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爱人修桥,她为爱人斩匪首 | 人间 · 虎溪山下06
“我们被消灭,但我们继续相爱。”
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六章
12年时间,弹指一挥,转眼间到了1926年初,曾经年轻的张三妹也已近30岁了,现在已能看病抓药,独当一面了。
这一年,曾祖父46岁,而刘丫已去世半年。当曾祖父看到是上海来的信时,他仍以为自己这医馆终是能等到那个叫素贞的女人的,“如若时机未到,我还可以再等等。”
刘丫在信里,仍称曾祖父为德秀哥,大意为:德秀哥,我要对不起你了。说来就这写字的能耐还是你教我的,我没有一天不想成为你的妻子,但我想先做好自己,至少这辈子如此。最后与你说话,就不提别人了,就你和我,终于能说好想你了。
刘丫交代好友,若她死了,一定要把尸体烧了,再延迟半年告诉曾祖父,“不然德秀哥抱着我哭,我一声不吭,他该有多难过,我得多心疼。德秀哥的情意我怎能不知晓?我去过数不清的地方,就属武汉最美好,一想便动情,当然啊,在爱人怀里,见过温柔如梦的春天。我是从武汉飞走的,德秀哥予我双翼,俯瞰人间。”
“素贞此生走过了千山万水,拉过很多苦命人的手,见了生死,反而甜了一些,了无遗憾。而刘丫来世会早早地来,早过任何人,早早地嫁给德秀哥。”曾祖父看着刘丫的信,一时胸闷头昏,倒在了医馆。张三妹掐他人中,“德秀,你要挺住。”
蔡家几代人都喜欢刘丫母女,高祖父听说刘丫去世,伤心之余又气不过,让佣人勿动刘丫的房间,不烧刘丫的东西,而后往四川去信,还是那两个字:逆子。姑奶奶说,高祖父那会应该是心疼儿子,只是他不愿低头好好说话,其意应该是——逆子,你该怎么办?可还好?祖父他们几兄妹,曾想过要让刘丫上族谱,又怕是给她羁绊,便说留给后辈们去做。
我会始终记得,刘掌柜在清末时代,面对欺辱誓不低头,明知会遭千夫所指也不退缩,勇猛果敢,不让怨念累及女儿,担心其遭遇创伤,不惜以死绝后患;而成都的医馆再也等不来一个叫素贞的女人了,她本就不是蛇妖,亦未成仙,更无需报恩,不过是在人生苦海里修行爱人,终于做回自己,或许又带着一生的慈悲轮转尘世。
刘丫的去世,令曾祖父备受打击,大概有半个来月魂不守舍,总是自言自语,“为什么人这么苦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留不住人。”
彼时,四川军阀已形成好几大派系,诸如武备系、保定系、九人团等,共有过九个大军阀,几乎每年都发生了大规模战争。军阀为了扩充实力不择手段,公然开高价拉拢土匪头子,绞尽脑汁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逼迫他们种植罂粟,之前的禁烟成果荡然无存,种植、贩运、销售和吸食鸦片皆为合法的了。如若民众想种粮食,而不种罂粟,则种一年要收三年的税,第二年要交五年的税;罂粟种少了,也得收税,被称为“懒税”。如此一来,有些县一年的“烟税”收入达七百多万元,农业生产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有人直言不讳,“四川有二十万军队,莫不持烟土为饷源。”
曾祖父依旧想最后凭一己之力,哪怕让一个县的百姓少受些压迫也好,即便偏僻贫瘠,又是少数民族聚集地区,他也愿意前往,“不谈理想,不说政绩,至少要做到让当地百姓有说‘不’的权利,不肯种罂粟的,绝不逼迫,还应予以赞赏。”
然而时至今日,祖父即便想禁烟亦有心无力,只能视而不见,而尽全力保护不想种罂粟的百姓。
自曾祖父到任,只能和当地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种鸦片的人偷着种,不种鸦片而种粮食的人不收税。军阀来争地盘,曾祖父便豁出老脸去调和,“这地儿你们就别争了,民风彪悍,改土归流都得先想万全之策,以免激发民变。”
军阀也有守规矩的,就如两军对峙,人少的一方见打不过,放两枪就跑;而占绝对优势的一方,也不会赶尽杀绝,不至于祸及敌方家人,进城之后还会装模作样安抚百姓。曾祖父虽然只是个小县长(1926年“知事”才改称为“县长”),军阀们一看是前辈,罢了。
曾祖父他承认自己难堪大任,不能让当地变得更好,只能公正地断好每一个案子,小心地维系着地方安宁,像遇到危险时的老母鸡般,只能撑开翅膀站在前头。曾有军阀派手下来劝说曾祖父一起合作,来人大言不惭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中国四万万人,哪能个个有人格可言?您也是军中老前辈,应知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就算死掉一半,这个世道照样存在。随便举几个例子,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没了,安史之乱又死了多少?还有后来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政权不照样沿袭更替到了民国?人命不过如此。”
曾祖父气得举起手枪,“那你怎么不去死一下?你死了,人们照样能看到民国以后的政权。你一句话就想让一半人死掉,好大的口气,到底谁该死,谁该活?难不成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无权无势,连活着都不过是为了被人踩死?”
若在早年间,他或许就开枪了,但眼下也只是发了一通脾气,便让属下将人轰走了事。每当曾祖父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时,张三妹总是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从曾祖父来到县里后,张三妹便三天两头地从成都过来“请教”药方的用法,这次刚落脚,便遇见曾祖父神情沮丧。
两人一直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曾祖父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喉咙嘶哑,“我们成婚吧,三妹儿。”
张三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疑惑地望着曾祖父,拿枪的手却比之前曾祖父还抖得厉害。“若你不嫌弃,我们成婚。”曾祖父语态平和,“之前是我错了,耽溺于虚空过往,画地为牢,囚禁自我,羁绊他人。我不是聪明人,直到大妹儿转世了,刘丫走了,李聪明还在受苦,我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放下亦为担当,再拿起时,你可愿意?”
张三妹眼泪扑簌簌掉落,“你说的话真的难听,可是我愿意,你娶我嫁。”
多年后,张三妹回忆,“记得那天是灰蒙蒙的天,又好像有一点阳光影子,还下了毛毛雨。唉!到底啥子天气,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我没开枪打他算他走大运。”张三妹由始至终没问过曾祖父,怎么突然就求婚了,到底是真的爱了,还是因为失落?而曾祖父用后来的二十年,回答了这个问题,毋庸置疑,他从不勉强自己。
曾祖父和张三妹在一起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竟唱当时的流行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给张三妹听,“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歌词为刘半农所作,赵元任谱曲并演唱。其中代指女性的“她”便是由刘半农推广使用的。
漂泊半生的曾祖父终于决定,在他46岁这年安定下来,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当即在四川购置宅子,添置家当,请了佣人,厨师,只要一回到家,绝不谈及公事。而张三妹只是委婉问道,“这样算你嫁到四川来呢,还是我是蔡家未过门的媳妇?”曾祖父连声道歉,“是我疏忽了,自然是我明媒正娶,这就带你回湖南老家。”
回去的路上,张三妹说,“三妹儿不好听,你给聪明姐取了名字,我也要。”曾祖父想了想,牵住张三妹的手道,“那我叫你张婉英——婉约绮媚,吾爱英英——你在我心里这般美好。”见张三妹笑而不语,曾祖父慌忙道,“请夫人见谅,父亲说得没错,我胸无点墨不成器,若三妹儿不满意,请容我再思索片刻。”
后来村里有人调侃道,“李聪明嘛,聪聪明明;张婉英呢,那是吾爱英英。”小孩也跟着唱不明其意的歌谣,“聪聪明明,吾爱英英,天上人间,情由谁定。”直至我小时候,还和一些小女孩边唱边踢毽子,有次被祖父撞见,他揪住我的耳朵道,“别人唱算是流传,你唱则大为不敬。”
大婆婆这一年也40岁,有人劝她,“你这回就不用去村口接德秀了,他坐的是马车,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婆婆仍梳妆打扮着,“那更要去接,我岂能给德秀难堪?蔡家不会失礼。”
曾祖父的弟妹们认为,换作是他人,在旧社会娶三五个老婆司空见惯,但曾祖父将近30年都没想正儿八经地成家,大家都当他放弃了,如今突然带了个年轻的女子回来。若他一早再娶也还好,兴许大婆婆能早早地接受,说不定到如今也已看开了,她们担心大婆婆受不住,商量着要与其一起去接人。
大婆婆却不以为然,“你们莫小看我,我巴不得德秀好。不过你们要一起去接人,自然可以,人家第一次来村里,是该隆重些,大家妯娌之间去接一下,以示欢迎。”
都说大婆婆这还没见到人,便认可了张婉英,可如此情境之下她不认可又如何?大婆婆做人做事从来体面,但为求一世体面而独自咽苦吞甘,那体面又是为何?
尽管大婆婆嘴上一直说无碍,但当她见到了“四川妹子”时,差点没能站住,好在同去的弟妹们围在两边,替她撑住了,“我从未见德秀如此深情地看过女人,他虽有意藏着,却没能藏住。他对刘丫当然也深情,但刘丫善良,没让我见到。”
从马车上下来的张婉英仪态万方,得体地向各位“姐姐”问好。大婆婆迎上前,曾祖父主动过来打招呼,“夫人,这是婉英。”大婆婆却看向张婉英道,“我是德秀的小妹李聪明,我们来接你回家。”
张婉英也会说话,“我初来湖南,有的规矩还得大姐教我,该吩咐我去做的,勿用客气。这些年,德秀也一直记挂着大姐。”
曾祖父在一旁附和道,“是的,我记挂着夫人。”大婆婆只是长叹一声,没说话。
回家时,曾祖父和张婉英走在前头,大婆婆走在后面像是对几位弟媳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四川可是一个好地方,有机会我想去四川看看,那里应该很漂亮吧?”
其他几个妯娌看着心疼,小声对大婆婆说道,“嫂子这样说,一点也不像蔡家的儿媳妇,你以前好歹也做过东家,不如今晚我们给德秀套上麻袋,揍一顿解解气。”
大婆婆被她们的无心之言戳痛了,望着曾祖父和张婉英的背影道,“要不你们在他们拜堂那天,给我套上麻袋吧。是啊,我一点也不像蔡家的儿媳妇,哪里像呢?”
对张婉英的到来,高祖父并不反对,他虽未出门迎接,却主动下楼,并收起水烟筒,在堂屋里等着。而高祖父同样也顾及大婆婆的感受,因而当曾祖父领着张婉英向高祖父行礼时,高祖父第一句便是说,“我这边罢了,李氏那边你们要敬着。”
曾祖父以为高祖父在为难张婉英,搂住她道,“爹爹,儿媳妇好心好意给您行礼问安,您红包都没准备一个,还在那里摆架子,阴阳怪气的,什么叫您这边罢了?”
高祖父见“逆子”又当众顶撞他,气得用手指自己,“怎么的?还得我给你行礼吗?”曾祖父也没好话,“您给我下马威,哪次我不是受着?给婉英脸色看就不行。”
张婉英虽然平时有些任性,但在正式场合总是得体的,她捏了捏曾祖父的手,然后安慰高祖父,“都是一家人了,爹爹怎么可能给我脸色看。是德秀眼神不好,小人之心冤枉爹爹,真的是‘逆子’,以后我替您管教他;若他欺负我了,我也告诉爹爹,您给我撑腰。”说着张婉英用手肘戳了戳曾祖父,“还不向爹爹致歉?”
曾祖父老老实实地给高祖父鞠躬,“对不住爹爹,刚才是我鲁莽了。”高祖父指了指他,“你啊,这个逆子,何德何能……婉英,你领他来我楼上,快50岁的人了,刚进屋就要红包,不嫌丢人。之前我连婉英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写红包?”
当曾祖父和张婉英上了楼,高祖父反而向张婉英道歉,“婉英,爹爹不是为难你,因为这个逆子,我们家是愧对李氏的。其他不多说,你能嫁过来,蔡家是求之不得的,祝你们早生贵子……”未等高祖父把话说完,曾祖父赶忙向张婉英解释,“婉英,老爷子说话难听。我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才娶你的。他共有六子,少我一个,半点也不影响他多子多孙。”高祖父又被气得朝丫鬟喊,“把我水烟筒拿来。”
曾祖父与张婉英成婚那天,家里一片喜庆,到处挂了红布条,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曾祖父一改往日冷脸,处处笑脸相迎,都说他少年老成,这会反倒像小伙子。新娘虽说也29岁了,依然是那会儿最好看的女子,一身凤冠霞帔,含情脉脉。
大婆婆却在厨房帮着仆人烧火。起初,仆人怎么也不敢让她进厨房,怎么说她都是受人尊重的太太。大婆婆却说得头头是道,“炒菜的徒弟,烧火的师父(说的是烧火的人掌握着厨师的火候,不能小觑),你们不懂吗?这么重要的场合我当然要亲自来看着火候。”不管大婆婆怎么说,仆人们就是不让出灶坑,连说要不得。
大婆婆假装咳了几声,“是谁在烧火?满屋的烟子。”说着她不停地掉眼泪。负责烧火的是个50多岁的妇人,因儿时发烧,家里没钱给她治疗,以至于脑子出了问题,其行为举止如同一个10岁的孩童,好在其乖巧听话,后来村里人为了照顾她,但凡有红白喜事,都会叫她来烧火,完事后给她一些钱米。
烧火的妇人听出了大婆婆的指责,也委屈地哭了起来,“我是傻,没用,只会烧火。很多大师傅都夸我火烧得好,大火小火都不用他们提醒。今天太太说我烧火烧出满屋的烟子,我受不了这个冤枉。德秀少爷是好人,我怎能不好好给他烧火。”
大婆婆过去抱住烧火的妇人,强忍住哭声道,“今天德秀少爷结婚,我们都不哭。是我不对,冤枉了你,屋里没有烟子,我今天怕冷,你教我在灶前烧火好吗?”
妇人猛地点头,“太太,我知道了,你不是怕烟子,而是怕冷,那你挨着我坐。”烧火时,大婆婆一个走神,“呲”的一声,一大片头发被烫着了。妇人赶紧摸大婆婆的额头,“太太别怕,你不要管外面多热闹,我们安心烧好自己的火就是了。”
大婆婆后来常说,她一直好感激那位烧火的妇人,“那天就那么被她哄着过去了。”
直到晚饭时分,张婉英亲自来厨房请大婆婆入席。大婆婆与张婉英挽手,向厅堂走去。
按照当地的习俗,新娘子戴红盖头过门时,需有人迎接(接亲礼),并为其在洞房铺设被褥(铺床礼),意为“引人入胜、携手同行,以及合欢到老”。此人一般为男方家中最为贤惠的女性,要求八字好、不与人相冲、不带桃花,无恶疾、重疾,无丧偶、离异,恪守妇道,儿女双全,脸无伤疤。如此要求,即便是大婆婆八字有福,在村里享有声誉,都未有资格替新人迎亲、铺床,因为她无子。因此,张婉英过门,高祖父和大婆婆一致定下曾祖父的六弟媳。
此举却遭到了曾祖父和张婉英的一致反对,其二人认为六弟长相漂亮,媳又贤惠能干,儿女双全,自是最佳人选,但他俩有自己的考虑,想让自己的四弟媳满姑来行此礼。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一片哗然,即便高祖父与大婆婆也是沉默不语。
满姑在加入蔡家之前,经历坎坷,受尽欺辱,就连身体都被糟蹋得伤痕累累,丧失了生育能力。倒不是嫌弃,从礼节上看,选满姑会让人看笑话,家里随便哪个女人都比她合适,即便选烧火的妇人,也不至于招人口舌。此时,曾祖父的六弟媳也站在曾祖父这边,“我也认为四嫂是最合适的,这是我们家的态度。谁敢说三道四,就别来,来了的用扫把给扫出去,在这件事上,我们就要一意孤行给旁人看。”
满姑一再推脱,认为兄嫂以及弟妹认可自己就够了,“我与德重(曾祖父四弟)的事可以任性,但不能委屈了从四川远道而来的嫂子。”说着她眼含热泪,“有你们这些家人,此生我有福,但蔡家的媳妇,除了我,个个出色。人言可畏,我若再强出头,怕是会让蔡家颜面扫地。”
最后是德重开了口,“满姑,我们都是有福的,那你就听兄嫂和弟妹的,帮着迎嫂子过门,祝兄嫂长长久久,儿孙满堂。”满姑这才应下,不卑不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领新娘子进门。
曾祖父的四弟德重是曾祖父的同母胞弟,后因朝老族长举枪而得罪蔡氏族人,被家族长辈剥夺姓名。自被蔡家驱逐之后,别人问其姓名,他一概只说自己单名一个“桥”字。
德重小曾祖父10岁,是高祖父最宠爱的儿子。平日高祖父与其他五个儿子少亲近,唯独德重是他同丫鬟一起带的,经常唱歌哄他,连睡觉都时常将其揽在怀中。
德重自幼聪明,不下于曾祖父,同样过目不忘,尤其算术极好,口算、心算、珠算,一般大人多望尘莫及,且性情比曾祖父更乖巧懂事,行为举止从未逾矩。每当曾祖父将高祖父气得“没了想头时”,他便聊以自慰,“还好有个贴心的老四。”
曾祖父六兄弟,个个性情古怪,脾气暴躁,唯独德重温和,待到14岁的年纪,身高与成人无异,温润公子的长相,作为家中最得宠的少爷,总是彬彬有礼,与人相处不分贵贱,但凡遇见长辈,必定会鞠躬行礼,家中仆人与其打招呼,亦会恭敬还礼。众人只见他发过一次脾气,持一杆长枪对着族长,不过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一日,德重突然恭敬地跪在厅堂,敬告高祖父,“孩儿想做比读书更重要的事。”高祖父以为他是想去武汉经商,爽快回道,“我早有此安排,德秀轻佻放浪,宜读书;而你性情稳重,适合做买卖。既然你跃跃欲试,就让你兄嫂先带你一程。”
德重仍跪地不起,口中念念有词,“故折矩。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平矩以正绳,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测深,卧矩以知远……”乃是《周髀算经》里的内容,那时,他已读过《九章算术》《海岛算经》等。高祖父一头雾水,德重则从怀里掏出一幅长卷,像是工笔画,各种样式的桥,线条工整细致,还标有比例尺(分率,道里,高下等标注)。又从箱子里搬出各种桥梁的模型,精致好看,看似脆弱,却能承载一块大石头。当时大婆婆在场,惊叹道,“我们蔡家出了个大画师。”
德重却语出惊人,“我要当木匠及石匠。”高祖父以为自己看透了儿子的心思,正悠闲地抽着水烟,听到德重的想法后,差点没呛破喉咙,“我的崽,莫不是中邪了?”
德重极少顶撞长辈,见高祖父眉头紧锁,他即刻起身,“爹爹,若您孩儿以言许人,以心许人,是否应当重信守诺呢?”
高祖父答道,“自当守信重义。”
德重不复多言,高祖父余怒未消,忧虑他会是第二个德秀,同样将其锁房内,钉死窗户,并命其深刻反省,不想清楚、不弄明白就一辈子别想出来,“记住闭门思愆,而非闭门造车,这个家里缺木匠、石匠吗?”
与曾祖父不同,德重不吵不闹,就算被禁足,照例每天隔门向众长辈问安,有佣人前去送饭,心疼不已,哭着求他,“四少爷,老爷子最疼你,你服个软出来吧。”德重一如往常恭敬有礼,“给您诸位添麻烦了,我理解家父,家父亦需时日体恤我。”期间,高祖父遣人观察,发现德重在房间内除了写写画画,未有过激之举。
一月后,德重如常,不求饶,不恼怒。反倒是见过世面的高祖父心急如焚,只得自己搭了个台阶,让大婆婆请了一个神婆来家中“驱邪”,借此机会将德重放了出来。
德重说自己是一个存于人世、敬畏鬼神的人,理当配合神婆做法。神婆知晓高祖本意只想找由头放德重出来,并未想着要做法事,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也愣在堂屋,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高祖父在使眼色,装模作样地咿咿呀呀念念有词。神婆演戏演到底,说德重是被鬼附身。德重认真答道,“有鬼好,纯姑在我身上。”
高祖父说德重是“温吞水”,就算棍棒加身,都不会咕嘟一声。实在拿他没辙,只得让大婆婆出面与其再聊回做木匠、石匠之事,他知道德重敬重这个苦命嫂子。大婆婆最能领会高祖父的意思,她点化德重,“爹爹让我来跟你谈,就算是默认你的事了。凡事都得有个缘由,你总得告诉我们一声,是喜欢去做还是不得不做。”
德重如实作答,“是喜欢做,然后必须做。”大婆婆未插话,点头等着德重往下说。
德重宛如老人感叹世事沧桑,“唉,话说去年我13岁。村里发大水,您还记得吗?”大婆婆想了想说,“去年端午是有过涨水,不算泛滥,村里没怎么受灾。”
德重脸色微红,说话依旧温吞,“是啊,村里当然没怎么受灾,连嫂嫂如此仁义之人,都忘了对岸山上还有一户人家。去年河里涨水,纯姑和她母亲都被冲走了。当时纯姑也是13岁,我答应为其造一座桥,方便我们几人往来欢笑。纯姑和其母亲大人虽不在了,桥还得修,其家中还有满姑。人总会遇到河,却不一定有桥。”
大婆婆后来回忆,“那个时代的人命丢了,尤其穷人家的,不算稀奇。哪家哪户都有带不大的、随地挖坑埋了的小孩。就算大人死了,家人愁的还是家里的米够不够。纯姑死了,换作其他人,就算当作谈资,也早就忘了,德重却始终记在心里。”
村里本就有一座木桥通向河对岸,修在蔡家院子不远处,只是纯姑家处在两个村的交界处,无论过哪座桥,都要绕几里路,为省事,她和家人一般都是淌水过河。德重爱驰骋于山水间,常跟着做木匠的长工去山上伐木,蹲河边玩水也能持续整日。10岁那年,他遇见了纯姑及其5岁的妹妹满姑,三个小孩时常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欢喜。
大婆婆不禁感慨,“不愧是亲兄弟,心思比德秀还要沉。去年有段时间发现老四情绪有些不对,殊不知是遭遇了伤心之事,就连他私下学画图也是瞒得死死的。”
高祖父得知缘由,松了一口气,以为又是小事一桩,说完全理解儿子,劝他不必去做木匠石匠了,让满姑和她父亲来蔡家帮忙做事就好,再修一座桥纯属浪费钱粮,满姑家那边就一户人家,为其搬家也花不了那么多成本,“同样是情种,老四比德秀那个蠢蛮驴好太多,他当年拿斧子砍人家房子和棺材,让我赔了不少钱。”
家里人都说,德重是“拳头握出水,都不动怒的人。换作是德秀少爷,恐怕早就掀桌子了”,德重却不认同高祖父的说法,温言细语道,“爹爹,蔡家家业不算大,就算有胡雪岩、盛宣怀他们那般贵气逼人,也不能凭咱一句话,就让人家舍了家来做事。人总是待在自己家才是最舒服的,对否?我许其一座桥,便定要扎实地造一座桥。”
高祖父面露愠色,“若你许人家一座金銮殿呢?”德重不紧不慢道,“爹爹,爱是心意相通的桥,我只许自己能做到的事。若有桥,水冲不走纯姑母女,便无哀伤。”
父子俩虽未针锋相对,却也僵持不下。大婆婆赶忙出来打圆场,“修桥铺路是大人做的事。这样吧,我斗胆替爹爹做主了,咱家信守承诺,修一座简单的木桥。”
德重鞠躬答谢,“多谢爹爹和嫂嫂,就算幼儿也有三两知己,少年心里亦有爱生长,丰茂甚于成人。既是如此,心中之桥得自己亲自修,修好了,我就算出息了。在这世上,纯姑已不用过河,满姑还在,还有很多人没有桥,我要做一个修桥人。”
高祖父对德重无计可施,直言就算将其绑了熬灯油,不过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冲大婆婆发了一通脾气,“都怪那个逆子(曾祖父),开了个好头,我还能管着谁?”
自那以后,德重放下书本,先是在家做了三年木工,又当了一年石匠学徒。出于对“河神”的敬畏,不仅滴酒不沾,又戒了荤腥,坚决拒绝与杀猪的兄弟同桌吃饭。高祖父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抽着水烟怪自己前世作孽。终于在19岁那年,德重修了一座简单的木拱桥,并取名“三书桥”。
14岁的满姑没想到自己会拥有一座桥,再不用涉水过河了。由于母亲早年离世,满姑不知如何裹脚,反而能撒开脚丫子跑。德重“交付”三书桥那天,她在上面来回跑了6次,德重伫立一旁满含笑意。回去之后,他找大婆婆,支支吾吾地说想请她帮忙。
大婆婆已看穿一切,“三书六礼我怎会不懂?这是大好事。”德重点头不语,大婆婆马上告之高祖父,“蔡家又要定亲了,这次可是两情相悦。”
高祖父听说德重要娶亲,心情大好,“老四就是老四,到底不比那个二不挂五(不像样)的逆子。现如今桥修好了,人也定了,心便安了。我料定德重会接手家中买卖,只差时机未到,果然此子终会成器。”
不久后,蔡家请的媒婆从三书桥上过,去对岸满姑家提亲。满姑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汉,自妻子与大女儿过世后再未续弦,就带着满姑相依为命。得知是蔡家提亲,满口答应,说不必另行准备聘礼,桥是最大的诚意,德重定不会亏待满姑,只是满姑父亲心有不舍,提了个小要求,“姑娘14岁了,该挑个好日子将婚事定下来。可怜我这个当爹的,要家底没家底,要本事没本事,满姑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嫁到蔡家算是享福。可我想让满姑在家里再多长两年,不要一下掏空我的心肝。”
蔡家主事的是大婆婆,说桥是德重给满姑的心意,蔡家更不能因此而失了礼数,最能理解父亲舍不得女儿的心情,如此甚好,也能给蔡家一点时间准备彩礼。
高祖父一向不拘小节,他关心的是德重能否安下心来,去武汉帮忙打理生意。为此,还特意在桥上与德重谈话,说时机刚刚好,这几年吃点苦磨炼一下心性也未尝不可,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买卖人需要这股劲儿。德重先是对高祖父多有感激,“父亲大人一向宅心仁厚,对孩儿慈爱有加,‘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深知您的良苦用心。但孩儿不喜经商买卖,如此而已。”说着在桥上朝高祖父跪了下去,“看秀水明山无阻隔,望秋水盈盈人团圆,这才是孩儿想做的事。父亲大人明理致用,您定会成全孩儿修桥补路,成一生之好。”
高祖父扶起德重,拍了拍长衫,将水烟筒递给德重,“你既已成人,陪爹爹抽口烟吧。为父一生不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生意,从不强人所难,怎会为难自家孩儿?”
为此,一向宽厚仁慈的大婆婆后来还忍不住调侃高祖父,“老爷子对老四偏爱有加,德秀可从没这般待遇,一个人在外头几次死里逃生,很少得到一句温软的话。”
满姑对德重亦是鼎力支持,即便德重说跟着他可能当不了享福的太太,恐怕大半辈子都得在外头风餐露宿。满姑也是坚定地说,“你我之间搭着桥,才是享大福。”
办了订婚酒后,德重就背着工具和一干人出了门,说,“遇水搭桥,搭的是安宁。”
满姑最喜欢大婆婆,每天忙完自家的事后,就会过来帮大婆婆打豆腐,还经常会俏皮地问,“嫂嫂,您猜我是从哪条桥过来的?”大婆婆故作不知,“叫什么来着?”满姑就笑盈盈地说,“三书桥,我家德重给我一个人修的,记住了没?”有人笑话满姑,未过门就往蔡家跑。满姑却满不在乎,“过门了我就不跑了,住下啦。”
有天,大婆婆发现满姑有些天没来了,感觉不寻常,便亲自提了礼品前去探望,却发现满姑不在家。由于满姑家是少数异姓,单户住在山坳里,周边没有邻居,大婆婆只得干等。下午满姑父亲回来,更是惊慌失措,说这些天他一直在外面打短工,当初想留满姑晚两年再嫁,也的确舍不得,但主要还是想给她攒点嫁妆,因为这些年,他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想着做父亲的再无能,被褥总得给女儿攒几床。”
两家人找了几天未果,又报了官,满姑依旧杳无音信,此刻大家才确信满姑是失踪了。大婆婆最是担心德重无法承受,她知道他对满姑情深义重,之前纯姑的死让其受过一次刺激,从读书人变成修桥匠,满姑再出事,不知德重又会如何。
不过,令大婆婆稍稍放心的是,得知满姑失踪,德重并未呼天抢地,并耐心安慰满姑父亲,改口喊其“爹爹”,说他与满姑心意相通,让满姑父亲不必沮丧,“我确信满姑还活着,定是时刻念着爹爹。我们好好吃饭,便有力气找满姑,她只是迷路了。”满姑父亲一听,反而心生不满,“少爷到底是少爷,满姑丢了还能若无其事。也对,蔡家人哪里会缺媳妇。可怜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啊,就只剩满姑了……”
满姑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很快村里人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他们永远都不缺谈资。往后整整过了5年,满姑父亲也找疲了,提出要将蔡家给的定亲礼金返还,劝德重另找一个。
这些年,德重很少归家,回来便先探望满姑父亲,其外形早已与街上的粗工无甚差别,只有在说话时还有当年少爷的模样,“爹爹,就算我少条失教,不成体统,您想悔婚,也得让我先找到满姑问明想法。她亲口告诉我缘尽于此,我便罢休。”
满姑父亲知道德重从未放弃过寻找满姑,坦言之前误会他了,是满姑没有福分,何况他们只是形式上定了个亲,未有夫妻之实,女方家交不出人,彩礼自当返还。德重却强调,他与满姑之间不关钱财的事,“她只是走丢了,人最怕自己走丢了,无人在意。如此,寒了心,就算哪天摸清了家在哪儿,也不愿回了。得有人寻找,带她归家。何况她的丈夫我,身强体壮,莫说5年,即便是50年也不能放弃我的满姑。”
又是5年过去了,德重已是29岁,八方修桥,四处寻人,不知道问了几多遍,“我未婚妻五尺高,鹅蛋脸,声音甜……”有一个地方的村民为哄骗德重减价修桥,故意放出消息,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差不多模样的女子。德重明知是假,也会填钱动工。
而满姑父亲料定女儿不会再有音讯后,整日双目无神、颓废不堪。大婆婆让人接他过河,他抱住床脚不肯动,也不说话,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躲在家里抽旱烟。一日,对岸山上起了浓烟,立时火光冲天。当村里人赶到后,只剩一片灰烬,满姑父亲已葬身火海。当时有人猜测他是得了失心疯,抽烟烧着了被褥。村人看其屋后的地窖上了锁,凿开一看,只有一张矮凳,上面摆着满姑定亲时蔡家给的礼金,照例用红布包裹着,一分未少,多出的几个铜钱格外显眼,大抵是他赚的。
德重以女婿的身份葬了满姑父亲,本还想在原址建房,怕满姑哪天回来了,见自家化为灰烬,父亲也变成了黄土堆,会经受不住。还是大婆婆劝住了德重,“她还有你,回来了,就是蔡家媳妇,蔡家安排了房间,哪能让她住在山上。”众人皆劝德重为自个打算,“过些时日,风一吹,满姑家啥也不剩了,你也该收心了。”
高祖父见德重与德秀二子皆无子嗣,干着急,却舍不得训斥,“怎么痴男怨女都进了这个家,此子一番执拗,倒也找不出错处。”只得又揪着曾祖父骂,“怕是德秀招来的报应,他负人,无法无天,老天报应在其四弟身上。为情所困最为苦痛,世上哪有只讨便宜的事,此消彼长,总归是要这个家替他偿还所亏、所欠。”
大婆婆平日很少忤逆高祖父,但只要听到他没完没了地数落曾祖父,定会出面维护,“爹爹教训德秀属实太过了,只能说人一旦动情,多数会遭报应,历来如此。”
无论修桥,还是寻人,德重始终不言苦楚,不离不弃,一路从宝庆到湘西。到了第13个年头,当地寨子有村民提及好像见过这么一个女子。类似的消息德重听了上百次,也失望了上百次。再听,依旧怀揣希望,细细问明详情,不想漏掉任何信息。
村民说他一年前在亲戚家做工时,撞见过一群土匪,其中有个漂亮女子,一个人跨马未戴锁链,大抵是压寨夫人。土匪们搜刮钱财,她面无表情,瞧见一位妇人怀中小孩哭了,连下马安慰,说娃娃莫怕。当时村民蹲其不远处,“女子声音好听。”
德重听了即刻打听土匪集结地,为不连累工友,常独自上山找寻土匪窝。有次,果真碰上了一个土匪洞。那帮人被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给惊着了,以为德重是警察局的探子,几人手忙脚乱,恭敬地询问,“敢问您有何贵干?”原来他们平常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只为填饱肚子,山洞里只有一杆破旧的猎枪及几把柴刀。德重如实作答,“我来打听一个人……”土匪可能觉得来人是个二愣子,一怒之下,几人将德重围住一阵暴打,本想将其当做肉票绑了索要赎金。当匪首得知德重是修桥匠后,态度立马转变,亲自为其涂抹跌打油,并忍痛分了半个煮鸡蛋给他。
原来匪首的父亲就是考中过秀才的修桥匠,说过了桥就有新路走。本来匪首也要当修桥匠的,但父亲在他幼时发痧死了,后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才落草为寇。所以,他们也立有五大“家规”——郎中不抢,教书先生不抢,修桥匠不抢,黄花闺女不抢,和尚道士不抢。而地主豪绅,他们坦言抢不过,顶多不过一伙人出去做点偷鸡摸狗的事,被人发现了一阵虚张声势后便赶紧撤退,因而也是饱一顿饥一顿。
德重未解除对匪首的戒心,称是受家人之托前来寻找自己的“胞妹”。匪首说隔壁山上有个叫横老三的狠人,多年前从拍花的小贼手里抢了一名女子做压寨夫人。德重听了当即起身告辞。匪首好心忠告,说横老三不比他们,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杀人放火绝不手软,手底下有着好几十号人,贸然前去等于送死。何况还无法确定其压寨夫人是否为满姑。德重认为所言在理,愿出钱请人探明情况。匪首说,“既然我想做一件好事,就不在乎钱财,正好那边有个表亲,可以代为传话。”
德重让匪首托人传达,“三书桥犹在。”若女子有所回应,则必定是满姑,他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找人营救满姑。
很快那边传来消息——“满姑挂牵兄长,我就来相会。”几天后,压寨夫人出现在了德重面前,一身白衣上面血迹斑斑,脸上也有血块,她紧紧抱住德重,没有掉泪,“身上的血不是我的。德重哥找我,满姑怎能不来。”
德重方知,当年满姑在山上捡柴时,被一个装瞎的老太婆所骗。老太婆说她的家在山那头,恳求满姑送她回家。单纯善良的满姑未多思虑,行走一会后,突然一个麻袋罩了下来。重见天日时,已被多个男人给糟蹋。期间她几经辗转,几番受辱,最后落在横老三手里。起初每次逃跑都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几年她想着不能蛮干,得伺机而动。横老三以为她被驯服了,便不再捆绑,却时刻派人跟着,也不算自由。
满姑接到德重的口信后,决心孤注一掷,本想着周密谋划一番,但她一个女人毫无头绪,只依稀记得曾在村里看过戏台上的忠臣运筹帷幄,有的放矢;就算是奸臣也会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我一个村姑,只有见德重哥的勇气。”思来想去,只得豁出去找山寨里的二当家帮忙。横老三是极其自私残暴的人,尽管是老大,却不懂恩威并重,好几次二当家的抢了好东西,都被他要了去,二当家的敢怒不敢言,虽未与横老三翻脸,却多次趁其不在时,问满姑想不想家?
二当家的绝非善类,满姑心知肚明,正因如此,才能有可乘之机。戏文里不少男人因为女人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她是明晓的。为安全起见,满姑私下问二当家的借一把快刀,谎称要杀耗子。二当家的心领神会,给了她两把刀,并叮嘱满姑,只要横老三不在,寨子里其他弟兄多数是敬着自己的,无须担心。
半夜,满姑不管横老三是否睡沉了,几刀下去,斩下他的大脑袋,“我穿白衣,披头散发,一手拿了横老三的配枪,一手抱其头,径直往外走去,鲜血‘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滴。守夜的人见了,吓得跪地不起,他们可能觉得那会儿我更可怕。”
德重摸着满姑的脸,又一次说道,“我的满姑,五尺高,鹅蛋脸,声音甜……”之后继续念叨,“往昔真乃‘泪浥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此后皆为好时光,到时候回家去,我们选个好日子,热热闹闹成婚。反正修的桥也够了,下半辈子再不分离。在家里读书耕种,生儿育女,老了就与老爷子一样,哼着小曲过日子。”
见德重憧憬未来,满姑莞尔而笑,说还能见德重哥一面,姑且算打盹的死老天还晓得要开眼,而后她又说,“老天瞎了眼,是我德重哥历尽千辛万苦找过来的,知足了。”话刚落音,满姑纵身一跃,投入河中。德重见状,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不做挣扎。
那条河,流急水深,幸运的是两人被冲到了岸边,醒来时只受了点皮外伤,保全了性命。满姑终于放声痛哭,直言她早就“烂穿了”,受尽屈辱,以至于疾病缠身,生育能力丧失,不人不鬼。德重激动道,“有人的地方得有路;有水的地方得有桥;有你的地方得有我。我们天生相配,注定要相伴走路过桥。光阴细淌,一寸一寸抚平满姑的伤疤,人活着,若能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便是成器。你我相守一生,我心存感念。”
满姑这才被眼前的爱人所感动,不再畏顾,“麻烦德重哥领我回家。”
德重说回家之前,必清剿土匪窝,伤妻之仇,不能不报。为此,他还向曾祖父求助,请小婆婆(当时尚未与曾祖父成婚)帮满姑看病。小婆婆替其检查完下身后,跑去房间哭了一场。曾祖父一向痛恨土匪,愤然道,“吾之弟妹,吾之乡民,辰沅道(湘西)百姓不可欺也。”当即给湖南军、政界的友人各修书一封,当地官员遂迅速出兵剿匪。
案件审理时,土匪们交代了满姑被抓去后所受的折辱,包括满姑逃走那晚,二当家的要挟她,必须以身体作为交换,才愿意借刀给她。好在满姑杀横老三之事未被追究。
德重和满姑回村后,先是祭拜了满姑父亲,接着德重看了日子,正式迎娶满姑。
满姑被掳走后的经历,早被一个修桥的工人传了回来,那人本意是要为德重好。高祖父听闻情况,却未干涉。满姑主动说明,“老东家,我是没法给蔡家添人丁的。”高祖父只说了三个字,“叫爹爹。”然后指着德重道,“你啊,半点不懂爹爹。”
为宽慰高祖父,满姑主动提出要与德重一同去宝庆码头做事。高祖父和颜悦色道,“爹爹早非买卖人了,不与老四做交换,甚至不可言成全。满姑的如烟往事,轮不到我来计较,只有由衷祝贺。德重坚持爱自己想爱的人,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
德重说,“我们留在家中侍奉老人。”高祖父假装不悦,“你们夫妇之事,再不必牵扯我。”满姑告诉德重,“你的妻子,能经风雨。”
之后,德重便领着满姑走南闯北,尽管之前一同修桥的工匠半数离开,他们认为带一个女人做事,犯大忌,会遭灾。敬神多年的德重从此百无禁忌,满姑爱吃荤的,他便不再吃素,并说,“桥也是女的,它是河的爱妻。河神不忌讳女人过桥,自然不在意修桥匠带着老婆走天下。”
曾祖父和小婆婆对德重一直评价颇高,曾祖父引用《文子·上礼》之言赞扬道,“行可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守约,廉可以使分财,做事可法,出言可道,人杰也。”他们从行动上也支持德重,在次子泽涛出生后,将其过继给德重夫妇。
因德重、满姑长年在外,泽涛6岁才从四川回湖南,由大婆婆抚养。泽涛喊德重“四爹”,却称满姑“姆妈”,后来他回忆道,“大妈妈和姆妈好过一切。”
曾祖父不但认可德重的为人,对其修桥之举也是赞赏有加,他认为当时乡村教育亟需普及,便令长子泽璜考师范,日后成为乡村教师;而自从泽涛过继给德重之后,他又想到国内铁路只有两万多公里,而公路也不过只有十万余公里,其认为经济要腾飞必然要筑路,无论工业,农业,商业,乃至备战,都离不开通涂。泽涛谨遵曾祖父和其姆妈(满姑)的教诲,长大后,考入湖南省立工科职业学校,成为路桥工程师,早年在铁路部门做了十几年技术员,在一次开山爆破时,左耳不幸被炸伤,只剩右耳有听力。后调任为公路工程师,晚年作为公路局的干部退休。
我的二爷爷泽涛,脾气火爆,即便当了领导,有需要时仍亲自上场引爆炸药,做人不懂圆滑,做事雷厉风行,即便面对上级,只要事关技术问题,只会就事论事。对子女亦是要求严格,他的儿子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全校第一,唯一一次考了第二,就被他严厉批评。后来我的堂叔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二爷爷也是说,“犬子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二爷爷却是祖父那一辈最疼妻子的人。我的二奶奶是一个打扮精致享受生活的人,因话多而不惹人喜欢。记得我上大学了,她还拉着我无休无止地讲村里老人们的风流韵事。曾有人向二爷爷告状,说二奶奶爱搬弄是非,二爷爷说自己了解妻子,诚恳道歉,却并不训斥,甚至从未让他人的评价传入她耳中。
无论在外多辛苦,二爷爷回家后都会主动做饭,偶尔实在忙不过来,晚点回家时,见饭菜没好,二奶奶正手忙脚乱时,他便也洗了手,笑眯眯地走去厨房帮忙。有次,二爷爷修路时受了一点小伤,工人们要将他送去医院,简单包扎后他意欲离开,对拦他的人说,“莫坏我大事,我太太今天身子不舒服,等我回去煲鱼汤呢。”
这一生,他就认准两件事,“我四爸(德重)从未对姆妈(满姑)说过一句重话,我也没听大妈妈对父亲有过半句怨言。我不会将脾气撒向爱人,面对自己爱的人,哪怕有时她很不逗爱(讨人喜爱),但我撒不出脾气。”
在生活中,二爷爷与二奶奶难免有口舌之争,但无论是争执还是冷战,到了饭点,家里一定会有烟火飘出,热油下锅、加辣爆炒,掀开热气腾腾的饭锅,又是一天。如此,年年岁岁,直到二爷爷去世前,让床榻前的堂叔滚一边去,却一字一句地告诉二奶奶,“以后要自己煮饭了,青椒炒熟了就不辣,炖汤用砂锅,手忙脚乱时,记得停火啊……”
堂叔当年四十多岁,仍未娶妻生子,惹得二爷爷晚年经常恼怒,最后扬言要与其断绝父子关系,再未给过好脸色。他的温柔除了陪伴二奶奶,剩下的就都给了我。
因曾祖父后被歹人殴打致死,二爷爷因我的祖父未能为父报仇而心生不满。他自己名义上已被过继了出去,名不正言不顺,而我的祖父不愿报仇,与其娶妻一样,皆因其为人胆小懦弱。他俩一辈子不对付,经常说不上两句话,双方就吵得面红耳赤,兄弟之间拍桌子的次数多过于一起吃饭。
但自我出生,二爷爷便喜欢我。我尚幼时,每逢他和祖父吵架,只要我一走近,二爷爷便马上乐呵呵地抱起我,“给我孙子一个面子,不和那个蛮不讲理的人浪费口舌。”
二爷爷一辈子只求过祖父一件事,便是想将我过继到他名下。祖父见自己的二弟几十年不肯让步,终于肯放下身段服软,又忧虑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让我跟着二爷爷,兴许日子会好过一些。那天祖父喝了小酒,最终还是答应了。次日,当二爷爷准备好文书,要举行过继仪式时,祖父哭着反悔了,“我将大孙子过继给你,这个实在舍不得。”二爷爷当场掀了桌子,过继之事就此作罢,但从那以后,二爷爷只准我喊他“爷爷”。有时我喊漏嘴了,他撅着嘴佯装成要打我的样子,“我的宝贝孙子皮痒痒了。”
二爷爷去世前几年,疾病缠身,稍微走上几步便气喘吁吁,有次却专程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回了老家,领着我来到一处荒草丛生的河边,上香,烧纸。二爷爷告知我,那是往时三书桥的位置,他颤巍巍地拉着我跪下,大声喊道,“四爸,姆妈,你们的亲儿子领着自己的亲孙子来召唤你们,我到底要去哪儿才能找着你们?告诉孩儿吧。”
二爷爷儿时同样学过诗词对联,字写得不错,但自从念工科后,不爱舞文弄墨,喜直来直去。那天,他却动情地教了我一首纳兰性德的词作,“泪浥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能闲过好时光。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这是德重寻满姑时,经常念叨的词,“四爸对姆妈的情感曾如惊涛骇浪,多少年过去了,河水悠悠如诉如泣,能听到的人不多了。爷爷讲的事你要听进去,好吗?本来我是想让你学农学,不过学法也好,社会需要秩序。”
说回当年,满姑被德重百般呵护,却到底逃不过世俗的偏见。
有一回,家族举行隆重祭祀,同时修订族谱。德重领满姑去祠堂祭拜,想亲手加上她的名字,却被老族长拦住了,“你家女人身子不洁,砍人头颅,未有子嗣,不得入祠堂,上族谱。”德重向老祖宗鞠躬,“请您向我太太道歉。”老族长自恃辈分高,还曾几次断人生死,之前只在德秀那里碰过钉子,谁料一向敦厚的德重也当众驳他面子。于是,老族长新账旧账一起算,“真当我是怕了你们两个小崽子?竟让我向一个烂货道歉?”
德重当即跑回家,拿出一杆长枪,先是对着天上放了一枪,骂骂咧咧道,“老子才不在乎什么狗屁祠堂。”继而用枪对着老族长大喊,“老而不死是为贼,去你妈的,你道歉!”后来族中老人直叹,“若不是满姑将枪杆挪开了,那天恐怕得死两个。”
德重骂老族长的娘,即是骂自己亲祖母,此举大逆不道,族内无一能忍,直呼就算是带过兵的德秀也未曾敢如此无礼。自此,德重被逐出家族,因众人义愤填膺,还试图要进一步处罚他。大婆婆收到消息后,赶紧通风报信,并塞给他们钱,让其出门避一避风头。从此以后,德重只说自己叫“桥”,无名无姓,满姑在哪儿,家便在哪儿。
不久之后,时局动荡,村里人逮住机会,趁德重与满姑回乡祭拜满姑父亲之时,将其团团围住。满姑当夜被人揪上批斗台,让其“悔过”,交代曾被几个男人睡过,又如何与土匪勾结借刀杀人。满姑闭口不言,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所剩无几,也决不开口。满姑看到德重被五花大绑,趴在臭水沟里不能翻身,她不想德重听那些锥心之言,最后扯着嗓子喊,“德重哥,我不说不是觉得丢脸,晓得你心疼。”
半夜,德重和满姑被大婆婆托人救出,筹划再次帮他们逃走。德重说自由真好,但今时不同往日,人人自危,明哲保身尚且为难,稍加不慎便会给家人惹来大祸,不能牵连大婆婆,“我的爹爹,我的二哥(德秀)不在了,再不能连累嫂子和泽涛。”
大婆婆生拉硬拽推着满姑往前走,满姑抱紧大婆婆不肯放手,说就算要走,也要去三书桥看一眼。大婆婆执意要亲自送他们出村,其他几个弟媳也一同前去。
那天大雨滂沱,河水涨到了桥上。德重拉着满姑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德重说,“我们永远不绝望,最后还有河水保护我们。”大婆婆等人以为他们是不失希望。这时满姑又说,“我们被消灭,但我们继续相爱。”说完,两人披着蓑衣坠入河中。
蔡家几个女人无一会水性,她们大喊救命,无人应声。德重与满姑已消失不见。
再后来,村里的桥被大水冲垮了,直至三十年后,才重新修起一座桥,这时族人想起了德重,说若是他在,大家根本不用等这么多年才能从桥上过。家里人情愿相信,德重夫妇那天又一次死里逃生,因而族谱上记载:德重,卒年未详。
之后族谱再经翻修,满姑始终未上蔡氏族谱,不是她被村里划为女“恶霸”,更不是觉得其丢脸,只因那本过于讲究封建陋俗的老族谱不配此般好女,一个家族亦需反思。
德重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修桥,寻人,护妻,坚如磐石,始终如一,深爱眼前人。如此,他与满姑投河,亦是坚守,是他想好要做的事。想来,他又做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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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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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的故事 | 我的浏阳兄弟 | 人间01:20岁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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