新闻，赶紧在家族群发消息让亲戚们去买口罩，可能会传染。我几个姑婆婶子也经常发一些520SB型病毒爆发、飞机全市喷洒农药等谣言，怕他们不听，我还专门问姑父要下了群主发起@ ：这是真的、非常严重、会死人的病毒！

三年过去了，亲戚们在山西经历的一切证明我所言非虚。我们波折地走了很久，现在，即便是十八线小城里的老百姓，虽然五味杂陈，但也总算能从容与病毒相处了。

（文中人名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王小云，编辑：JUMP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email protected]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email protecte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