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一位年轻人消失于广州
一个有着稳定而体面工作的年轻人,决定隐居了。
2022年2月,32岁的梁铁心回到广东云浮,重新装修了老家闲置的自建房。
葱翠的丘陵把焦虑隔绝在外,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每天早上自然醒,如果天朗气清,会去田间散步、发呆,若大雾四起,则扛起三脚架,上山拍些有意蕴的山景。
这些并非固定安排,随性成为生活的底色。梁铁心在家附近开垦出菜园,种上冬瓜、油麦、辣椒等蔬菜。如何避免村长家的牛羊糟践菜园,是他这一年遇到的最大挑战。
在这个充满焦虑与抗争的高压时代,精神承载、心灵依托的价值变得无比廉价,隐居为当代都市人营造了一个唯美的幻想与愿景。
然而,打破俗世规矩需要勇气,迈出第一步的人并不多。梁铁心的故事,或许可以作为非典型的生命样本,帮助迷茫的现代人,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
梁铁心的父亲不明白,自己花费几十年艰难离开农村,如今儿子却辞去一线城市的工作执意回村“当农民”。
但梁铁心的“不一样”,很早就发生了。
高中时,当同龄人普遍在埋头刷题、复习、备考,梁铁心开始海量阅读课外书籍,看到农村之外的世界。
汪国真的诗集让他觉得“有点鸡汤但很喜欢”。令人望而生畏的《百年孤独》被他看得入迷,甚至忘了吃饭。周国平等人的哲理散文,启发了他对自我的思考。
“那时心里诞生一些自主意识,开始萌发比较多的想法。”
怀疑触发思考,思考发现问题,当问题无法解决,则容易产生痛苦,梁铁心说:“整个高中阶段,是我学生生涯最糟糕的阶段。”
一方面,他不认同应试教育的理念。另一方面,成绩下滑让他难以接受。他陷入拧巴的状态,明明不喜欢这条路,却只剩一条路可走。由于家境清寒,他必须通过高考改变家庭困境。
山上泉水淙淙
高考后,他被广州一所本科学校录取,就读汉语言文学专业。
大学是人生重要的过渡期,以往的目标消失,人们容易陷入茫然。对于梁铁心而言,大学简直是重建内心秩序的宝贵机会。
除了参加篮球比赛,四年时光,几乎都被他用来阅读、思考、写作。
“即便在生活拮据的时候,我也并不急于去多挣一点生活费,而浪费完全自由的寒暑假时间。”梁铁心说。
有一年暑假,梁铁心计划留校兼职。已经联系上一名高中生,去了学生家里后,他发现路程太远,浪费时间。从此,他再没考虑赚外快。
大多数闲暇时刻,梁铁心泡在图书馆里。一次雨后,他在校内的林荫道里散步、走神,雨滴从树叶滑落,滴在头顶。他突然灵感涌现,写下《沉睡的狮子》——
密叶里
渗出雨水滴滴
滴入梦里
敲醒沉睡的狮子
睡意
也化成了妙思
雨后的树林,雨滴挂在叶尖
大学毕业,梁铁心离开象牙塔,直面残酷的现实社会。对于工作,他希望能平衡写作与赚钱。在此之前,他曾实习过书稿校对和活动策划,只持续了一个月。迷茫之际,一位老师建议他去当记者,然而,这只是又一轮的失败尝试。
白天跑街道,晚上赶稿,熬到2点才能睡,如果当晚没写完,休息两三个小时,起床接着写,必须在早上8点前交稿,这就是梁铁心那段时期的生活。
他热爱写作,更希望有感而发,而不是迫于KPI,刻意输出内容。当了三个月记者,转正前,梁铁心决定辞职。他写了一封信,向那位老师传达意愿,信中提到:
“在理智上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在情感上我过不了自己这关,这些困境、危机、目的、责任、财富、残酷的现实都给不了我为之奋斗,为之拼命向前的动力和激情,热望与能量。”
很长一段时间内,梁铁心苦于寻找不让渡自由的工作。
2016年,梁铁心入职广州郊区的一所高职院校。山区生活芟(shān)繁就简,而且行政岗位相对清闲,拥有学科教师的假期。
“要留在大城市,就不得不工作,不得不在一个高速运转的系统里工作,不得不牺牲人的主体性,而将自身物化、窄化为工具、商品、资源”,但这份工作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起码每天会有一点时间能够自由支配,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梁铁心拍摄的蘑菇
头一年确实如此,梁铁心每天工作不到八小时,加班机会不多,下班后有时间和学生、同事一起打球,或到爬周围的山丘发呆,随手拍摄些花草、虫子、云和天。过程中,他的摄影技术慢慢提升。
后来,由于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学校招不到人,梁铁心很快被赶鸭子上架,承担更多行政工作的同时,兼顾教学工作。
工作近三年,部门员工换了七八批,学校领导也换了几轮。期间,梁铁心升任副科长,月薪只是从不到3000,提升至3000多。不过相对于糟糕的待遇,失去私人生活让他更难接受。
离开学校后,他继续寻找理想的工作,曾去软件公司当行政,又回云浮做家教。
在学科辅导火热的时候,他进入一家培训机构,这里的教师具备明确的工作高峰期,其余时候还算轻松。梁铁心本想扎根此行业,过上梦寐以求的“旅居”生活。但在2021年7月,“双减”政策如夏日惊雷,瞬间把他劈回原地。
梁铁心拍摄的山景
一直以来,梁铁心处于矛盾的状态中,理想与现实来回拉扯。兜兜转转,31岁的他已然感受到所谓的“35岁职场危机”。
“如果能笃定地走某一条路,或许会有更满意的结果。”梁铁心暗自嘱咐自己,决定把理想放一旁,遵循现实,过一种稳定的生活。
然而,未经思忖的妥协,迎来的又是一次次挫败。
次月,他带着一大堆行李从佛山赶到肇庆,即将担任高中语文老师。当晚教务处发来课程表和学生作息表,梁铁心看完后,第二天一大早,立马联系搬家师傅,把行李连同自己,一起带回家里。
来肇庆之前,梁铁心了解过工作情况,当真正身处其中,面对触手可及的现实,心态难免受到影响——任课老师预计早晨6点起床,晚上10点下班,还需要备课和改作业,周六也不能幸免。
那晚在学校宿舍,梁铁心坐在床边,思索许久:
“我是否真的能够把我所有的时间、精力、热情都投入到这份工作中?”
“这就是往后的人生,我能否甘心?”
无一例外,答案都是否定的。
梁铁心站在山谷里
梁铁心不甘心,继续面试。一周后,他再次拿到offer,进入广州一所小学的宣传部门。这一次,他见识了最真实,且令人难以接受的职场生活。
梁铁心的直属领导是一名年纪稍大的女性,在辞旧迎新的聚会上,她当众给梁铁心倒酒,给足关怀。不过实际相处时,他才看清领导的“真面目”——
她习惯性咄咄逼人;既要求他出稿快,又让他保持质量;明明不着急的工作,非让他加班完成;在对外宣传的物料中,处处体现权力关系,拍上级领导的马屁。
梁铁心回想起当初她的献殷勤,越发觉得那是一场表演。他受不了领导的脾性,平时办公室的气氛太压抑,他甚至逃到其他办公室,才能让自己缓一缓。
隐居是梁铁心实践理想生活的形式之一,他并非渴望避世,本质还是探求自由。而他对自由的追崇,缘起童年时期普遍但不普通的经历。
梁铁心在农村长大,但不是家乡的农村。
从记事起,他鲜少在家乡生活,甚至过年。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他跟随父母四处漂泊。在距离云浮一百多公里的广东江门,梁铁心的父母租了当地的场地来种菜、养殖。他的童年记忆,多数发生在这座城市。
平时生活中,梁铁心常常替父母分担,拔草、浇菜、灌溉、翻地、插秧、放牛、上山砍柴,寻常农活信手拈来。由于成绩出色,他很少受到父母管教,让自由奔跑的快乐,从小扎根在心中。
山里随处可见的小蘑菇
小学阶段,梁铁心换过四所学校,四年级时,父母把他和弟弟安顿好后,前往广州打工,留下兄弟俩在陌生的农村。
年少不懂愁滋味,梁铁心没有一点“留守”的孤单,少了大人的管束,反而乐得自在,“这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
搬家频繁,梁铁心常常难以融入新的校园生活。有时同学听出他的外地口音,背地里会排挤他,称他为“北仔”或“北佬”(当地人对外地人的不友好称呼)。
这造就了梁铁心的边缘感——习惯和人群保持距离,不喜欢、不擅长与人建立关系。尽管如此,美好的片段依旧占据大多数的回忆。
农村生活特有的美景
兄弟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吃饭,有时候跟村里的孩子爬树、摘果子、捕蝉、掏鸟窝,由于电视频道不多,跳绳、打牌、扑公仔纸是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有时候会发生冲突,兄弟俩之间不乏怄气、闹别扭的情况。
弟弟仗着年纪小欺负梁铁心,梁铁心掌控财政大权,偶尔路过士多店,难免背着弟弟买点小零食解馋。
有一次,梁铁心偷吃零食被弟弟当场抓获。弟弟吵着要吃,梁铁心毕竟多吃几年白饭,糊弄弟弟说不能买了,不然这个月生活费不够。然而,弟弟也不是省油的灯,非要吃哥哥手上那份。
有时谈不拢,弟弟闹别扭,双方就斗气不煮饭,等到饿得受不了,再各煮各的。兄弟俩年纪不大,各有小心思。当时发生的种种不愉快,梁铁心长大后再回忆,全是生活的滋味。
当年放假,梁铁心曾被父母带到广州。广州是距离云浮最近的一线城市,受限于经济条件,他只是在父母工作地点附近逗留,未曾体验国际都市的繁华。
父母一直对他谆谆教导,希望他能走出农村,考进城市,成为一名教师或公务员。父母的期盼加上年少邂逅的亲切感,导致梁铁心后来填写高考志愿时,本能地以广州作为新起点。
然而,当大山孩子走出大山,成为“全村的希望”,面临名利与自由、欲望与价值的自我抉择时,他还是让父母失望了。
后来在职场中身心疲惫的梁铁心,从“现实”转向“理想”,实际也是选择了一条与父母反向的路。
不过两代人的执念,与对彼此的不理解,早在“是否在县城买房”的分歧上有了具象化的体现。
前几年,梁铁心一家在云浮县城购置一套商品房。为此,梁铁心没少和父母争吵。父母着急买房,希望早日扎根城市,而梁铁心的态度是,工作尚未稳定,不希望被房子束缚。
争论了一段时间,双方达成一致——梁铁心支付部分首付,房子归属弟弟,弟弟承担房贷。此外,梁铁心还有一个条件,“买房也可以,以后工作婚恋方面的事情不要干涉。”
父母答应了。
一开始效力很短,不久后他们继续催婚,对梁铁心频繁换工作表示不满。直到老家开始旧房改造,梁铁心再次承担大部分的费用,这个不正式的协定才正式发挥作用。
自己花费几十年艰难在城市站稳脚跟,如今儿子却走了回头路,老人内心再有不满,也无法改变现实。
即便因买房的事情有过争吵,梁铁心正式回老家隐居前,还是跟父母说了自己的决定。
此时,双方多了一层微妙的默契。对于梁铁心的选择,父母更多呈现“懒得理你”的态度。从梁铁心的角度讲,他同样放弃说服父母理解自己。
2022年3月初,梁铁心请来两位装修师傅,耗时二十多天,将老家建好的毛胚房装修出一房一厅一厨一卫,连同当初盖房子,总共花费约九万元。
装修师傅在给外墙批荡
村子原本有二三十户人家,后来他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四口人。梁铁心的表达欲、社交欲低,反而省去农村生活繁杂的人际关系。
他们都是留在村里的养殖户,其中两人单身,两人已婚,妻子女儿在县城。他们经常外出,有时去干活,有时在小卖部闲坐,有时回县城的家。
梁铁心喜欢和邻居保持这种距离,有关系,但不熟。他没在村里长大,加上代沟的阻碍,碰面时双方会寒暄,几近无交集。也就是说,梁铁心无异于一个在山里生活。
偶尔村里会热闹起来,在某些特定节日,比如清明节,离开的村民会从县城开了一个多小时的汽车赶回来。毕竟是家乡,家家户户都把旧的房子推掉重建,即使不住,也大力翻新,梁铁心的父母亦是如此。
对于老一辈的人而言,房子提供住处,同样满足了虚荣心。
当热闹褪去,村子恢复冷清,感到孤独的时候,几位邻居自有办法。他们会去隔壁村找人聊天、打牌、唠家常,尽量靠近人多的地方。
相反,不用和人打交道,梁铁心倒是乐得自在,规避了精神层面的空虚,况且梁铁心忙得很。
除了种地、造花园、养鸡、做家务等,在务虚层面,他还可以听风、赏月、观青山,回到家中阅读、写作、画画……
梁铁心调侃道,“在农村,不要担心无事可做,如果上述那么多事情还不够解闷,多撅几亩地,保证不会闲得慌。”
对于他而言,是忙,是闲,由自己选择。相比之下,城市里那些重复、琐屑的工作,更让梁铁心感到无聊。
当初从报社离职,在写给老师的信中,梁铁心提到一种现象——为什么在物质如此丰盛的时代,人们却普遍缺失意义感?
原因是,“我们从事的工作,摄入的知识等,都在碎片化。”
根据梁铁心的观察,父母从农村搬到城市,物质条件提高,幸福感不一定增加。住进城市“鸽子笼”,父亲只会通过看电视填充业余时间。
而梁铁心虽然看似与时代潮流逆向而行,但重新夺回掌控生活的权利。
梁铁心靠在树上看书
村里的耕地无人管理,梁铁心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选了一块地,和主人说一声后,获得土地的短期使用权。
他用竹子扎了一个简易的围栏,然后锄草,撅地,碎土,起垄,开垦出菜园,再往泥土里播种青瓜、冬瓜、辣椒、甜麦菜和生姜。
梁铁心家里有一只猫。在菜园附近,他用竹子、沥青纸和彩条布搭了个鸡窝,养了10只育成鸡。鸡的话,需用麦皮拌米糠,同时配一些鸡饲料,每日喂食两次。
此外,他还有许多不用饲养、免费撸的小动物——邻居的狗、鹅、猪、牛、羊、马时常在家附近出没,成为他的萌宠。
大的、小的动物,在村里晃荡
动物可爱,偶尔也会凶猛。
临近蔬菜成熟的某一天,有动物趁梁铁心不在场,将菜园的围栏顶开一个口子,估计想进菜园吃草,却意外发现了黄瓜苗、甜麦菜和生姜苗,继而大快朵颐。
等到梁铁心发现时,“凶手”逃之夭夭,留下混乱的作案现场。显然这群小动物警惕性不高,地上遗落的牛粪暴露了自己。
两周后,残存的瓜菜重新成熟。这一次,梁铁心留个心眼,提前几天检查。没想到再次来到菜园,油麦菜还是被“收割”了,黑豆状的“有机肥”散落满地。
在梁铁心打理花园的日子里,菜地成为了动物们的伊甸园。后来菜园基本荒废,最近被加固栏杆,才重新得到重视。
梁铁心气冲冲地说,“牛羊对菜园的破坏,是我今年遇到最大的困难。”
梁铁心种的冬瓜成熟了
回村生活后,梁铁心注册了社交账号,取名“美男子兮”:
“一切有形与无形之事物,无论带给我何种滋味,凡经过我的身与心,都能变成美的,如是,我便是美的创造者,如是,我便是美男子、美女子兮~”
自媒体收入微薄,但梁铁心乐于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日常。
他始终想过一种能够不断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分享美的人生。虽然生活的主旋律与隐居无异,但梁铁心的主线任务,是希望在这段惬意的日子,创作出自己的美学著作。
某一天,山上飞来一群大鸟
挑战主流价值观的行为,往往容易遭受质疑。
梁铁心每月的生活支出约500元,存款还能维持两三年。家里没有大笔支出,何况实在缺钱,他不介意再“入世”打工,为自由续费。对于他而言,回到村里,从不是冲动之举。
追求世俗的成功,会寻得生活的意义,还是陷入更大的虚无?答案只有少数人知道。在平凡的人生里,梁铁心把成败的概念驱逐出内心,“一切只是当下的体验,不是向前,也没有向后。”
*封面图源:《小森林》
*文章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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