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x上野千鹤子:成为女性主义者,让我解开了生命之惑
日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上野千鹤子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与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戴锦华(左一)共同做客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本文为2022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时间的眼睛”第四场对谈活动的回顾报道。点击查看2022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书目时间的眼睛——2022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
本场嘉宾|上野千鹤子 戴锦华
问答题纲及主持|青青子
现场及文字翻译 | 陆薇薇 古市雅子
过去这一年,我们或许都曾怀疑过对话的意义。在撕裂与创伤难以弥合的当下,我们是否还能通过对话望向并抵达彼此?
这是一份来自女性主义的对话邀请。我们邀请到两位“过来人”——上野千鹤子与戴锦华。这是一次历史性的相遇时刻。一位是第一个在日本开设女性学的先驱,一位是中国大陆最早从事女性主义理论的学者。尽管彼此素未谋面,但她们都是深入参与本国女性主义实践的行动者,也曾切实地鼓舞过许多代女性。当她们在中文世界中首次相遇,会如何开启这一场女性主义对话?她们对彼此的好奇是什么?她们又将如何回溯不同时期的东亚女性主义历史?作为过来人,她们如何理解新一代的女性主义实践?又如何解读当下种种纷争的性别议题?
这不光是属于她们的对话,亦将是一次我们共同的回望。
本场活动嘉宾
从对读《始于极限》开始
我们先从一个读者都很好奇的问题开始。2022年以来,上野千鹤子老师有多部作品相继译介入国内,其中引发广泛讨论的是《始于极限》。这部作品出版后,您与铃木凉美接受了许多来自中国的访问邀约及提问。请问上野老师,在与中国读者交流的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问题?这些问题和您在日本观察到的现象有哪些异同?
戴老师读完《始于极限》的感受是什么?书中提到的日本年轻女性的境遇和您在国内观察到的问题有何相似或不同之处?
戴锦华(左一)在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此外,戴老师刚刚说到中国女性的两个特点,其中之一是百年前的中国革命“强制性”地带来了男女平等,我非常尊敬的一位中国女性学研究者李小江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从这点来看,中国与日本存在巨大的历史差异。另一方面,据我的观察,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急速推进市场化,从而与当代日本愈发接近。当然,我无意区分谁更进步,谁更落后,如今,从世界史的角度看,中国和日本同处一个时代,其中在新自由主义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两国年轻人,也就是少子化一代,所面临的很多问题颇具相似性,从而容易产生共鸣。
刚才戴老师提到中国内部的差异性。如果说今天的城市精英女性更多成为历史遗产的受益者,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同样走过这段历程的农村女性?她们从中获益了什么?
戴锦华:简单来说,我认为女性整体是社会主义历史受益的群体。尽管城市能够更加严格地推进政治、经济、法律意义上的平等,在广大乡村地区仍然困难重重。但是,妇女整体的社会地位与话语权还是显著提升的。我有一个做农村研究的朋友曾跟我分享,他称赞说东北的妇女很强悍,他曾经看到当家庭中儿媳和公公发生冲突,两人意见相左时,儿媳会说“那就开一个家庭会议”,这个情景让我印象深刻。这是昔日的妇女主任,或者说是那样一种文化促成的。因而粗浅地说,我认为女性整体而言还是那段历史的受益者。
上野千鹤子:在我看来,在一些阶层差距较大的国家中,精英女性通过压榨非精英女性获得利益。比如美国的精英女性,新加坡、中国香港等地的职业女性,可以雇佣移民女性外包家务劳动,从而不用为无法兼顾工作和家庭而苦恼。日本女性为何如此辛苦?因为日本整体的阶层分化并不明显,女性的家务和育儿劳动无法外包。我听说中国内地的职业女性会托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照看孙辈,或者雇佣农村女性帮忙带孩子,还可以聘请住家保姆照护自己的父母等,这可能是中日的一个不同之处。
这本书涉及的话题有关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就书中每个话题做深入探讨。之前在上野老师的邮件交流中,也聊过有一个共性的问题,无论是铃木凉美提到“自愿”选择踏入情色产业还是后来有关职业选择、恋爱、婚姻的种种讨论,都有新自由主义(自我赋权/自我决定)话语的影响。包括书中提及的精英女性的“恐弱”(拒绝成为受害者的心态)也在中文社交媒体上引发了不少讨论。我读到这部分的感受是,“恐弱”和上野老师的“厌女”理论之间有着很强的内在关联。
从性别立场出发,两位老师如何理解这种“恐弱”心态?同时,你们对于这种新自由主义话语有哪些质询和反思?我前段时间刚好读到上野老师在《为了活下去的思想》里的一段话,感受到老师的怒气:
“我就算死也不想跟‘新自由’被划分成同一阵营(笑)。‘新自由’就是‘优胜劣汰’,它倡导‘自我决策、自己负责’。并且从最开始,它的边界和规则设定就更有利于‘胜者’阵营,‘新自由’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上野千鹤子(右一)在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其次,对我而言,新自由主义的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或者说面具叫“全球化”。我经常说,新自由主义不配享有“主义”二字,因为它甚至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暴力的掠夺,赢家通吃的实践。其实在中国,市场经济使我们高度浪漫化了市场本身的力量,我们相信市场能够带来更多的公平公正,但我们切实经验到的却是市场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合法化、自然化了,比如我曾被问到,“为什么会对代孕这件事愤怒,这难道不是一个你情我愿、公平交易的市场活动吗?”
再者,“恐弱”在我的理解中是“慕强”的翻版,当一切都在鼓励我们成为胜利者,成为赢家时,所有的软弱,包括女性的软弱、男性的软弱,所有的蔑视以及践踏失败者的逻辑都似乎成了一种必然。
很好奇两位老师是如何与“恐弱”作斗争的?请多少展露一下“私人面孔”。
戴锦华在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今天到场的读者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我们刚才聊的很多话题也都是年轻人关注的问题。但如果我们将性别议题放置到女性的一生当中,不同生命阶段所遇到和关注的问题会不太一样。我们或许也可以从年龄的角度,展开聊一聊。
两位老师都提到过年龄渐长对于你们理解衰老、生命、母女关系等问题的影响。上野老师在采访时也提到过,开启照护研究最重要的契机就是自己变老这件事。戴锦华老师也在前段时间《人物》杂志的访问里提到,对于衰老的重新理解。我很好奇的是,两位老师对于变老的感受是什么?走到当下的生命阶段,你们更关心什么?对于曾经思考、研究、经验过的(性别)问题,有了哪些不同的认识?或者有了哪些新的理解和困惑?
很好奇您对衰老的直观感受是什么?
延伸阅读:《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日]上野千鹤子著,廖荣发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5月。
上野老师可以和中国的读者大概介绍一下日本的这一照护保险制度吗?
上野千鹤子在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气氛难过了起来,这个问题应该放到最后的。
啊,我之前和上野老师提到过,《始于极限》让我真正落泪的地方是老师在信的最后提到,母亲去世后很久,也依然和她持续对话,最终感到母亲成长了。在我看来,母女关系这种“生命”长度是超过母亲真实的生命长度的。
延伸阅读:《始于极限》,[日]上野千鹤子/[日]铃木凉美著,曹逸冰译,新经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
聊完了当下的问题,也想和两位老师回溯一下两国女性主义交织的历史。在《开场:女性学者访谈》中,大家都提到过1995年世妇会作为当代东亚女性主义历史中的关键事件。
想请两位老师从亲历者角度谈一谈,这一历史时刻的重要性以及它对于之后中日两国女性主义发展的具体影响?除了1995年世妇会,两国在东亚女性主义历史上是否还曾有过其他交集?
在两位老师的过往著作(例如,上野千鹤子:《民族主义与社会性别》《为了活下去的思想》;戴锦华:《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中,都谈到过女性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的交织关系。这亦是东亚女性主义区别于欧美女性主义的重要方面。想请教两位老师,从思考女性与民族主义的关系入手,我们如何看待与理解不同时期的东亚女性主义思潮/实践历史?这对于当下的女性主义理论与实践提供了哪些反思与启发?
延伸阅读:《为了活下去的思想》,[日]上野千鹤子著,邹韵/薛梅译,明室Lucida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2年12月。
很希望能够持续听到这方面的进展。
其实在准备这场活动的过程中,两位老师都抽空读了对方的作品,也提前给对方提了一个问题。在进入读者提问环节之前,两位老师互相给对方提一个各自好奇的问题吧!
戴锦华在活动现场。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电影《黄土地》剧照。
活动现场读者。摄影:新京报记者王嘉宁。
读者提问1:如今中国很多年轻女性在接触过一些女性主义作品后,思想层面都有一定提升,但现实中可做的事情似乎还是十分有限。请问上野老师,现实生活中我们能够具体做些什么去努力平衡性别间的不对等?
读者提问2:我们发现,近两年女性主义思潮扩散之后,许多影视剧开始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号圈钱,但实际上讲述的内容却和女性主义完全相反。请问戴老师,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您认为对于这类看似从女性主义出发,实则带有浓厚男性凝视和父权烙印的作品,我们应该如何对待呢?
读者提问3:我的问题是关于女性内部的分化。我注意到网络讨论中,一旦女性表示她受到的伤害来自婚姻内部,好像得到的并不是同情而是愤怒。女性群体中似乎分化成了支持进入婚育者与反对进入婚育者,这种意见的交锋是女性主义发展中的必经之路吗?
读者提问4:我有两个问题,一是请问两位老师是在怎样的契机下成为女性主义者的?二是在阶级分化日益严峻的今天,农村女性的境遇会更加困难吗?
至于第二个问题,可以和刚才所说的网络上的对立关联起来,女性群体内部的确出现了分化。随着新自由主义的不断推进,部分女性可以获益,但另一部分女性却无法获益,于是两者之间出现了分化。曾作为利益共同体的女性不再能共同享有利益,从而导致了女性内部的分化。
至于性别问题,当然非常重要,但我觉得有时我们也不必专门用这样的名称指代,因为女性是人类的一半,所有人类社会遭受的最深层次的问题,女性都不可能豁免,而且还可能首当其冲。当我们在使用阶级这个词时,意味着它背后是难以改变的社会结构,这是全球性的现象,《二十一世纪资本论》用600多页得出的结论是“世界不公平”,我们正在倒退回19世纪末,我们的豆瓣网友翻译成“拼爹资本主义”。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分享嘉宾:上野千鹤子、戴锦华;问答题纲及主持:青青子;现场与文字翻译:陆薇薇、古市雅子;文字整理:申璐、青青子;摄影:王嘉宁;编辑:青青子;校对:杨许丽。本文图片资料由嘉宾提供,现场图片由新京报摄影记者王嘉宁拍摄。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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