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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两个女人的爱与成全 | 人间 · 虎溪山下03

战火中,两个女人的爱与成全 | 人间 · 虎溪山下03

文化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三章



彼时,革命的道路并不平坦光明,失败了便会被游街示众,砍头,民众指责不说,亲友也唯恐避之不及;侥幸有过短暂的胜利,则被骂成乱臣贼子1

自曾祖父走后,大婆婆好些年“手绢总是干不了”。平日除了打豆腐,她还爱烧香拜佛,四处问人借报纸,“不管什么报纸,只要能收到消息,我就找来看。”

曾祖父飘零在外,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非但不被家人理解,还有族人对其多有恨意,对其多有攻讦。

曾祖父在湖南起义之时,他给大婆婆留下遗书,只有一句话,还是引用曹植《白马篇》中的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后来大婆婆提起此事,多有失落,“德秀在45岁以前,心里记挂着国家,就是没有我一个小女子。生死关头写遗书,说最想说的话,愿为国难而死,却不愿提‘李聪明’这三个字。那封遗书虽然到了我手里,却是给谁看都行的,对我蔡李氏没有半句私密话。”

曾祖父在随部队起义之时,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吾等手中只余几发空包弹,然一往而无前,吾等即死于冲锋,死于搏斗,死于大败,死于功成,九死不悔。”

11月17日,革命新军反攻汉口时,曾祖父不幸身中两枪,伤及腹部,其他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眼见弹片横飞,削掉医疗兵的半个脑袋。曾祖父当年31岁,而那些倒在他身边的革命军,大多在30岁以下,最小的不过20岁,皆为不久前为响应武汉革命而参的军。

万幸子弹未伤及曾祖父要害,医药箱就在旁边,作为医生的他能勉强自救,熬到“红十字会掩埋队”前来时,亦是奄奄一息。

曾祖父后来回忆那日,其四周堆满了尸首,野狗狂吠,极少落泪的曾祖父不落忍,血泪交融,“萧条战场,盛年青春,吾之袍泽弟兄以热烈之势长眠于此,吾亦随之奋勇不屈,至死方休。” 革命新军由于人数少,缺乏各种物资,前线多达数千尸首暴露郊野,血肉狼藉,红十字会志愿者匆匆将其掩埋。


被红十字会志愿者抬下战场后,曾祖父被安排在汉口的临时医院进行救助。临时医院条件简陋,床位,药品,绷带,人手严重不足,在英国医生给曾祖父做完手术后没多久,他便提出要回汉口自家铺子养伤,“我的袍泽弟兄不畏死,昼夜奋战,数天下来,数月下来,数年下来,终有一天累了,我自当为他们让出病床。”

经医院同意,曾祖父让人通知汉口的掌柜过来接人。没多久,他就听见外面传来几声熟悉的女声,急促,嘶哑,“问一下您,看见我家德秀没有?他长得标致,很好认的……”旁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同来的掌柜又用武汉话问了一遍。曾祖父知晓是大婆婆等人无疑,让护士将他们领到了自己床边,见到了蓬头垢面的大婆婆。

其实,因老家有人心怀不轨,大婆婆误打误撞,比曾祖父还要早些时日来到武汉,每天早出晚归,到处找寻曾祖父,寝食难安,持续了已有一周。

蔡家自祖上从道光年间,便在武汉打下了自己的地盘。生意不大不小,一直经营着几家店铺,顺利延续至高祖父这一代。在宝庆码头,还有徽帮等其他派系,明争暗斗再所难免,血拼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高祖父的性子却不似上几代长辈,当自己是读书人,温和敦厚,从不与人结怨,勉强撑到40岁,宁愿丢了摊子也要回乡躲清闲。

高祖父回乡后,只管大方向,具体事务皆让大婆婆和几位掌柜打理,后来又由曾祖父的弟妹们经营,几代都是女人当家。而曾祖兄弟6人,婚后没一个愿意打理生意,曾祖父亦是常年不着家。其他兄弟有的对杀猪上瘾,有的只想铺桥修路,有的忙于做篾匠,还有的痴迷武术,以至于外村总有人传——“蔡家男人家里藏,小脚媳妇跑四方”。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出后,县衙展开清查“乱党”的行动,一些欠着蔡家债务而未被免除的人动了坏心思,向县衙举报曾祖父“是革命党,参与了武昌叛乱”,妄图赖掉债务,从几个小脚女人手里接过蔡家的生意。

一日,县衙里的小头目带人来村里查“叛党”,大婆婆为了不连累族人,叮嘱他们即便万不得已,仍需一忍再忍,以免家族覆灭。说罢,大婆婆去槽门口,将来人引至她自个儿住的宅子前,大声说道,“我家德秀不会做祸国殃民的事,是有小人暗害他。我蔡李氏在此告之您诸位,德秀在外头的任何事我担着,与家族其他人无关。”

高祖父却在此时站了出来,提了一袋子钱塞给领头的人,笑着说道,“我那逆子从来跟我不对付,不管有没有犯事,他给巡抚当差,你们去巡抚衙门拿他便是。可我儿媳不一样,我家虽是做小买卖的,但也走南闯北,认识不少人,就算拼了整个家族,也绝不让她去顶‘莫须有’的罪。话说回来,眼下世道,那个逆子若真敢翻天,回来耀武扬威的,我到底是他爹,能灭他威风。不过家有变故,那就难说了。”

小头目接了银子,恭敬地向大婆婆作揖,“哪有什么乱党,我们就是过来提个醒。”

衙门的人走了,其他人开始骂骂咧咧各忙各的,大婆婆却轻松不起来,她知道曾祖父一心谋划干大事,“既然县衙的人查到家里来了,保不齐德秀就去了武昌。”

大婆婆找高祖父商量,高祖父捧着水烟,满是无奈,“逆子在长沙,在武昌,在京师,或上天入地,哪是我能管的?无论生死,我管不了他,也帮不了他。想来上一代人也管不了我,由他去。再不济,就当他是八臂哪吒,骨肉早还给父母了。”

“最近我噩梦不断,不安心。”大婆婆说着,吩咐仆人收拾行囊,向曾祖父请求道,“武汉那边的店铺本该我去打理,却让弟妹们担受。这些年分红我没少拿,却鲜为这个家出一点力,心里过意不去。现如今世道混乱,这次盘点爹爹让我带人去吧。”

曾祖父吸了一口水烟,长叹道,“恐怕还要搭进去一个女儿啊。”大婆婆朝着神龛跪了下去,“爹爹抬爱,但我不是您女儿,我姓李,叫李聪明,是嫁到蔡家来的……”

曾祖父不禁念道,“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见到德秀,你告之他,爹爹老了,想他回来看看父母亲。”

儿时,祖父教我读这首诗时,就讲起大婆婆出远门找曾祖父,“等的人心里有苦有甜。那个人迟迟不回来自然苦不堪言,心里有甜味,才甘愿化为石头继续等吧。”


大婆婆出门,只带了一个叫刘丫的家人,一个赶车的老仆田伯,以及护送他们抵达码头便往回赶的年轻车夫。曾祖父本想多派几个人跟着,被大婆婆拒绝,“这是我自个儿的事,人家来家里做事不是卖命,德秀知道我让他们冒险,会怪我的。”

大婆婆一行三人比援鄂的曾祖父早2天抵达汉口,她晕船晕得厉害,一路呕吐不止,下船还未站稳,却揣着两双鞋,急着要去有部队、有枪炮声响的地方找曾祖父。

曾祖父与家中极少沟通,加入新军更未曾与家人打过招呼,大婆婆不知他到底在哪一标哪一营,更不知晓他作为敢死队队员驰援武昌的事,只要见到有当兵的人就问,“见过我家德秀吗……”一双小脚走不动,坐黄包车没法问人,当她得知曾祖父消息时,“双脚和煮烂的粽子无异,裹脚布与血肉粘在一块,仿佛拆了就散成一团。”

大婆婆见曾祖父躺在床板上,顾不得脚伤小跑过去,抱住曾祖父啜泣,“怎么搞成这样?我这就带你回家。”刘丫和田伯也落了泪,“德秀少爷你要顾一下自己。”

曾祖父让大婆婆他们小声点,“我的弟兄们要好好休息,莫搅扰到他们。”他摸了摸口袋,确认那封只有一句诗的遗书还在,“它没被送出去,你们怎么找来了。”

一回到店铺,曾祖父便吩咐掌柜的从账上支一些钱出来,给红十字会送去,并让大婆婆和刘丫去医院帮忙。大婆婆说曾祖父受了重伤,眼下她一步也不会离开。

曾祖父第一次没有喊大婆婆小妹,“夫人,你听我的。医院里缺人手,哪怕是去打杂,你都功德无量,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方向。我在自家地盘休养,不碍事。”

听到曾祖父喊“夫人”,在场的人为之诧然,尤其是刘丫,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后,赶忙拉着大婆婆道,“我们明天就去医院,一定去。德秀少爷喜欢,那就去。”

大婆婆听了,眼睛里“像捏碎了的豆腐,出来的都是水,能行船”。大婆婆晚年跟我的姑奶奶提起此事,长吁短叹,“你爹爹是在求我,脸上完全不像谈及革命那般舒展。面对死,他都没那么难受,那么好看的脸硬生生挤成了一个丑八怪。”

大婆婆坚持留在汉口家里照料曾祖父,“没了德秀,我要功德有何用。再说我不是叫花子。过门前,蔡家送来边猪四对(半边猪、鸡、鸭、鹅、鱼),聘礼一样不缺,这是早定了的事,过门后,我侍奉公婆无差,为何这时他要拿名分来做交易。”

曾祖父见大婆婆不愿意去医院,马上又改了口,“如此,那就不勉强小妹了。”


刘丫这一年26岁,在待字闺中的女子中,算老姑娘了,不管谁来提亲,她都不愿嫁,现在还被叫做刘丫。刘丫随母姓,其所谓的父亲是强奸犯之一。有次她母亲走夜路,被人给奸污了,那时的人看重贞洁,被奸污的妇女大多忍气吞声,找个偏远地方嫁了,但刘丫母亲毅然选择报官。然而,衙门的一个差役见刘丫母亲长得标致,借口勘查案发现场,兽性大发,致使刘丫母亲在同一地方再次被强奸。

刘丫母亲衣不蔽体地来到衙门哭诉,因那名差役是知县幕僚妻家的侄子,知县包庇差役,刘丫母亲见告状无门,提起一把菜刀猛砍县衙大门,反被投进监牢。

高祖父当年收购茶叶时路过刘丫老家,听当地生意伙伴说起刘丫母亲的事,心生敬佩,他认为当时女子“或三从四德,或温良恭俭让,独缺勇”。后来他挑儿媳妇,皆为果敢坚韧有个性的女子。

为营救刘丫母亲,高祖父专程去省城找按察使司衙门的老友,对方获悉情况后,立即派人下来巡查,继而知县被降职,差役入狱,刘丫母亲沉冤得雪,出狱那天,高祖父带着高祖母来接的,那时刘丫母亲已身怀六甲,再有三个月便要临盆了。

高祖父即便有老友相助,但接待来人,送礼等开销必不可少,为此花费不少银两。刘丫母亲从狱卒那里得知情况,感激涕零,高祖父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出钱出力,仗义相助,她直言自己纵使赔上两代人,也不值那么多钱,当牛做马难以为报。高祖父却让刘丫母亲不要有负担,并谈及人命及公理都不能这么算的,恰好碰上他还有点家底,能助一臂之力,是自己的荣幸。

刘丫母亲被奸污去衙门告官,被众人指责,自家族人嫌她丢人现眼,几次托人带话让她在狱中自尽,她却坚持要活下去讨公道。如此,出狱后自然无处可去,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挺着个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高祖父看出刘丫母亲的为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若刘丫母亲不要腹中胎儿,便让高祖母带其求医;若她想生下来,可借住在蔡家的一户佃农家,那边百无禁忌。

刘丫母亲摸了摸肚子,说腹中胎儿陪自己坐了几个月的牢,也没啥妊娠反应,孩子像是知道母亲的苦楚艰辛,不吵不闹,在她难过时,才会有所胎动,“我们娘俩在监牢里相依为命,有了感情,我想生下来,却怕孩子出生后遭人唾骂嫌弃。”

平日不多话的高祖母对刘丫母亲说,“那就生下来。只要不懒,粗茶淡饭有得吃。”

三月后,刘丫母亲在佃农的便柴房里生下刘丫。高祖父得知刘丫母亲生了个女儿,极为欢喜,刘丫满月那天,他在佃农家喝了酒,抱着刘丫说,自家有3个小子(当时,家里的老四、老五,老六尚未出生),除了德秀,那是个磨人的东西,以后姑娘看上哪个就嫁哪个,“我们做买卖的虽说低贱,但谁若欺负丫头,嚼舌根,蔡家绝不许。”

女儿满月后,刘丫母亲便主动来到蔡家,在槽门口起誓,“一辈子为蔡家做事,不要分文工钱,能让丫头有碗米糊喝就行,我个人的吃穿我自会想办法。”

高祖父放鞭炮迎接,“往近了说,你来我家做工,不开工钱,莫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往远了讲,你将是我未来亲家,来女婿家做工不给钱不管饭,这不是混账吗?”

刘丫母亲自打来到蔡家,比青壮男子还卖力,专挑重活干。高祖父租给她半亩田,从耕种到收获全是她一人忙活。刘丫断奶后,她便帮着高祖父跑码头送货。

刘丫比曾祖父小5岁,与大婆婆,以及得肺痨去世的大妹儿年纪相仿。

7岁前,刘丫说话不清楚,头发天生又黄又卷,小小个,爱跟在曾祖父后头喊,“皆序(德秀)少爷”。曾祖父懂事早,听过高祖父要将她做儿媳的玩笑,经常逗她,“你是我未来弟媳,不喊‘皆序’少爷,叫‘哆哆’(刘丫喊哥哥为哆哆)。”每次曾祖父让刘丫喊“哆哆”,她就大哭,说才不嫁人,不是寄妹(弟妹)。刘丫对其他少爷都是喊“哆哆”或“寄寄”(弟弟)。蔡家没人拿她当丫鬟,只有刘丫母亲一直告诫她,“你就是丫鬟。”

刘丫稍大一点,刘丫母亲便坚持让刘丫做下人的活儿,若高祖父不答应,她就要带着女儿另谋出路。她告诉刘丫,蔡家说让她做儿媳,那只是怕人欺负她们娘俩。高祖父只得让刘丫做曾祖父的书童,平日里研磨,整理书籍,倒水,送伞。曾祖父得空时会教刘丫识字,唱歌,讲故事。

除了不喊哥哥,刘丫最听曾祖父的话。曾祖父要去劈烂关大妹儿的房子,刘丫马上找来斧头;曾祖父经常惹恼高祖父被罚跪,无论多久,刘丫在一旁陪着;曾祖父逃婚,刘丫帮着收拾包袱,替他放哨。

12岁后,刘丫越发出落得标致,没了大舌头,长成了高个儿,头发依旧微卷,大眼睛,像个洋姑娘。高祖父偶尔开玩笑,夸自己看儿媳的眼光比做买卖强,问刘丫看上谁。刘丫默不作声,高祖父问了几次,以为她一个没看上,便不再提及。

刘丫母亲是知道自家女儿心思的。三年后,刘丫母亲跟大婆婆交代后事,笑着谈及刘丫平日生活里的点滴。有次她故意试探刘丫,“我看啊,还是德秀少爷最合适,可德秀少爷不讨东家欢喜,有点不实在,净惹事儿,东家怕委屈了我们刘丫。”

刘丫脱口而出,“东家哪里都好,就这点讨厌。他整天抽水烟,吐痰,用胡子扎我脸,都没这么讨厌,什么‘除了德秀少爷,你看上哪个’,问的什么话嘛。”

曾祖父成婚那天,刘丫躲在房间一整天不肯出门,说德秀少爷开心也就罢了。到了傍晚,曾祖父端着一碗东坡肉过来看她,“刘丫一天没吃饭啦,哆哆担心。”刘丫却大哭了起来。曾祖父成婚后,刘丫再没跟人提起过她喜欢德秀少爷的事,尤其是母亲死后,任谁来提亲都是一口回绝,反而对大婆婆敬重有加,算是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刘丫母亲是在刘丫14岁那年走的,高祖父对其予以亡妻之礼厚葬,并安排六个儿子上祭,曾祖父特地从长沙赶回,由其手捧刘丫母亲遗像,为亡人引路上山。这名奇女子在蔡家14年,从最初的佃农到后来的女掌柜,一直能干,忠心。然而在刘丫14岁这年,她忽然抱怨蔡家生意全靠她,分红少就算了,始终拿她当下人。有店铺伙计还举报她贪污货款,且证据确凿。高祖父得知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几代人下来,蔡家只有内斗不止,而家中掌柜,仆人之中从未出过小人。”

高祖父担心刘丫母亲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打发大婆婆去与刘丫母亲沟通。刘丫母亲说自己此时与蔡家闹掰,对蔡家只有好处,她一个外人无足轻重。

大婆婆说现在由她当家,刘掌柜十几年的自家人,有任何事情蔡家都会担着。刘丫母亲说也没什么事,只是突然舍不得蔡家,刘丫也不大懂事,“她喜欢德秀少爷的事,就没能瞒住哪一个,日后还希望你能多担待,她没坏心思,就是爱着罢了。”

大婆婆以为刘丫母亲是担心女儿喜欢曾祖父,从而得罪自己,到时候不得不离开蔡家,她让刘丫母亲完全不必担心,“不止德秀,我也喜欢这个妹妹,聪明伶俐,是我没有的。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罪?”

没成想,一个多月后,刘丫母亲却当众将一名五十多岁的男人连砍十几刀,然后刎颈而死。

高祖父等人从刘丫母亲留下的遗书及旁人口中才得知,被砍死的正是14年前强奸刘丫母亲的男人。对那年的事,自女儿出生后,刘丫母亲再没提起过。 

谁想这么多年后,他自己找上门来,将当年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并恬不知耻向刘丫母亲提出要滴血认亲,让刘丫为其养老送终,或由刘丫母亲替女儿一次性支付一笔养老费用。

刘丫母亲当即动了杀心,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因他沦落到被众人唾骂,遭家里驱逐,若非遇到高祖父,只有死路一条,恐怕连母女俩的尸首都会被嫌弃是脏的。谁想他竟敢上门逼问刘丫住处。

刘丫母亲知道碰上这种无赖,往后刘丫没安生日子过,管他是不是刘丫父亲,她不给无赖纠缠自己女儿的机会。没人知道刘丫母亲十几刀下去,这个刚烈的女子是否解了仇恨,但刘丫是真正没母亲了。

高祖父一度备受打击,一向遇事乐观、豁达潇洒的他在楼上大呼,“你不畏人言是对,不畏强权是对,不畏生活是对,何事不能一起担当?离开是大错。”

刘丫母亲娘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大骂伤风败俗的人不能进家门,杀人放火的鬼不能进祖坟。其后事主要由大婆婆在帮着料理,将尸体运回村口,搭个棚子请和尚做了法事,高祖父请全村的人吃了两天流水席,亡人被允许葬在公家地里。

家祭时,大婆婆安排曾祖父扶着刘丫同在灵堂前行礼,知晓当地葬礼的人心照不宣,这是女婿的礼仪,大丧不能成婚,此为结亲。祭文亦由曾祖父执笔,称刘丫母亲为家姑刘老孺人。曾祖父后来只记下一句悼词,“摧兰折玉,重厚自尊”。

很多人都说,刘丫之后就算公开说自己是再配夫人,蔡家也没人敢否认。但刘丫却公开在母亲遗像前承诺,“会做好一个丫鬟的本分。”刘丫说自己痛失慈母,伤痛欲绝,太太披心相付,才让她捱了过来,平日母亲也夸太太是个宽厚之人,不能伤着她。刘丫说到做到,坚持与佣人一块干活,还说不找点事做,难以从丧母之痛中抽离出来。高祖父不过问细节,听之任之亦为宠爱。只有大婆婆知道,刘丫心里一直都有德秀。

曾祖父在家行医期间,刘丫刻意与曾祖父保持距离,很少说话,但气色却一天比一天好。曾祖父离家,刘丫尽管从未出门相送,却总是难掩失魂落魄。刘丫后来也承认,“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摁住了腿,又不知是怎么摁住的心,想来是看着太太在前面,便自觉忍住了。”

直到县衙差役来找事,大婆婆心系曾祖父安危,六神无主。刘丫才过去握住大婆婆的手良久不说话,直掉眼泪。大婆婆喃喃道,“没事的,他不能有事。妹妹,他会没事的,对吧?”

刘丫这才问,“丫鬟也去,行吗?”


田伯是家里的老仆,来武汉时近花甲之年了,他从前的事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有一身武艺,能徒手举起三百斤的石板。中日甲午战争时,在刘坤一(两江总督,湖南宝庆人)手下参军,驻守山海关,兵败后回乡,其父是员外,家财万贯。

村里人都说他是打抱不平得罪了当官的,“见到当官的派人抢人女儿,他仗着自己有武功,敢一个打十个。在权势面前,武功有什么用哦,家里有钱又怎样?你看哪个武状元不跪皇亲国戚的,纵然家里有金山银山,还不是一夜之间被搬空了。”也有人感叹,“若不是田伯年轻时打抱不平,至少还是个闲散老爷,何苦呢。”

田伯从不谈及自个儿过往,有两句话常挂嘴边,“学打(学武)的人挨打,莫学打;财聚财散,人来人往,莫得罪当官的;欺男霸女的人,再遇当官的我照打不误。”

田伯父亲为了保全儿子,吊死在堂屋,树倒猢狲散,田伯被迫带着母亲四处谋生,教人练武,一个徒弟学了一招半式后四处惹事,结果横死街头,他便不再收徒。后田伯辗转来到宝庆码头做苦工,因带着老母亲而屡屡遭人嫌弃,高祖父见他是个孝子,问他是否愿意回乡做家丁的领头。田伯知道高祖父是有意要安顿他们母子,毕竟码头乃是非之地。一年后,田伯母亲病逝,他成了高祖父的贴身仆人。

田伯与曾祖父打交道不多,却说,“德秀少爷的存在,提醒我当年没做错。”他主动要去武汉, 大婆婆说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她和刘丫去只是小女子的情愫。

田伯说自己不是逞强,“我不敢说英雄迟暮,因为我是狗屎。你们到底是不懂东家,我去了,就等于东家到了。你们只见他逮着德秀少爷骂,可知德秀少爷想做的事,就算东家认为大逆不道,可见他真正出面阻止过?东家可不是无能之辈。”

在汉口家中,田伯见大婆婆和曾祖父起了争执,他握住曾祖父的手,轻声道,“德秀少爷,我想问问你,你的义举毋庸置疑,若把整个家都搭进去了,后悔吗?说来德秀少爷,你有着最好的家人,大好前程,你偏要选一条最难的路走。哪朝哪代没有不公?你管得过来吗?万一到时候像我一样,落得个家破人亡,止增笑耳。”

曾祖父虽然有伤在身,却斩钉截铁道,“谁没有最好的家人,刘掌柜——家姑难道不好?”他看向刘丫,“前人以命相搏,是为了后人能无所忧虑地过活。今日生于恐惧之中已属无奈,万不能对冀日惶惶不安——被奴役之恐惧,被欺辱之恐惧,被关押之恐惧,被驱赶之恐惧,被蔽塞之恐惧。冀日定当为希冀美好所在,如此方能令人子孙繁衍,延续文明。”(大意是今天活在恐惧之中是没办法,但不能对未来产生恐惧,未来一定得有希望,才能让后代子孙繁衍生息,延续文明。)三十年后,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人民有免于恐惧的自由”,曾祖父也曾对此评述道,“我们国人一直在为消除人民的恐惧而奋战,我真心实意希望有一个政权能做到如此。”

刘丫不止情系曾祖父,还听进去了这番话。她加入红十字志愿者之前,对大婆婆说,“我心之所属,不再提及,但此番前去,并非为讨好德秀少爷,实则德秀其言行,再次令我动心,对明日恐惧是最恐惧的事,若睁眼便是恐惧,谁希冀明日?”

数月后,曾祖父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大婆婆求他回家,之前曾祖父无论做什么她都支持,“自从亲眼见他流血后,私心占据了心头,我只想他在自家楼上看书,家中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不下楼都行,我一辈子伺候他,端洗脚水,倒马桶。”

曾祖父只是领着大婆婆来到江边,“那些袍泽弟兄的尸体堆满了江滩,没有谁回家。我情愿你留下来,像刘丫一样,能帮助更多人,受伤的革命者,难民,即便是清廷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员,都需要大量人手来救助,你就当帮帮我了。”

大婆婆拒绝了曾祖父,“家里的豆子发霉了,磨盘也没清扫,老爷子还在等消息。男人做大事,女人就帮他守好家。”晚年大婆婆又说,“他怎么把我当物件分配。”

当大婆婆与田伯启程回家时,刘丫在一位毕业于东京女子医学校的志愿者的教导下,已经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护士,常往返于汉口和武昌之间,后又随队奔赴上海。


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南方政局相对稳定,蔡锷作为云南的最高长官2,再次给曾祖父带信,谈及云南百废待兴,自己数年钻研军事,未有过主政经验,想有个自家人在身边,安心一点。为打消曾祖父顾虑,蔡锷主动说起,他家中两个胞弟来云南想谋求一官半职,被他拒绝了。

曾祖父了解蔡锷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尽管他驰援武汉一个多月,多少有些军功,那时他在武汉的老长官黄兴已调往南京任陆军总长,伤愈后本该追随其去南京军队任职,但蔡锷此时邀请他去云南,当即应允。后来有人论资排辈,说曾祖父太吃亏,总是在关键时刻另起炉灶,他回忆道,“湖北阳夏保卫战,革命军退往武昌之死,损失万余人。与此同时援鄂湘军,上千名革命军战死,我侥幸活下来,还能为这个国家做一点事,已是万分幸运,何谈功绩?”

去云南之前,武汉自家店铺刚好有船赶回老家,有伙计问曾祖父是否回家一趟,曾祖父说不必。而后,他主动找到刘丫,说自己要去云南了,走前看看她近况如何。

对于这次与曾祖父会面,刘丫专程回了一趟蔡家,对高祖父行了跪拜之礼,却不是对老东家的礼数。进到大婆婆房间时,她关上门,说是赔罪来了。大婆婆瞬间明白了,说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罪,“德秀到底不是木头啊”。

刘丫说她不会再回蔡家了,“活成他一样的人,便是最深的爱了。他给了我平等的爱,至此,我不再是丫鬟,他不是少爷,我该知足,再不能进一步伤害太太了。”

尽管大婆婆一再说明曾祖父有权去爱,但刘丫只在蔡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在给自己的母亲上了坟之后,还是离开了。曾祖父后来提起刘丫,说她叫刘素贞,去红十字会后自己改的名字。刘丫说喜欢《白蛇传》里的白娘子,来人间报恩,嫁给郎中许仙。

此后,刘素贞奔走各地救死扶伤,曾救助孤儿5名。1925年,上海闸北爆发霍乱,刘素贞在医院不幸染病。最后时刻,她手中紧紧握住一只怀表,是曾祖父离开武汉前夜送给她的。直到1926年,大婆婆收到怀表及一句口信,“姐,我回来了。”

大婆婆晚年最是想念刘丫,“家里那么多人,我同她最亲,真正是个骄傲的女子。”
引用:
1  辛亥革命期间,战场掩埋尸体、接收从前线下来的伤兵,皆由红十字会参与负责。当时中国红十字会叫“大清红十字会”,吕海寰担任会长,沈敦和为副会长。具体事宜由沈敦和负责,其为灵魂人物。沈敦和是浙江宁波人,曾在剑桥大学学习法政,当过翻译官,于1904年创办了“上海万国红十字会”,比清廷创办的“中国红十字会”早了3年,曾在日俄战争期间,派遣医疗队前往东北救助当地难民,1910年,两家红十字会机构合并为“大清红十字会”。

1910年上海公共租界爆发鼠疫,因工部局检疫引发混乱,沈敦和创办中国第一家传染病医院。此外,广东一位叫张竹君的女医生,于1911年10月19日创立“中国赤十字会”。张竹君是中国第一位女西医,又为中国第一位创办医院的女性,25岁与徐宗汉(后为黄兴夫人)创办了褆福、南福两家医院。1926年上海霍乱爆发,张竹君前往一线抗疫;抗战期间,她又多次上前线抢救伤员,收养20多名孤儿。张竹君极具个人魅力,据传马君武曾追求过她,而张竹君最后终身未嫁。

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军向沈敦和发去求助电报,望其派红十字会队员前往战地进行救助。沈敦和虽为“大清红十字会”副会长,却积极派医疗志愿者前往武昌。张竹君同样组织上海红十字救伤队,并掩护黄兴、宋教仁等人一同抵达汉口救援。

2  1911年10月20日,为响应武昌起义,蔡锷领导了云南的重九起义。11月1日,云南军政府成立,蔡锷被推选为都督。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未完待续,明天见
蔡寞琰新作《虎溪山下》长篇连载 
2023 正月初三至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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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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