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不爽的一切都是PUA」

小帅和小美在电影院约会。进场前，小美突然想上厕所，于是对小帅说：「你等我一下」。但她迷路了，二十分钟后才回到检票口。

这时，小帅很生气：「你刚才到底在干嘛？又错过了电影开头。怎么每次都有理由迟到，平时你也这么对待朋友和同事吗？真的很自私，不顾别人的感受。你也别不高兴，这种毛病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讲给你听」。

据美国心理协会，「煤气灯操纵（gaslighting）」指一类极端的情感操纵行为。

在否定、误导和谎言中，受害人逐渐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的记忆、感知或判断出了问题，导致认知失调或其他问题——也就是俗话说的：被 PUA 了。

这个词在大洋彼岸也很红。

不久前，《韦氏词典》将它选为 2022 年度词。因为去年 gaslighting 的搜索量比上年增加 1740%，且并非受到任何单一事件的驱动，人们几乎每天都对它感到好奇。比如：

• 特朗普总是否认自己之前的主张，他是不是在 PUA 这个国家？

• 医生说我的胃痛是心理作用，是医疗界的 PUA 嘛？

▷ 「Gaslighting」named 2022 Word of the Year by Merriam-Webster

与之伴随的，是大众语境中对 PUA 原本含义的泛化和消解，几乎变成「只要让我不爽的一切都是 PUA」。

• 商家让顾客排队一小时：PUA
• 领导给我画饼企图 PUA，还好我脑子拎得清，当场拒绝！
• 每天心甘情愿被我家猫 PUA（形容吃力不讨好）
• 用其他字母组合开玩笑：你 SUV/CPU 我呀（近似「你说服不了我」的委婉版本）

窦文涛在一档节目中说，自己现在都不敢随便批评哪个小孩了。

我只是提点意见（咱下次做节目能不能怎么一点儿），对方认为「你在 PUA 我」。

▷ 谈话节目《圆桌派》

直到前段时间，煤气灯操纵的提出者——心理治疗师罗宾·斯特恩（Robin Stern）也表示：这个词确实正被滥用，比如被错误地用作指责。

「当对方只是坚持某个观点，或试图影响你——这就是煤气灯操纵吗？似乎有些断章取义了」。

Stern 认为，煤气灯操纵这个概念得到了广泛认知是好事。但危险之处在于：「对 PUA 的不正确/娱乐化解读，会让真正的受害者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处境」。

PS： 本文将「煤气灯操纵」等同理解为国内语境中的 PUA。两者均有被滥用趋势，但词源不同，前者源自情感操纵，后者源自 Pick-up Art（搭讪学）。

《韦氏词典》对 gaslighting 有两条定义。其中一条指：对个人进行长时间的心理操纵，导致受害者质疑自己的思想、对现实的感知或记忆的可靠性，通常致其困惑、信心和自尊丧失、情绪或精神不稳定，以及对施暴者的依赖。

我们曾用 1944 年 Ingrid Bergman 主演的电影《煤气灯下》解读过 PUA 者扭曲事实、否认、矛盾、误导等常见手段。

这部影片讲述了丈夫为了谋取妻子的财产，千方百计把妻子逼疯的故事。比如，妻子看到了微弱的灯光，丈夫却说她看错了。妻子爱着丈夫，对其深信不疑，久而久之就确信自己真的看错了，怀疑自己「确实有病」。

煤气灯操纵者可以是男性或女性、伴侣或朋友、老板或同事、父母或兄弟姐妹。PUA 在这里的一个核心特点是：对方令你怀疑自己对现实的认知。

▷ 电影《煤气灯下》

第二条含义，则比较贴近当下的用法：

现在的 gaslighting 不仅形容扭曲事实的思想控制，也可以泛指「为自己的利益而严重误导别人的行为或做法」。

在亲密伴侣关系中，这种效应的表现方式较为隐秘而微妙。比如，操控者会常说「你神经过敏」「是你太敏感了」「你一定记错了」……在受害者心里种下了迷失自我的种子；在职场上惯于 PUA 的老板，可能特别会使用人身攻击、虚假承诺、尖酸刻薄的批评，或把自己的缺点投射在员工身上，使员工自我怀疑。

这里的一个核心特点是：当你受到操控，抛弃自己的看法或信念时，PUA 就达成了。

1. 在 PUA 关系里一定存在「权力的失衡」，受害者通常认为自己无法离开。

PUA 作用于一个人恐惧、不安全感和脆弱之处。最常见的情况不是「在某一件事上 PUA 你」，而是在一段时间内逐渐发生，在很多事情上发生，对方让你慢慢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并非真实和重要。

而且，就像其他类型的情感虐待一样，存在权力不平衡的情况。

这种权力失衡可以是字面上的（一个可以解雇你的老板，一个可以让你的工作日难以为继的同事，一个掌控着金钱的配偶，一个你在经济和情感上依赖的父母），也可以是象征性的（一位比你对关系投入更少的伴侣，一位你无法想象与之绝交的朋友）。

在权力失衡的关系中，受害者往往认为自己无法离开。

▷ 综艺《非正式会谈》

在一档综艺里，节目组要求李松蔚对杨迪现场演示 PUA。李松蔚老师说，杨迪如何让他感到不舒服，结果杨迪开玩笑说「我走」？那么，这次 PUA 没有形成。一是双方（可能）不存在权力失衡的情况，二是「受害者」意识到自己能够离开。

但并不是说，要摆脱 PUA 就必须离开这段关系。重要的是，理解 PUA 是一种虐待，意识到它的存在，在此基础之上再做决定。

2. 对方不同意你的观点，不一定是 PUA。而要看他是否令你质疑自己的记忆、理智、感知和现实。

PUA 被滥用，与很多人「不会好好吵架」也有关。

Stern 认为，当有人与你持有不同观点并试图影响你时，要看看对方是否「贬低了你对现实或生活经验的看法」？亦或是，他在促使你除了自己的看法之外，考虑另一种看法或经验？即便对方在在执行过程中确实是操纵性的，但没有「破坏或否定你的观点」，我想这并不是 PUA。

Stern 博士表示，仅仅因为某人试图说服你，就指责他们 PUA，可能是一种威胁他们放弃争论的方式。滥用 PUA 指责某人，你就赢得了结束谈话的王牌。这不是健康的沟通，最好避免将它作为终止谈话的策略。

▷ 英剧《普通人》

与 PUA 类似，人们在日常交谈中所随意使用的许多心理名词，已经基本上脱离了它们本来的临床定义：比如自恋人格障碍、回避型依恋 ——在亲密关系中，无论是浪漫伴侣、朋友还是家庭成员之间，这些词总是被错误地使用，以表达我们不喜欢对方的行为。例如，前任可能并不是因为自恋而和你分手，但你在向朋友讲述这些事情时给他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3. 真正的受害者通常意识不到自己被操控，PUA 的滥用在伤害这群人。

Stern 在三十多年的临床工作中发现，陷入 PUA 的来访通常不知道自己在被 PUA。

「由于 PUA 会造成认知混乱，来访者很少有头脑清醒地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说：原来我被伴侣 PUA 了。当这些受害者听到他们关系模式类似于 PUA 时，很多人会在这一刻哈哈大笑……

如果没有对这个术语的含义进行明确定义，那么理解就很难实现。尤其是现在 PUA 含义的噪音太大，让受害者不太可能识别他们所遭受的 PUA 行为」。

现在回到开头的那道单选题。

正确答案是：你的感受（心理学又来这套？bushi

在这段材料呈现的约会场景里，不管你代入的是小帅还是小美，别问自己「谁是对的」（即：不要在亲密关系里进行权力争夺），而改问自己「我是否喜欢被这样对待」？

▷ 依萍，琼瑶笔下「反 PUA」代表人物

Stern 认为，「让我们陷入 PUA 关系的最大的圈套之一，是我们自身的需求：总要别人承认我们是对的。担心在他人眼中自己不公正、太敏感和小题大做，会让我们变得易受他人控制。但是，如果你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遭受的待遇上，就能去除困惑，看清真相」。

是不是 PUA？贴标签不重要，唯一的量尺是你的感受。很多人正是因为无法信任自己的感受有价值，才让这题看起来无解。

具体来讲，「男友埋怨你让他一个人在电影院里干等时，不要问自己『他的话是不是有道理』？而是要问：『我喜欢跟一个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的男士交往吗？』如果你对他能与你分享真实感受而高兴，对他精准指出你的问题感到懊恼，或者确实无所谓，都没问题。撇开这个小插曲，在其余的时间你都很享受他的陪伴，那就更没有问题了。但如果这个事件让你感到内心刺痛、愤怒、禁锢或困惑，那你应该允许自己拥有、表达这些负面的情绪——并把这个不愉快的经历作为部分参考依据，来帮你做出是否要和这个人继续约会的决定。」——Robin Stern

这中间的差别可能相当微妙。

我想到洪晃曾一针见血地说：PUA 不值得一谈。渣不渣的，忘了吧。但我想借此机会强调的，是女性对自我意识的教育（当然对男性也适用）。

「自我意识的教育」，意味着：

学习相信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独一无二的人，了解自己，并基于真实的感受去行动。

远离 PUA，不仅关乎感知我们周围的他人，还关乎认识自己并寻求保持稳定的自我，保持个人体验的秩序感和连续性（即英国社会学家 Anthony Giddens 所说的「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以及，坚定自己的立场，并知道自己拥有保护自己免受伤害所需的内在资源。

▷ 《情深深雨濛濛》，依萍教你一句话反 PUA

好了，虽然今天聊的是 PUA 的滥用，但目的依然是为了更准确地识别 PUA 。

为了不让那些深陷虐待关系的人，误以为 PUA 只是某个段子里的玩笑，也为了困在普通日常里的人，别让「用心理名词攻击别人」的行为，轻易扼杀了亲密关系。

最后，祝你不要陷入这道单选题的误区。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