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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代的乱世中,我们家族的女性主义者 | 人间 · 虎溪山下07

旧时代的乱世中,我们家族的女性主义者 | 人间 · 虎溪山下07

文化


难忘那些离去的人,幽暗中夺目的光。


配图 | 李阿曳



虎溪山下 · 第七章



1927年初,小婆婆张婉英在四川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佳珍。曾祖父甚是欢喜。佳珍刚满月,他便领妻女回家乡摆酒,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婆婆自打第一次抱了佳珍之后,便舍不得放手,佳珍在大婆婆怀里也不哭不闹,睡得香甜。

曾祖父和小婆婆回四川那天,大婆婆送了一程又一程,临了还要抱着佳珍唱歌谣。小婆婆知道大婆婆是真心疼爱孩子,便对曾祖父说,“佳珍体质不好,得留在我们身边,不然就想让大姐带着了。我们赶紧再生一个留在大姐身边吧,她太孤单了。”

次年4月,小婆婆产下龙凤胎,男婴即我的祖父,小婆婆想将其送回湖南,曾祖父却顾虑大婆婆会过分宠溺孩子,将祖父宠成纨绔子弟,思索再三,最后决定等女婴任珍断奶后,将其送回湖南,过继给大婆婆。大婆婆得知后欢天喜地,还未等任珍回来,便四处分发红鸡蛋,只是“过继”被她拒绝了,“都是我的儿女。”

1931年11月,小婆婆生下小女儿,即我那位如今已满90岁的姑奶奶。因曾祖父无意间说了一句,“这孩子可是与刘丫同一天生日”,小婆婆便主动为其取名为“素贞”,高祖父得知后却认为不妥,在族谱上将姑奶奶的名字改为淑珍,只是家人仍喊其“素贞姑娘”。

2年后,我的二爷爷泽涛出生——桥下有水,水势浩大为涛。

待曾祖父60岁那年,43岁的小婆婆又生下小儿子泽荡,两人一生共育有三儿三女。


祖父算是家里的大少爷,无论是在四川张家,还是湖南蔡家,长辈都将其捧在手心,身边人也都围着他转。

祖父打小聪明,无论是背经、史、子、集,还是学算术、音律、绘图,一点就通,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然而,为了不让祖父成为纨绔子弟,曾祖父一向对其极为严苛。不仅从不夸奖祖父,就连别人当他的面夸祖父聪慧,曾祖父也只推说“都是小聪明而已”。

一旦祖父在学习上有半点偷懒,便会被曾祖父用戒尺狠狠教育,祖父不敢哭,更不敢去找小婆婆,因为小婆婆脾气更为暴躁,若找了,另外还要挨一顿打。“你哭哭啼啼来,无非想让我哄你,那是你爹爹不该教育吗?让你读书就偷懒,还有理来诉苦。”

祖父在家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曾祖父却时常告诫他,不要以为自己家境优渥,超过一般同辈,便能骄纵蛮横;不要以为自己有个当官的父亲便逞威风。“人不可能一辈子威风,更不可能世代将威风传下去。世事难料,当你的儿孙贫弱受辱时,又该如何?总不能强逞威风作奸犯科。‘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无论贫穷或富贵,不要忘记读书、助人,人活着要留下善意,而非崇拜强权。若被我知道你仗势欺人,定敲断你的腿!”

祖父受训时,尚不足10岁。他那时便知晓,自己以后不能为官,不会继承家里的任何生意。

曾祖父认为自己毕业于专科师范,却未能教书,他想让祖父替他完成做先生的心愿,并告诫祖父,不能只顾自己吃饱饭,不知民间疾苦,“我们祖上是行船讨生活的,熬了几代人才得以攒点钱供后代读书,穷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余钱请教书先生。孔夫子早有‘有教无类’之言,现在却只有一两类人能读书——官宦及富家子弟。穷人不识字,只能做苦力,焉能不遭奴役?往后如你能成器,去乡村教,为穷苦孩童开蒙,他们识字了方能看得更远,就算无钱上学,尚可发愤自学。”

自那时起,祖父的远大志向便是做好一名小学教师。

祖父读高中时,也曾问过曾祖父,“若是教小学,那我读完高小便可去乡下了,何必如此辛苦,您还让我考大学,届时我还要出国留学,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曾祖父嘲讽祖父,“你怎么越来越像李聪明了,呆板。什么叫大才?你能一辈子当好教书先生我就算你是大才,因为如此才能改变落后现状。为何千辛万苦地求学,也不过是教小学?教师博学明知,在教导学生时,方能去繁就简,深入浅出。”

姑奶奶说,连她偶尔都忍不住向曾祖父求情,说祖父过得实在压抑。而曾祖父却叹气,“我是将他当做知识分子培养的,而知识分子在和平时期要有远见,而在乱世必然要肯为真理付出代价,所以修身养性,要尤为严格,既要知进退,还得不怕事,守公义,挣小钱,哪怕其有着满身不合时宜。”


在我看来,祖父这一辈子都在追求父母的认可,尽管后来他们都不在了,祖父却还是很在意。而我的姑奶奶素贞则对祖父评价不高,即便如今,提起他仍颇有微词,“你爷爷实在是太不成器了,为人夫,为人父都未曾合格,甚至作为人家的恋人,也是一塌糊涂。平日为人一点也不大气,畏手畏脚,却又在特殊年代强出头,指责大炼钢。”

我便又问姑奶奶,“那我爷爷作为教师,您是怎么看待的?”

姑奶奶马上改变了口吻,“我哥哥教书那是没得说,就算去见了上一辈,其他事挨骂难免,这也会被肯定。”

祖父上大学时,曾祖父去世了。退学回家后,祖父便开始教书,20岁便在一所不错的公办学校做了校长,不过他很快又辞了职,去穷乡僻壤办学。

当地无人出资,他就从家里拿钱,连祖母生小孩,他都因忙教务而未能回家。他曾经教过高中的国文、算术、美术、音乐、书法、地理等科目,这还是在高中缺老师,而校长又亲自来请的情况下。但通常教不了多久,只要中学调来新老师,他又跑去乡村小学教书去了。

祖父在家当少爷时,吃穿都很讲究,连麻婆豆腐都只能算是一个素菜。可当他外出办学校的时候,一个红薯也能顶一天,粗布衣裳和草鞋也被装进了包袱里。

大跃进时期,他因指出“土法炼钢”的弊端而遭到批斗,经常被押上台。

在我的家族中,无论是姑奶奶,还是二爷爷,甚至是满爷爷,都曾对祖父、也就是他们的哥哥心生不满,一致认为其懦弱,冲动,我却不以为然。我的祖父从来不是懦弱之人,他在特殊时期,不顾个人安危,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探讨真理;崇尚科技,敢于直谏,无私教学,手无缚鸡之力却铁骨铮铮。

有一次他挨完批斗,主动对下面的人说,“你们若要再踩上一脚,就赶紧,等下我还得去看学生,现在学校也乱了,这不成的,不能让他们退学,有几个还是顶好的苗子。”

特殊时期,祖父出轨了一位女老师,被其家属告发,关了一段时间,出来后连衣裳都给扒了,只穿了一条内裤回来。祖父此后更是颜面扫地,在家里闭门不出。直到有领导安排祖父再次前去教书,他才走出家门。他在学校做自我检讨,“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本不该再出现在学校,但学生们不能不识字,哪怕他们识字以后,会骂我无德无能,那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能够通过学习来认清一些事情。”

祖父晚年,家中突遭变故,在经历丧妻、丧子、儿媳自杀身亡等伤痛后,祖父身体虚弱,力不能支,已退休的他,在接到教育部门的返聘通知时,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去世前几个月,祖父在讲台上教的最后一节课,仍是小学低年级的课文,声音苍老,“同学们跟着我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祖父一生,到底还是秉承了曾祖父的谆谆教诲。


不过,在我印象中,但凡祖父提及曾祖父,言语之中总是充满了敬畏。而姑奶奶口中的曾祖父却稍显俏皮:“我爸爸那个人啊,我才不怕呢,他让我往东,我偏要向西。”

按照曾祖父的安排,祖父与姑奶奶读的都是师范,祖父是肄业,姑奶奶却得以顺利毕业。曾祖父也曾嘱咐姑奶奶,“毕业后要与你兄长一样,从事小学教育。”而姑奶奶却与曾祖父相差无几,没教一天书,就加入共产党干起了革命工作。

姑奶奶不爱教书,即便是曾祖父的遗言也不奏效,“他常忤逆爷爷(我的高祖父),我就不能忤逆他?别想当专制家长。我向往自由,要奔向新天地,谁也拦不住。”

一天,姑奶奶听大婆婆说起刘丫,知道了自己名字的缘由,第二天索性将“素贞”这个名字改掉了。姑奶奶说她是喜欢刘丫,但却不想做任何人的情感替代,“同天生日的人太多了,哪能都叫一个名字?我倒是不介意喊刘丫‘二妈妈’,但我还是我。”

姑奶奶也承认,曾祖父对待子女是有区别的——而且简直是天差地别——“爸爸在我们姐妹面前脸板不起来,大姐还好,把我惹急了,胡子都能给他扯掉。”在祖父悬梁刺股般地发愤读书时,姑奶奶却是尽情地撒娇,往曾祖父怀里钻,缠着要他讲故事,曾祖父讲《山海经》,她偏要听《隋唐演义》,没听几句,又让曾祖父换成《孽海花》。

面对女儿的无理取闹,曾祖父毫无脾气,还夸其“博闻强识,知道那么多书名”。就算姑奶奶沉不下心学习,曾祖父也能给她找到理由,“人不能死读书,要活泼些。稼轩居士说,‘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我自然也是喜欢天真童趣的小孩。”

当祖父写得一手好字时,曾祖父照样四处挑毛病,比如“过于工整,毫无生气”。换作姑奶奶,字写得歪七竖八,曾祖父却说,“我居然都能认得,不小心歪了的,扶正了便是。”

姑奶奶说当县长应该有趣,曾祖父便让她扮演女县长,在厅堂断案,而自己则坐在矮凳上假装是犯人。祖父过来瞧热闹,曾祖父便马上变脸,“又与你何干?”

祖父偶尔小声抱怨,“难道就不怕妹妹变成纨绔子弟?”

曾祖父这才认真教导,“中国女性压抑了上千年了,即便到如今,天性尚未得到放松,能纨绔到哪里去?再说你做兄长的,应该信任自己的胞妹,她只是有些顽皮,你练字时也要教她一下。”

说着曾祖父又扮成绍兴师爷,“县太爷啊,打仗呢,要一往无前;当官呢,要克己守法,人非蝼蚁,不能踩踏哟。”姑奶奶便在一旁摇头晃脑,“县太爷能穿漂亮裙子么?”曾祖父附和道,“花花绿绿的好看。”小婆婆和大女儿佳珍则在一旁捂嘴笑。

姑奶奶说,自己过去常常会说起,湖南老家有天井,大婆婆经常会坐在那里看天,想四川。曾祖父听姑奶奶说到第三次时,就给全家换了有天井的房子,他说自己老了,对于女儿的要求,要尽量满足,希望她们能在快乐中接受教育。曾祖父总说,“光阴不够,尤其是女性快乐的光阴。”


抗日战争时期,祖父与姑奶奶先后回到湖南邵阳县读高中后在国立师范学院1读大学。学校在战火中几经搬迁,曾祖父依旧鼓励祖父与姑奶奶,“不能因为炮弹横飞,就放弃求学,知识和人才绝不可断代。国民政府很多政策都不得人心,但‘战时教育须作平时看’是对的,我们不能亡国,亡种,亦不能亡教育,家国同样如此。”

为了不让姑奶奶害怕,曾祖父千叮咛万嘱咐,“你可随时给为父写信,为父必定会回信。”姑奶奶后来也给我说,即便是在家里,哪怕自己呼唤“父亲”几十次,曾祖父便会应声几十次,一次不落。只有后来曾祖父去世,姑奶奶喊他,才没了回应,“我才反应过来,爸爸不在了。”

曾祖父给予姑奶奶的安全感,让她受用了一辈子。

数年前,我曾向姑奶奶表达过自己的苦闷,急于买下一套房子,姑奶奶便说起了曾祖父,“我的爸爸在七十多年前就告诉我,房子没啥用,在一百年前,穷人家也不缺独栋的房子。我们有亲戚有十几套房子,但我还是觉得你最好,我所追求的,你所要得到的,绝对不是一堆钢筋混凝土。”

这种从容,是姑奶奶从曾祖父那里得来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教会我。


几年前,我去探望姑奶奶,八十几岁高龄了,还拉着我陪她看外国电影。我打开投影,找了一部美国电影,开始了才发现是英文原版。我暂停播放,想改放中文配音版的。当时她正看得起劲,见画面静止,还侧耳问我,“你也觉得构图很美是吧?”我解释道,“放的是英文版,中文字幕太小,怕您看不懂剧情。”

姑奶奶随即流利地复述出其中一句英语台词,然后用手指敲了敲沙发,“我不是你二爷爷,耳朵还没聋呢,看什么字幕?我小时候,你爷爷(曾祖父,姑奶奶有时会把我当成子侄辈)就给我们姊妹几个请了英文老师,我4岁和佳珍一块学的英文。”

几分钟后,有性爱画面出现,我偷瞄姑奶奶。她仍然目不转睛道,“相当nice的场景,不要小看我,这算什么。当年Ms.徐领着我和佳珍去戏院看《出水芙蓉》,有人捂眼睛,佳珍却跳起来喊‘太好看啦’,那时我还小,不然以我的性格更疯狂。你的表叔(姑奶奶次子,毕业于日本神户大学,后为画家,美学教授)在八十年代末留长发,进歌舞厅,画女性裸体,你姑父(姑爷爷)气得要打人,我就觉得挺好。”

姑奶奶告诉我,那时候,曾祖父对后代们的“文艺素养”亦有着同样的期冀,也曾坚持让他们从小学习英文、唱歌、跳舞,还说:“一个知识分子,一定是带着高级趣味的,这种趣味主要体现在见识方面,而有见识的人自然热爱文艺,因为那是人性对美好的向往,有着浪漫情怀的人,才不会杀人盈城。不能让后代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权势,只有硝烟,只有杀戮,还必须要有美好精神的寄托。”

电影放完,姑奶奶不无伤感道,“想佳珍,想Ms.徐,想幽暗中的那些夺目的光啊。”


姑奶奶三姊妹都性情温和,而兄妹几个中,最讨人喜欢的就是大姐佳珍。所有见过佳珍的,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她的相貌赞不绝口,比小婆婆更惊为天人。

我小时候顶喜欢跑去看村里的漂亮新娘,有次被一个老爷爷拉住,他撇着嘴道,“最漂亮的在你家呢。我活到80岁了,还没见过谁有佳珍好看,都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尤其是你,不能去看呐。”

其实姑奶奶长得也好看,但因有一个太过出色的姐姐,村里人提起她都是说,“素贞姑娘那个毛孩子……”更何况,佳珍心地善良,说话也细声细语,接人待物极具人格魅力,才十一二岁,便有些达官显贵找到曾祖父说要定亲,但都被曾祖父一一拒绝了。他说佳珍爱读书,要做我们家第一个女博士,到时候还要送她留洋。连高祖父都时常夸赞这个孙女,“我老想佳珍,以后蔡家的生意怕是要交给她了。”

可就在佳珍14岁那年,自己不小心在家摔了一跤,虽没外伤,但大概是诱发了脑部疾病,先是眼睛看不清,曾祖父和小婆婆不敢用药,当即决定将其送至成都新医院(今华西医院),可刚走到半路,佳珍喊了一声“爹爹”便去世了。

面对佳珍的去世,曾祖父几近崩溃,抱着她的尸体自言自语,“我早该扎针用药的,我的佳珍是刚冒出的笋尖,你亲手绘图的那件漂亮裙子尚未做好,今天说好要让厨娘给你做糯米团子的,你看的书还没合上……佳珍你来说话,我的佳珍体质差,怕冷,让爹爹替你走那漆黑的路……”

反倒是小婆婆更冷静些,“德秀受过枪伤,刘丫的去世差不多要了他半条命,我再不撑住、看住德秀,说不好他人也就没了。”

曾祖父决意将佳珍送回湖南安葬,小婆婆坚决反对。当时日军侵华,犯下累累罪行,使中国沦为一片焦土,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就发生在3年前,日军还对共产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实行“三光政策”。本来曾祖父在素贞出生后,便辞掉了县长一职,在财政局又躲了几年清闲,一心陪伴妻儿。谁料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大片国土沦陷,而四川算是大后方,抗战期间共有350万川军出川作战,伤亡64万多。曾祖父没法歇停,四处帮着征兵,组织抗战募捐。

小婆婆担心曾祖父在路上遭遇日军。他完全不像平民,何况日军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也毫不手软,甚至以枪杀平民为乐,若曾祖父遇见了日军,定是活不了的。曾祖父却全然不听劝,说一家人总归是要回湖南的,不能将佳珍一个人留在四川。小婆婆见曾祖父心意已决,便说要陪他一起,曾祖父却又劝,“婉英,路上危险,我们俩要留一个照顾儿女,素贞还小,离不开父母,你要带她。”

这时,祖父哭着走到了曾祖父面前,“父亲,我和你一起。”

小婆婆连忙吼道,“不行,绝不可以,哪个都是我心头肉,泽璜(祖父的名字)不要自以为爹妈不爱你。”

祖父却恭敬地回话,“孩儿虽然愚笨,却不至于此般揣度父母。父亲是我见过最爱子女的人,每当我造访好友,在他们家小聚,见其父母对待子女之态度,便自豪吾父吾母。”待祖父晚年,也曾对我说,“若父亲不爱子,何故伤心至那番地步。”

曾祖父同意了祖父的请求,“泽璜是好男儿,我们一块送佳珍回家,有事也一块。”小婆婆仍是极力反对,这时素贞跑了出来,“我也是好女儿,要跟着父亲送姐姐。”小婆婆这才一把抱住素贞,哭喊道,“那你们赶紧走,千万要平安返川,千万要啊!”

曾祖父将佳珍的尸体做了防腐处理后,便驾着马车上路了。祖父说,曾祖父一路都在喃喃和佳珍说话,“爹爹在,弟弟也在,你别怕……”

当佳珍的尸体被运回村口时,大婆婆抱住曾祖父一顿打——“怎么就把我的佳珍带没了,我的女儿怎么就没了?若老爷子还在,不得扒了你的皮……德秀,你和婉英还好吗?泽璜扶你爹爹休息,佳珍的事情我来办,有大妈妈守着,佳珍不怕的……”


因着大姑奶奶佳珍早亡,二姑奶奶任珍后来嫁人生子难产而死,大人小孩都没能保住。到我这一辈的孩子,几乎无人知道,家里另外还有两个姑奶奶的存在。

农村老家有风俗,早亡的人不能进祖坟,佳珍死后被葬在了离家较远的后山坡上,是孤坟。祖父身体康健时,每逢清明都去探望佳珍,后来人老了,便有些年没去了。到我的父辈这一辈,他们只去祖坟扫墓,佳珍似乎被人给遗忘了。

在我10岁的那年的一天傍晚,村里来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四川口音,逢人便问,“泽璜少爷的家在哪?”村里人听不懂四川话,用方言问他“做么子”。老先生又问,“村长住哪?”我喜欢凑热闹,便跑过去竖起耳朵听,发现他是在找祖父。

我虽不会说四川话,但之前听祖父说过,能明白个七七八八。于是便用普通话做自我介绍,“我是我爷爷的孙子。”老先生激动道,“你是泽璜少爷的孙子?”他蹲下来,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精灵的娃儿,没得错了。”

我领着老先生回了家,老先生走路时东张西望,我还纳闷,莫不是个小偷吧。

见到祖父时,老先生像是要哭了的样子,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祖父却不认识他,连问了两遍,“您找谁?”我连忙说,“老爷爷从四川来,专程找您的。”祖父一听说是从四川来的,声音也是变了,“敢问您姓张?”老先生摇头,“不是的。”

见祖父一脸疑惑,老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我来看看佳珍小姐。”祖父说,“姐姐去世快60年了,您是她的朋友还是?”老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画道,“世事变迁伤人呐!泽璜少爷你看,佳珍小姐一直这么年轻,我每年画一张,都是没变的。”

我这才终于有幸得以“见了”大姑奶奶一面,在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素描纸上,大姑奶奶五官立体,目若秋水,神情温婉恬静,面带微笑,蛾眉螓首大抵不过如此。

祖父看后道,“是姐姐没错了。”接着问老先生,“您是画家?”老先生摇头,“不是的,我只会画佳珍,画了几十年,还画不出她的神韵,还望泽璜少爷不要介意。”

祖父说,“怎会介意,这般情愫我懂的,您大老远来有心了,先在家住下。”晚饭我们三人吃的火锅,祖父和老先生对饮聊天,我足足给他们烫了三壶烧酒。

老先生说,自己比佳珍大两岁,俩人是初中同学。老先生也不是当地人,14岁那年,随母亲迁居至当年曾祖父所在的县,“因为那里较为安定,当官的不爱折腾老百姓。”

老先生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佳珍迷住了,“我穿着破衣烂衫,经常被人喊做‘叫花儿’,初见佳珍小姐那天,我直盯着她看,她没有嫌弃,还笑着点头和我打招呼。后来我得知,她父亲是当官的,连县长见了都恭敬,佳珍小姐却毫无架子。”

祖父附和道,“没人不喜欢姐姐,她像我大妈妈,是家里性情最温和的人。姐姐教家里佣人识字,他们三天才习得一字,她仍耐心教导,不厌其烦。”

老先生一口干了一小杯烧酒,接着说道,“若非佳珍小姐,我早化成白骨了。到了这个年纪了,也不怕丢人。说来我母亲迁来也是为了谋生,我本来有兄妹5人……”

老先生的父亲曾是杨森2下面的一个士兵。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9月1日,老先生的父亲所在的20军出川作战,先是步行至湖南辰溪,后乘船至长沙,再换乘火车,一路艰辛,于10月12日到达上海前线。此时,淞沪会战已打响,日军投入兵力30万人,船舰130余艘,飞机400余架,武器精良,坦克、装甲车、重炮、舰炮无数,而中国为保卫上海,近70万军人与日军浴血奋战。

川军虽然装备差,武器简陋,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白天作战,晚上还得编草鞋,打仗却英勇顽强,全军伤亡7000多人,仍士气高涨,无一人言退,拼死力战。老先生父亲所在的团与日军缠斗七昼夜,几乎全军覆没。

令人心寒的是,老先生父亲在前线杀敌,以身殉国后,抚恤金却被国民党官员贪污了大半,剩余的也被老先生的族人瓜分了,他母亲只得带着孩子自谋生路。几经辗转,老先生母亲在茶馆端过水,给人洗过衣服,赚的钱却仍无法充饥,期间被迫卖掉一儿一女。在乱世,女人带着三个小孩,仍是万分艰难,老先生的母亲只得在妓院端茶倒水。尽管如此,还是坚持要供他和弟弟两人上学。

老先生才来学校不到半年,大家便知道了他父亲战死,母亲在妓院干活的事。一些同学羞辱老先生,说他母亲是为给女儿探路,他妹妹再过两年便会成妓院的头牌。老先生恼羞成怒,从家里拿了一把刀,“我狠了心,要将那些羞辱我的人都给捅死。”

没想到,在“复仇”的路上,老先生撞见了佳珍,因为母亲的事,他自觉无脸见人,“尤其是在佳珍小姐面前,我恨不得将自己的头砍下来,塞到衣兜里藏起来。”于是老先生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佳珍却主动过来找他说话,“她问我提着刀去干嘛?”

老先生支支吾吾,佳珍像是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个英雄。哪怕是拿着一把刀,也要保家卫国。可你还小呢,应当努力求学,不要辜负你母亲的辛劳。以后若是饿肚子,就来我家,但不能带刀,要不然你进不来的。”

从那以后,老先生无论做任何事,最先考虑的是:“不能辜负佳珍小姐的善意,她是多好的人,后来我遭遇各种苦难,只要想起佳珍小姐未曾看轻我,便能坚持。”

二人只同过一年学,第二年佳珍便被小婆婆送去成都上学了,但老先生却将佳珍装进了心里,“佳珍小姐的善意,一直替我挡着这世间的恶。无论是大恶还是小恶,都未能伤我分毫。我后来在嘲讽、谩骂中念完了初中,最终上了大学,读了医科,做了医生。我想她的每一个画面,都会让我变得更好。我也曾被批斗,但从未倒下,内心的恶意总能被佳珍小姐化解掉,几十年以来,一直如此。”

老先生之所以学医,称是因为佳珍,“我总是想着,或许哪天就能将她救活了。”老先生并未谈及后来是否有娶妻生子,只是感叹,“我也没两年了,早该来探望佳珍小姐的。”老先生不说,祖父也不问,他告诉我,“能被人惦记一辈子,足够了。”

第二天,祖父让我用篮子装好柴刀、香烛、黄纸等东西。有近十年没人去看佳珍了,一般这么久,坟地早已杂草丛生,难以走近了。原本祖父打算花钱请人帮着去打理,被老先生拒绝了,“就我一个人来,我会使刀,慢慢来,三五天都没得事。”

当我们赶到佳珍的坟地时,却发现小路上没有一株杂草,坟场干净,草皮茂盛,应该是有人常来打扫。老先生一见佳珍的坟茔,便哭着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从帆布挎包里翻出几件连衣裙,认真摆好,“这是我亲手做的裙子,佳珍小姐莫嫌弃。”

祖父拉着我说,“旁边山上有蘑菇,你扶我去采一篮。”我便跟着祖父回避了。

下山路上,老先生还在念叨着,“佳珍小姐可能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到底说了出来。”老先生离开那天,祖父交代我,“满崽,你喊一声大姑爷爷。”我跑去搂住老先生的腰,“大姑爷爷,辛苦您这么远过来看大姑奶奶。”老先生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好娃儿,大姑爷爷不像话啊,现在才来。”我说,“大姑奶奶不会怪您的。”

老先生回去后不久,村里一个老爷爷也在后山拦住了我,掏出一包糖哄道,“满崽,你也喊我一声大姑爷爷。”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村里总有人逗小孩,让喊爷爷或者爸爸,但5岁以后我从未上过当,可那天,我大声喊道,“大姑爷爷好。”

老爷爷双手颤抖地将糖塞给我,“都老了,以后怕是没人记得佳珍了。”

我接过糖认真答道,“我会记得。”


Ms.徐本是小婆婆的病人,朱唇粉面,气质高雅,因是个孤儿,幼时被华西坝的基督教会收养,后毕业于教会大学,去国外游历过,能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多才多艺,会唱歌、跳舞,演话剧。

初次见面,连小婆婆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后来Ms.徐对此还打趣道,“当时以为张大夫医术出神入化,从脸上能看出下身的病症。”小婆婆则是说,“有些美的存在,能激发人的高级的欲望,不分性别,无关情欲。”

Ms.徐是个官太太,其丈夫的官阶比曾祖父要高,有些资历,在军政界混得开,出门有卫兵接送,她的手提包里常放三样东西,口红、钞票、以及一把德式袖珍手枪。

Ms.徐对小婆婆也是赞赏有加,一来二去,因性情相投,俩人成了好友,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上好的红酒来家中做客。有次,Ms.徐在席间唱了几句英文歌,佳珍那时才六七岁,跟着就唱了出来,发音八九不离十,令Ms.徐惊喜不已,说听佳珍一开口就是学过英语的。自己接触过不少达官贵人的家庭,很少有人对女孩的教育如此上心。

曾祖父便解释说,自己在湖南读师范时,学过英文,接触过洋博士,因此有心培养佳珍,想着到时候送她出国学习西方医学。Ms.徐立时对曾祖父刮目相看,说男子本没几人能入他的眼,现在有了。

曾祖父虽然年长小婆婆十几岁,但他不在其位时,其实比小婆婆更放得开。性格开朗,热爱艺术,对音乐,话剧,电影都感兴趣,爱与女儿一起玩闹,越老越活泼,极具魅力。很快,曾祖父与Ms.徐也成了好友,并以每月近百元的酬劳聘请Ms.徐为家里的英文教师。Ms.徐则越发喜欢佳珍,认她做了干女儿,且分文不取。

Ms.徐每天会来家中给佳珍上3个小时英文课,没事便领她一起去看电影、听戏曲,Ms.徐去国立四川大学排话剧时,还特意给佳珍安排过一个小角色。当时电影正盛行,见过世面的太太们都夸佳珍像电影里走出来的,素贞听了心生艳羡,也想去看看电影是什么样的。可Ms.徐以戏院太乱,素珍太小为由,就是不愿领她出门。

直到有天,家里的保姆芸娘为了哄素贞,说她也能放“电影”,拿一面镜子将阳光反射到外墙上,坐在光影下讲述她自己的遭遇,“芸娘以前也是小女孩,母亲早亡,被父亲卖了做童养媳,丈夫比她大十几岁,却给老爷(曾祖父)提鞋都不配。芸娘还不到8岁,就被逼着圆房,晚上被折腾,白天还要干活,后来生不出孩子,天天遭夫家毒打,这才逃了出来。若非太太收留我,恐怕回去迟早是个死……”

平时最爱闹腾的素贞,竟一动不动地坐在台阶上,哭着听完了那场“电影”。当芸娘站起来叹气时,她一把抱住芸娘的腿,“我不要看芸娘这样的电影。”那次,除了素贞,中途Ms.徐也领着佳珍坐在一旁听,之后Ms.徐便夸素贞“孺子可教”,再去看电影,便特意叮嘱佳珍叫上素贞,“小丫头倒也精灵鬼儿。”

姑奶奶告诉我,她至今仍记得,彼时成都有新明、智育、昌宜、大光明等电影院。“新明电影院在城守街,门口的水果、零食最好吃,有我最喜欢吃的蛋糕,一到热闹的地方我就嘴馋。”

那时候,Ms.徐爱带着两个孩子看各类女性题材的电影,如《女性的呐喊》《女性的仇敌》等,大多讲是都是女主遭受各种旧社会欺辱、后终于觉醒的故事。和芸娘的“电影”差不多。

素贞还跟着佳珍和Ms.徐去川大戏剧社看了不少话剧,大多是一些反对封建守旧势力的剧目,故事动人心弦。有时,素珍也会拉着佳珍的手哭,“还好我们家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妈妈没有遭受这样的罪,我们可以穿皮鞋,以及漂亮裙子。”佳珍则告诉素贞,“不能因自身幸运便忽略了时代的糟糕,眼下目之所及,都是女性的痛苦。”素贞那时听了一知半解,直到有天,Ms.徐横死街头,方觉得可怕。

大概在素珍八九岁的时候,Ms.徐被小婆婆诊断出染上了“花柳病”,而 Ms.徐一向洁身自好,随即回去质问其丈夫。她丈夫傲慢地回应,“哪有男人不捧戏子,不逛窑子的”。当Ms.徐提出离婚,他便威胁道,“识相点,不要去外面拆我的台。”

Ms.徐当天便从家中搬了出来,接着在报上发表文章,抨击男尊女卑,直言“七出”冠冕堂皇,却是在父权的统治下,不将女性当人,所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荒谬无道。因此Ms.徐要站出来,告诉天底下的女性要觉醒。其毫不避讳自己患病的事实,反复呼吁自己作为女人洁身自好,却因“卑鄙污贱之枕边人”而染上了“花柳病”。为此,她依据《中华民国民法典》向法院提出离婚。

与此同时,Ms.徐还将其亲身经历改成话剧,主角即为徐氏,出过国,英文流利,以为是新女性,最终却还是毁于男人之手,事实证明即便是贵妇无法也是金丝雀。

小婆婆建议Ms.徐去国外医治,或许有一线生机,Ms.徐却认为,事到如今,不替广大妇女解除枷锁,就算自己侥幸存活多年,亦是懦夫之举,因而她选择了“做更重要的事”。

Ms.徐大肆宣扬自己离婚的消息,发表演说,指出“女性意识”,反对“男性霸权主义”,并提出:“女性除了要自我觉醒,开化,还应争取求学的权利,平等工作的权利,而不是作为包身工般的存在,如此方能具备离婚的底气,无后顾之忧。”

就在Ms.徐离婚诉讼开庭当天,她还在街上演话剧,呼吁女性“要对婚姻有拒绝的勇气”,以至于有人在她身上开了两枪,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戏剧效果,当鲜血流出来,Ms.徐倒地时,大家才意识到是杀人了。而Ms.徐拒绝去医院,说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法院,“枪声我听过了,不可怕,还要听法院的判决。”

Ms.徐最终死在法院门口。几天后,小婆婆几经冒死奔波,终于拿到了Ms.徐的离婚判决书。


1944年,曾祖父开始着手处理四川的大部分产业,为了以后回四川探亲方便,只留下成都的一处房产。

这一年曾祖父64岁,带着小婆婆、13岁的女儿素贞及4岁的小儿子回了湖南。我的祖父、长子泽璜早在两年前便回了老家,凭优异成绩考入当地高中。

其实,曾祖父从1928年始,便决定脱离官场,用他的话说,“当我的同僚们由革命者变成贪权爱钱之人时,我偏要交权,不想让自己的子女受到权力的荫庇,而该是享受法律、权利的保护。”与蔡锷一样,曾祖父未加入任何团体,非同盟会会员,不愿入国民党,无军队派系,只是一个士兵,一个小小地方官,投身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中,虽籍籍无名,却曾热烈地为了理想而拼杀过。最后义无反顾回到家乡,回到最初出发的小山村。

“手握权贵毫无保留的割舍,身处贫贱奋不顾身的勇敢,都令人尊敬。” 曾祖父曾说,他一生最敬佩之人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军事家,不是权贵巨富,而是苏东坡,一个不懂左右逢源,却乐观悲悯的四川人,曾祖父最爱他的不合时宜以及超然独立。可回望从前,那时,他的身边已没有几个同路人。

终于,离家将近50年的曾祖父,得以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前几个月回到湖南。59岁的大婆婆已为他们安顿好一切,包括一家新的医馆。

此时,高祖父已去世4年。他是在1940年、佳珍离开的前一年走的。高祖父临走前,6个儿子只有曾祖父不在身边,最后他还不忘骂曾祖父,“那个‘逆子’还没回来吧?我想等等我的孙女佳珍。算了,我再抽口烟……终于舒服了,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高祖父再未出声。当晚10点,高祖父安详离世,享年90岁。

高祖父天性乐观,从来没有过不去的坎,40岁便回乡养老,闲散了整整50年,店铺未倒,家没散,唯一的不快便是生了曾祖父这个“逆子”,一气便气到90岁。

曾祖父收到高祖父卧床的电报后,立即带着妻儿往家里赶,可还是迟了。七月的天气炽热难耐,灵柩等了曾祖父5天,直到他回来才盖棺。从不下跪的曾祖父,连滚带爬,跪倒在高祖父灵柩前重重地磕头,哭喊道,“孩儿不孝,这些年来多亏爹爹成全担待。”

大婆婆伏在棺材上啜泣,“我的亲爹爹走了,再没人帮着李聪明了。”佳珍见状,领着弟弟妹妹过去守着大婆婆说,“大妈妈,你还有儿女,我们都会护着大妈妈。”大婆婆紧紧抱住佳珍道,“我的好佳珍,大妈妈太难过了。”佳珍就掏出手绢给大婆婆擦眼泪,“我知道的,大妈妈心里苦。”

任珍也朝着灵柩磕头,“爷爷,任珍不要你保佑,但你要加倍保佑大妈妈。”

曾祖父知晓高祖父中意虎溪山,便将其安葬于此,同时宣布虎溪山为蔡家祖坟,曾祖父及其亲兄弟连同后代们,凡品行端正,不论成就,百年后皆可葬于虎溪山。


65岁的曾祖父致仕还乡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小婆婆待在医馆。此时长子泽璜已考入师范,小女儿素贞考入高中,另外三个也都在学堂,连同5岁的幼子。

小婆婆最初完全听不懂湖南当地方言,快50岁了,还向曾祖父撒娇,“我和其他人说不上话,我只有你了,你可要陪我到最后。”曾祖父没有说话,在开药方的纸上写道,“水萍连川英英朱鸾,红藤清粉凤披霞冠,芍药有情甘草绻蜷,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送汤防风报还,白发从容柏叶不断。”这是一首打油诗,其中水萍、连川、红藤、清粉、芍药、甘草、半夏、当归、六曲、合欢、三子汤、防风、苁蓉、柏叶皆为药名,大意是:曾祖父在四川遇见漂亮的小婆婆,俩人卿卿我我结为夫妻,一共生了六个小孩,有三个儿子可以保护好她,老头也会相伴一生。

小婆婆看了这首诗,嘴上嗔怪道,“老不正经的德秀,不怕羞。”自己却将它念了十几年。

曾祖父也对大婆婆说,“我也只有你,能说得上话的人没几个了。”曾祖父所言不无道理,除了几个同样垂垂老矣的佣人,他在老家的朋友大多不在了。由于常年在外,曾祖父与其几个兄弟也是感情淡薄。更让曾祖父难过的是,他毅然决然地放弃权力、人脉回来,老家却是一片混乱,奸人当道,剪掉辫子的百姓还是那么苦。

小婆婆随曾祖父回乡之时,已年过半百,却依然是当地最好看的“摩登妇人”。在酒席上,她穿旗袍,脚踩高跟皮鞋,烫卷发,涂口红。有人向其打招呼,因她听不懂湖南话,只是微微点头,无事时也不与人拉家常,只是自己翻开书卷喃喃读洋文,惹村中其他女人不喜。背后骂她年纪一大把了,打扮得妖里妖气,摆县长夫人架子。小婆婆也不理会。

小婆婆吃穿讲究,卧房一尘不染,被套、床单五天一换,碗筷专用,早晚用牙粉刷牙,香皂拿来洗手,有人满是艳羡,“婉英太太香皂像砖糖,好几次我想咬一口,她却用来搓手。”更“矫情”的是,她从来不去大茅房如厕,是要专门安排一间房放她的马桶。那时就有村人告诫其儿子,“无家财万贯,没本事当县太爷,千万别找四川婆娘。”

然而不到一年,小婆婆就成了当地女人眼中的“女神仙”,大婆婆也是对其赞不绝口,“我见过年轻时的婉英,可她最好看还是在五十岁那会儿。自从见识到了她的大能耐,我晓得自己此生再难企及,心服口服。婉英让很多女人有了换一种活法的念头,这是大慈悲。”

之所以小婆婆后来深受女人喜欢,只因她还是个妙手仁心的妇产科大夫。


曾祖父在医馆当学徒时,曾对女科(妇科)有所研究,其与洋医生交流细菌学时,亦多次讨论过妇科问题。曾祖父认为在古时便有带下医(妇科医生),然而上千年过去了,很多妇人仍对妇科疾病讳莫如深,思想的禁锢极大阻碍了医学的发展。

1929年2月26日,南京国民政府召开卫生委员会议,有人提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等提案,实际等同于“废止中医”案,此提案引发轩然大波,激起全国大批中医医士请愿,曾祖父亦坚决反对取缔。

他认为争论中西医学毫无意义,无论谁胜出,最终受损的是底层病患。中西方医学旨在救人,孰优孰劣不必较真,二者应相辅相成。何况当时西医在中国尚未被百姓完全接受,各地西医医院以及私人诊所仍未普及,废除中医后,病患该何去何从?借此机会他又提到妇科现状,“对女科之重视,中医尚不如西医,此非医学问题。”

当年,小婆婆为接近曾祖父,闹着要学医。曾祖父想来既是张所长之托,正好将其培养成妇产科医生。而成都素有“中药之乡”的美誉,川派医士多数医药兼通。为此,小婆婆专门学习了病理学,药理学等。待时机成熟,曾祖父便安排小婆婆去成都女子医院(彼时医院分男女)进修。尽管当年四川巡警道3对医士的考核极其严格,而小婆婆凭其聪慧与勤奋成为了正式的医士,后“因决意死守德秀,而未留院”。

小婆婆真正有了医士的使命,是在1932年,那时四川爆发“虎疫”,她眼见一车又一车的尸体被运至城外,才觉得“行医只与世间的病患有关”,从而潜心医学。即便是在怀孕期间,小婆婆照样挺着肚子在医馆忙碌,快要临盆才将其当回事,旁人说她就像掉了个枕头,只坐几天月子,对儿女少有陪伴。姑奶奶近年仍不忘叮嘱我,“若你找的对象是妇产科医生,请务必多方考虑,譬如你往后能否带小孩,反正我的妈妈是不带的。”算至回乡这年,小婆婆已行医二十年。

小婆婆医术高明,治病风格与其为人相似,干净利落、不爱拖沓,敢下猛药。对于女性崩中漏下、月事不调、赤白带下、妊娠恶阻等症状,通常都是药到病除。姑奶奶说她嫁人之前有过痛经史,被小婆婆用几付()中药搞定,能管好些年;任珍乳腺结节,有鸡蛋大小,也是喝了中药就消。从前成都的一些富太太,没事就爱找小婆婆打麻将,其实是去找她看病。小婆婆说有些病,就算总统夫人也难免。对于接生,小婆婆亦是游刃有余,难产及横生倒产,给胎儿复位等皆不在话下。

回湖南夫家后,小婆婆在医馆设有妇科诊室,并挂牌。一段时间后,她发现来医馆看病的,多半是头疾,五脏六腑之患,跌打损伤的不少,却鲜有人来妇科诊室。一次,一位妇人前来看伤风,小婆婆闻到她的下身有严重异味,便询问她是否有妇科疾病。妇人矢口否认,连伤风也不看了,慌慌张张要离开。曾祖父将她迎了过去,说妇人只是受凉了,无其他病症,不过最好让张医师开点止痒药,放入洗澡水中,驱下寒。

妇人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怯生生地进了妇科诊室。小婆婆进行诊断后,发现妇人下身红肿溃烂,渗血,抓痕明显,便质问她为何不早就医?妇人低着头道,“就算捂烂了也不能让人晓得,我家劳动力(丈夫)说女人的东西本来就是烂的,要是出来丢人现眼,扒一层皮算轻的,听说窑子(妓女)才经常找郎中看下面。”

小婆婆瞬间反应过来,乡下到底不比成都,思想未开化,也不能全怪女人愚昧,“并非所有女人的丈夫,都如德秀那般开明。”小婆婆不得不摘下妇科的牌子,将其改得不伦不类——“伤风、调经、补气,内病外治。”几天后,那个妇人又来了,夸坐药效果好,“说不出为什么,就想来这里坐坐”。

之后,好几位妇人一同前来看“伤风”,描述症状时支支吾吾。小婆婆心领神会,向曾祖父撒娇,“德秀啊,我前几日身上奇痒无比。”曾祖父则是头也不抬,“不稀奇,开几付药就好了嘛。”小婆婆继续倒苦水,“德秀啊,做女人难呢,算起来我有十几种妇科病,好了又复发。”曾祖父继续写他的方子,“无妨,黄花大闺女也会外感毒邪,对症下药便能痊愈。”他俩事先未经商量,一唱一和,声气相通。

小婆婆见那几位妇人神情有所放松,才说“伤风”病症不一,让她们单人进诊室来。

很快十里八乡,便纷纷传出县长太太有妇科疾病。大婆婆听了,都有些难为情,专程跑来医馆告诉小婆婆,“女人身上的事,可千万别往外说,名声毁了就找不回了。”

小婆婆直截了当道,“是我故意让人说出去的,妇科病非洪水猛兽,得有人站出来承认。”

她极为痛心地发现,当地店铺开门,无论哪行哪业,第一位客人不能是女人,众人嫌晦气。无论男女,皆视经血为不洁之物,会引来灾祸。女人若说自己有妇科病,会被当成荡妇羞辱。当地郎中也奉行“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的规矩。

小婆婆不许众人将女人下身视作污物,她不厌其烦地广而告之,“天人相应合,女人来月事是与天地融合,阴阳调和之象,寒来暑往,四季轮回,有长有衰,乃正常流动,无关邪魅。子肠恶臭,与口臭无异,无需大惊小怪,皆因阴阳不调而已。”

此言一出,小婆婆遭到了非议,有人痛斥她怎么能拿吃饭的嘴巴和女人的下身相比。小婆婆不予理会,于她而言,“来看‘伤风’的女人多了起来,便是下对了药。”


“矫情”到底的小婆婆,一旦坐诊,其形象却与在家时判若两人。绾发,戴瓜皮小帽,一身宽松的棉布衣裤,穿千层底布鞋,仍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像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最近多人对此迷惑不解,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得罪礼教,也不怕惹上祸端,偏要行如此之事,“德秀在外革命,好歹过了领兵的瘾,当上了县太爷。若非婉英有枪,家里有靠山,恐怕早被男人们、以及裹脚的老太太撕碎八百回了。”

然而,那些在家中毫无地位的妇人们渐渐发现,小婆婆并无所图,她们自己才是受益者。其身上的痛楚很快有所缓解,因而越发喜爱小婆婆。一个父亲和丈夫都做过官的有钱太太,不惜放下身段替她们检查下体,不嫌恶露,不忧霉运,不为赚钱。如此一来,妇人们逐渐开始转变思想,“不再为妇科疾病感到羞耻,反而觉得生为女人也有了尊严。”

与曾祖父一样,小婆婆看病亦看“心”,即时关注女性病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还曾公开贴出“中国女性多郁而疾,望其夫君、儿女矜怜之”的方子。小婆婆身为女性,提起旧时妇人之苦,总是不禁连连叹气——“儿时被裹脚,难进学堂门,嫁人听父命,为妇无人怜,吃饭不上桌,生育凭气运,暮年无名氏,化作尘与烟。”

当时妇女生产的状况亦是不容乐观,乡村无像样的产科,连助产士也是少有,孕妇生产主要靠接生婆。而多数接生婆并无医学概念,不讲科学,不知消毒,倒一盆热水洗个手算讲究的,生下胎儿后,还有用生锈的剪子剪脐带的,且动作粗暴。遇见产妇难产,直接上手硬掏,或夹住婴儿生拉硬拽,不少孕妇活活被痛死,“生育如同闯鬼门关,活着也是两世人了。”

妇女们无法自主避孕,尽管每次怀孕都有“吊着一条命的恐惧”,却又不得不多生,自己的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要给夫家传宗接代,因为婴儿的存活率低,即便生十来个,最终活下来的不过四五个而已。妇女怀孕期间大多缺衣少食,往往还要下地干活,即便闯过生产的鬼门关,还可能要多次面对丧子之痛,无人安抚其情绪。

对此,曾祖父也是痛心疾首,“这完全是清政府丢下的烂摊子,所谓康乾盛世,乡下百姓未曾沾光,落后挨打,闭塞愚昧百姓亦深受其害,医疗卫生未有过发展。”

此前当地产妇生育,多数寄希望于菩萨保佑,提前三天在堂屋烧香。自从她们去小婆婆的诊所生产后,便很少拜菩萨了,“有婉英太太在,大人可保,婴儿能活。”

而妇人们的处境稍有好转,一些人马上进行反扑,他们习惯了本来的秩序,“女人和牲口唯一的区别就是,女人产子能继承香火。而不能生育的女人,不如牲口,牲口不听话尚能杀了吃肉。”他们坚决维护三从四德,咒小婆婆不得好死。

更有人毫无下限,一伙精壮男子,还有几个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乡贤,一共十几人,逮住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当众指责小女孩和她母亲一样,“多次当众夹腿发骚,伤风败俗。我们原本想着只将她赶出村子,不带坏风气就行了,但现在决定要将‘小荡妇’浸猪笼活活溺死,以儆效尤。”

小女孩的婶婶情急之下想到了小婆婆,跑来诊所求救。小婆婆听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曾祖父深谙小婆婆的个性,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赶忙去追,没能追上,于是急忙叫人,还带了枪,骑着马才赶上。

因对方是外姓,按理说小婆婆本不该干涉,她却非要豁出去管到底不可。那天,小婆婆怒不可遏,一把抢过曾祖父手中的枪,拉枪栓,然后一枪打在那帮人脚下,再拉枪栓,与曾祖父二人走入人群,将被捆住手脚的小女孩护在怀里,方才说话。

曾祖父在一旁老实翻译,“今天我本来是想先弄死几个,再讲道理的。念你们尚未动手,也就忍了。我一介女流,外地人,本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家务事,但作为大夫,我了解女娃娃夹腿没啥错,或是身体有疾,或为正常反应。我的女儿也有过此类异常,许是性意识萌芽,三岁男婴亦会有之,毫不稀奇,难不成浸猪笼吗?”

那帮人知道家族内讧是一回事,但若真与蔡家起了冲突,一旦涉及家族名声,蔡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一致对外。领头人出来打圆场,说其本意不过是想着小惩大诫,以达到正德、正心、正行之目的,不至于太过残忍。既是大夫说了此女乃身体之疾,那就拜托大夫进行医治云云,一场涉及人命的闹剧就此收场。

令人痛心的是,小女孩的母亲却回不来了——小女孩的父亲患肺痨而死后,其母与村中一位单身男子发生了关系,被人发现后,男的被活活打死,小女孩的母亲惨遭“浸猪笼”,即将其塞入竹制猪笼,放入河中浸没至死。此种刑罚,在我们村里后来也曾屡见不鲜。

很多年后,有妇人同样遭此迫害,很多人都想起了小婆婆,“婉英太太去了外地,再没人替我们开枪了,那真是相当漂亮的一枪。”

当年,小女孩经过小婆婆的一番开导后,再未出现过夹腿的状况。并作为小婆婆的关门弟子,成为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创始人。七十多岁了,还去探望过姑奶奶,喊她“三姐”,说起小婆婆,当年的小女孩仍用手绢擦泪:“师父是智者,还是勇者,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


此事发生十几个月后,曾祖父去世,而后局势大变,小婆婆跟随姑奶奶离开老家,祖父关闭医馆。各地的妇人前去送行,绣了两个大字——妇科。小婆婆仍不忘嘱咐,“往后自珍,切勿轻易动怒、烦闷,以免积郁成疾,要注意保暖防寒,以防气血凝聚。”

小婆婆去外地那些年,医馆外面也一直挂着“妇科”的牌子,并常有妇人擦拭。

有人说,“婉英太太走了,却在我们妇人心里挂了牌。”


引用

1 现今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成立于民国27年(公元1938年)10月27日。

2 杨森,(1884年2月20日-1977年5月15日),四川广安人。民国时期四川军阀,1926年任四川省省长。

3 巡警道,官署名,清末新官制中地方官名之一。专管全省巡警、消防、户籍、营缮、卫生事务。四川巡警道是清朝宣统二年(公元1910年)在四川省设置。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崔袁


未完待续,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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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正月初三至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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