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5.0,刘慈欣看了真的不会生气吗?
01.
“忠于原著”还是“自出机杼”?
人类发明出电影,影视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就与文学分道扬镳了。文字是无时间性的,短短的一句话可以只是描写一个人在一个瞬间的心理活动,也可以是漫长的几万年的逝去。
而影视则是彻底的时间性的:正常情况下屏幕上的一分钟就是观众的一分钟,没有一部电影由彻底的慢放或者快放组成。
因为这个区别和其他一百万个理由,小说不可能搬字过纸式地改编成影视作品而维持它的原貌——毋宁说,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名字相同(甚至不同)的,有着相似故事的完全不同的艺术作品。
纵观历史,最出色的文学作品往往很难被改编成出色的影视作品;反过来,那些最出色的改编影视作品的原著又往往只是二三流的文学作品。最典型的就是库布里克,他就酷爱寻找“三流小说”改编电影,与其说是改编,不如说是寻找能够激发他灵感的故事原矿,在这个基础上大刀阔斧地将其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2001太空漫游》
在科幻领域就更是如此。最经典的那些科幻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往往很艰难,甚至多半都是失败作品。最典型的就是《沙丘》:自从1965年《沙丘》出版之后,好莱坞就一直想要把它改编成电影,但是经历了一波三折的漫长的过程,期间还诞生了一个未完成的传奇性质的改编项目,和两个平庸的失败作品,直到最近,维伦纽瓦才带给大家这个堪称“决定性”的电影版《沙丘》——可就连这个作品也是争议不断。
科幻史上的另一部经典作品《基地》就更是如此。苹果投资的美剧《基地》干脆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作品,空有巨大的投入和美轮美奂的特效,但是一播出就遭到普遍性的恶评,“除了名字之外与原著没有半毛钱关系”,之后甚至落到了无人讨论的地步。
当然,我们也能举出成功案例:《指环王》。《指环王》是很少见的,在幻想文学史上非常重要,影视改编也经过了很多尝试,最终版本大获成功的例子。它的成功甚至以一己之力带火了新西兰旅游业:大家在看过电影之后都畅想着去那个神秘、广饶、壮丽的中土世界亲身体验一下。而小说读者在看过电影之后也会感叹,原本只是想象的中土世界,终于有了具体的形状。
那么,这之间的差异,是因为《基地》美剧没有“忠于原著”吗?新的《沙丘》电影是否就一定忠于原著了呢?改编科幻小说成影视,“忠于原著”是不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要求?是否一旦“忠于原著”,改编就一定会成功?
02.
剧情不重要,世界构建才重要
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改编作品是否“忠实原著”;实际上由于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的固有区隔,无论是否忠实原著都与作品本身是否是成功的改编没什么关系;有十分忠实原著而“暴死”的作品;也有不忠实原著而成功的作品。
这里的主要问题,在于“世界构建”(World Building)。
科幻小说,本质上是关于可能性的艺术。最出色的科幻小说,都是关于可能世界的构建。我们津津乐道的“科幻点子”,都是这种可能世界的基柱:而可能世界则是从这些基柱中生长出来。
《沙丘》里的扑翼机
《沙丘》的基柱是沙虫、香料,和这颗沙漠星球阿拉基斯;《基地》的基柱是银河帝国、川陀和心理史学;《流浪地球》的基柱是氦闪、一万五千米高的地球发动机,和这颗冰封的地球;而《三体》的基柱则是四百年后三体世界的入侵,和黑暗森林的整个宇宙。
科幻影视作品的改编想要成功,几乎完全取决于创作人员是否深刻地理解了一点:原著作者构建出的,是一个基柱支撑上着怎样的可能世界。
如果我们回望上面提到的《沙丘》《基地》《指环王》这些改编作品,就会发现这一点:成功的改编作品都是创作者深刻理解了原著的世界观,并且花费了大量精力做“世界构建”的作品。
维伦纽瓦在《沙丘》电影中着重描写了阿拉基斯这颗沙漠星球和原著中严酷的宇宙:在地面温度高达60度的沙丘星球地表如何采矿,宇航公会的巨型星际飞船如何运送亚崔迪家族来到阿拉基斯,主角如何学会在这颗星球上生存,甚至怎样躲避沙虫……所有的这些细节才真正地构建了沙丘这个世界,影视创作者则将原著剧情里冗长的宫廷政治斗争部分大刀阔斧地删减掉了。
《指环王》也是如此。观众在观看三部曲的过程之中,印象深刻的点始终在于电影所展现的这个丰富的中土世界的不同部分,主角团体更像是一队导游,带领着观众踏上这趟壮丽旅程。
我们会记得温馨的霍比屯,摩瑞亚的矿坑,凯兰崔尔的密林,恐怖的魔多和宏伟的白城,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个世界有了具体而细微的视觉形象,这才是《指环王》电影最出色的地方:导演彼得·杰克逊充满热情、能力和技术,将他心中的指环王的中土世界塑造成型,成为观众们认定的那个中土世界。
《指环王》中的霍比屯
《基地》美剧的失败也在于这里:它将整个《基地》的故事降维到了皇帝和端点星基地这两群人内部,而对外面的整个银河帝国不屑一顾。《基地》原著强调的是宏大叙事,历史潮流无法由单个人撼动;大量的故事情节都在写“主角一顿折腾后发现没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这种原著精神之下,广阔的银河帝国和历史精神才应该是真正的主角,而在剧里这一切都欠奉,整个故事只是围绕着几个角色的个体选择和个体命运在打转,好像整个银河帝国只有这几个人的命运是重要的,对于银河帝国的整体则没有任何刻画。
电视剧的编剧或许努力现编了一些诸如“光明教”“星桥”“安纳克里昂的恐怖袭击”的元素,但是这些元素完全没有办法嵌入到整个世界观里:电视剧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皇帝以及谢顿的基地这两群人身上,而吝惜笔墨到根本不愿意花任何时间去描写这个世界的状态——
帝国正在衰落,即将毁灭,剧中的哪一点体现出来了?安纳克里昂的恐怖分子轻而易举地混进星桥,自爆成功,他又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不设置一场戏,描述恰恰是由于帝国的衰落而导致星桥安保不利呢?光明教力量壮大即将反叛,这些都只是用嘴说说就带过吗?底层民众生活困苦加入宗教获得慰籍是非常常见的现象,为什么没有任何剧情来展现这些事情呢?
于是整个美剧《基地》的剧情,只成为了皇帝和他周围的人,谢顿和基地那些人,这两群人的“二人转”,银河帝国像是被缩减到了一个办公室和一个露营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美剧《基地》
这已经不再是忠于不忠于原著的问题了,而是对原著精神的完全的背叛。
03.
《流浪地球》和《三体》原著,
是哪个原著?
如果回过头来审视同样根据刘慈欣科幻小说改编的作品,大获成功的电影《流浪地球》,结论是很清晰的:《流浪地球》的电影完全没有忠实原著。
它只是继承了原著的基本世界观“我们要开着地球去流浪”,大致地截取了原著中几百字的一段叙述,以这段叙述为基础展开了一个完全原创的故事。电影完全抛弃了原著的故事,并且加入了大量原著中并不存在的设定(比如机器人Moss,或者领航者空间站),然而它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为什么?因为主创者们,导演郭帆等人深刻理解了,将《流浪地球》这样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真正的核心并不在于是否真的要把原著的故事搬到荧幕上;真正的核心是把原著的世界搬到荧幕上。
主创们花费了极大的精力,是要创造出一个真实可信的、细节满载的流浪的地球世界,有了这样一个世界观的构建,相应的故事就能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
到了最后,我们作为观众,记得的是地下城的春节,蚯蚓烤串,巨大的地球发动机,“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以及在这样一个绝望的世界中两千五百年之后去贝加尔湖上钓鲑鱼的誓言。
电影塑造出了这个需要两千五百年才能完成的流浪地球世界,刘慈欣在原著中所展现出的那种特有的中国精神,就被电影完美地继承下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中发生的故事,会自然而然地蕴含着一切能够打动人心的内在力量。
《流浪地球》
那么到了《三体》,对比原著和这版动画,这其中的差距就非常明显了。《三体》之所以成为现象级的中国科幻文学,在于它本质上是光年尺度演绎下的中国近现代史。在《三体》中,“人类-三体”文明的相对关系,就是刘慈欣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对于“中国-西方”文明关系上溯到1840年之后的这将近200年的重新对位和重新演绎。
这其中最典型的,毫无疑问是刘慈欣对他生活过的那个年代,也就是整个冷战史的大规模核对峙的重新演绎;这种演绎完全地反映在了小说的“面壁者”情节和“黑暗森林”理论之中;面壁者与三体文明的对峙,实际上就是美苏两国在冷战时期核对峙的原样照搬。
“黑暗森林”理论,实际上跟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如出一辙;如果认真了解了冷战史上美苏的核对峙历史,就会发现小说中面壁者对三体文明的策略,实际上也经历了一个与现实历史同样的,从一步一步试探到最后发展出一套稳定的核对峙策略的地步。
冷战中人类多次面对了距离核毁灭只有半步之遥的时刻;而刘慈欣则在《三体》中将这样的历史景象扩大到了整个宇宙的尺度。
所以,我们在刘慈欣的写作中也看到了冷战史上那个极为尖锐的基本矛盾:一方面,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在大规模的互相对峙中,让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核战争的阴云之下(当时的小学生都要学会如何在核爆中寻找掩体保护自己,甚至有专门的教育动画《Duck and Cover》,游戏《辐射》把这种对毁灭的恐惧刻画得淋漓尽致)。
但是另一方面,那个时代又是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的黄金时代,人类不但进入太空,登上了月球,还获得了摇滚乐、电视机、计算机、互联网等等。
刘慈欣在《三体》中所构建的那个世界,恰恰如此:一方面,人类面对着外星文明在400年之后入侵这样一个压倒性的困难;另一方面,人类又要发挥出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去试图面对这种极端的不利局面。同时这一切都是基于现实的人类世界的技术基础。于是我们就得到了“古筝计划”“面壁者计划”“只送大脑”等等,这种极端现实又极端科幻的局面,就是刘慈欣所构建的《三体》世界的核心。
这也是《三体》为什么被广泛接受,同时影视化改编也倍受期待的原因:读者从一个极端现实的世界出发,逐步地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然而仔细思考又十分合理的科幻世界。刘慈欣在科幻作者中拥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描写能力:他能够将很难描述的奇观视觉化,找到极为准确的比喻,让读者能够视觉化地“看到”那个场景,如同身临其境。
影视化的《三体》,如果能将原著中那些视觉奇观真的搬上大荧幕,毫无疑问会是目前科幻影视前无古人的巅峰之作。
最后我们再回头来想想艺画开天的这个动画版《三体》,它失败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它插入了大量的戏剧化的、影视向的桥段,但是世界构建却是无法自洽的——观众感觉不到那个严酷的四百年之后外星人即将入侵的人类世界的气氛。那么,它是否忠实于原著的故事线和人物,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三体》动画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在没有理解原著的情况下照搬了原著的一些元素,然后又增加了一些自己的影视创作,所以它看起来才如此地前后割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围绕着暗杀罗辑的ETO组织杀手的这前后一系列的剧情:包括对于罗辑的安保的一系列细节,以及杀手如何实施暗杀的段落,都充分说明了创作团队实际上根本没有理解《三体》这个基于现实的世界观,只是按照自己贫弱的影视经验随便糊弄了一套剧情走向。这种处处漏风的创作逻辑,自然无法拍好《三体》。
在一个好的世界构建完成之后,就算主角不再是罗辑或者大史,或者原著中出现的任何一个人物,他在这个世界里如何行动,如何反应,也都会牵动观众的心。在影史上,这种成功的世界构建带来的丰富的叙事可能性,有很多杰出的例子,《苍穹浩瀚》就是典型。
《苍穹浩瀚》
在那样一个人类已经扩张到太阳系的巨大的世界之中,不同阵营、不同角色按照自己的逻辑,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进行错综复杂的行动,让整个故事显得既有深度,又有广度;而主角只是这个大的历史局势中的一员,在他的方寸世界之外,无数其他人都有着他们自己的故事。
《三体》原本完全有潜力成为这样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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