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谈家庭：重要的是爱，而不是控制
01
上野：
前一段时间，我接受了一家育儿杂志的采访，就在结束的前一刻，他们问了我一个特别有深度的问题：“您是如何看待‘父母’的？”说实话，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完全没有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可是还有更惊讶的呢，因为我居然脱口而出道：“简直太烦人了”。因为这些话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被刊登在了杂志上，本以为我这下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了，谁承想竟然几乎没有人提出抗议，甚至有很多人对此表示赞同。很快，我就收到了很多年轻母亲的来信，她们都表示：“我一定会努力不让自己的孩子觉得厌烦。”
樋口：
其实我也一样，虽然也爱他们、感激他们，但总体来说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确实都挺烦人的。
上野：
是的。无论强势的父母还是弱势的父母，似乎在这一点上都一样。
樋口：
对，对。或许我女儿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我不像您这么有名，但偶尔也会上上电视，多少还是有些知名度的，所以难免会遭到一些议论。
上野：
所以您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贴上“樋口女士的女儿”这个标签吧。
樋口：
正是如此。好在女儿很懂事，也没有对此有所抱怨。女儿青春期的那段时间，我再婚了，其实她应该是有怨言的。所幸她并没有因此而走上歪路，我一直都为此感到很欣慰。
上野：
作为“樋口惠子的女儿”，我想她也不会走上歪路的。
樋口：
即便遇到困难，她也不会轻言放弃，对身边的朋友也十分真诚。虽然她也不算多么优秀的人，但对待工作还是非常认真的，现在是一名专业的放射科医生。
上野：
令爱真是太优秀了，令人佩服。有些事情，人们会在父母离开后才明白。例如我的父亲是金泽的一名乡村医生，他于2001年去世，享年86岁。他在世时，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日本男人，顽固、暴躁、总爱乱发脾气，而且还不爱与人交往。他去世后，我发现来送别的那些患者都是特别有修养、特别聪慧的人。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他曾被这样一群人所信任过。我第一次为他曾是名专业医生而感到骄傲。
樋口：
真没想到您的父亲居然是这样的性子。
上野：
他是一名非常值得尊敬的专业医生，却也是个非常糟糕的丈夫、父亲。所以我才会觉得他烦人。
樋口：
所以，只有父母才会这么烦人吧？
上野：
说起来，对丈夫的爱与对孩子的爱完全不同，但似乎对父母的爱和对孩子的爱也是不同的。
樋口：
完全不同！
上野：
如您所知，我一直都是单身，所以我只经历过“孩子”的角色，从来不了解父母对孩子是什么样的感情。您觉得作为一个母亲，什么时候才算完成任务了呢？
樋口：
我和我的女儿总是吵架，我们就像是那种亲子不和的典型案例。但孩子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小时候自然不用说了，哪怕是现在，只要她需要，我也一定是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的。
上野：
所以您觉得母亲的任务永远没有完成的那一日，是吗？
樋口：
不会有的。除非我死了。您看，晚年的丰臣秀吉为了老来子秀赖，能够毫不犹豫地屠杀侄子秀次一家，可以说是极其心狠手辣。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后，他将儿子托孤给了五大老和五奉行，希望他们能够精心辅佐。如果问我死前会对身边的人留下什么遗言，我想一定会是“请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上野：
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作为一个母亲，您会担心未婚未育的女儿吗？丰臣秀吉之所以在晚年做出那么心狠手辣的事情，应该还是出于对未成年儿子的保护，所以才会在死前托付旁人好好照顾。如果是这样，那么等女儿成家了，有了孩子，您是不是就不会再担心了？
樋口：
一样会担心的。对我来说，女儿比孙子辈重要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孙子辈后代的原因。
上野：
说起来，我曾受托为河村都的《不被子孙所缚的生活方式》（产业编辑中心，2017年）一书写过推荐文章，我记得当时写过一句：“儿子比孙子重要，但他们都不如我自己重要。不为子孙放弃自由的新一代祖母已经出现。”
樋口：
是的，您说得很对。
上野：
我还有一个一直想了解的问题：如果子女身带残疾，那么这些父母老了以后该怎么办呢？我觉得这些父母最大的担忧就是您刚刚说的“托付孩子”的问题，也就是自己去世后，孩子该何去何从，我觉得这种父母就算“下了黄泉”也会满心牵挂吧。那么那些孩子是正常人的父母呢？其实我曾经问过很多父母：“您觉得什么时候能放下孩子安心死去？”
樋口：
我现在就可以。
上野：
这么说来，您刚刚那句“请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其实是开玩笑的吧？
樋口：
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把女儿拉扯大了。不过，在她找到工作之前，我还是很牵挂的。确实，就算我不在了，她或许也能顺利毕业，但我总觉得在她能够独立面对生活之前，我都应该给予她充分的帮助。所以她毕业的那天，我真的很高兴。
上野：
那么是不是可以换句话说，孩子的毕业典礼，其实也是父母的毕业典礼？
樋口：
或许可以说，从那一刻开始，无论我哪天死去，孩子都应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了。
上野：
不需要再给生活费了。
樋口：
是的，也不用再负担学费了。
上野：
我有一些女性朋友在生下孩子后会说：“太好了，我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但我很好奇这个有效期究竟有多长。有些人说父母这个职业就是至死方休的，不过也不乏一些十分豁达的女性，认为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与自己不同的独立生命体了，所以无论自己以后如何，孩子都会靠自己活下去。
樋口：
说起这个，我想先插入一个不同的话题。您和我都经常为一些媒体写人生建议类的文章，一些读者会来信询问我们如何看待父母偏心的问题，其中甚至有70多岁甚至80多岁的老人。到了这个年龄，他们也依旧无法释怀父母的偏心问题。您说，这是不是个无解的难题呢？
上野：
可能父母一直到了离开的那一刻，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种怨恨就会长久地留在孩子的心里。事实上，能做到平等对待每个孩子的父母几乎没有。
樋口：
是绝对没有。我很庆幸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我曾觉得自己是个“博爱”之人，但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也有非常明确的偏好。对于外人而言，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或许他们不会和我计较太多，但如果面对自己的孩子，这种偏好就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影响。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是个独生女的母亲，如果我有两个或三个孩子，我可能会更爱那个与我更亲近的孩子，或是长得更好看的孩子，又或是更优秀的孩子。
上野：
我有一个儿女双全的同龄女性朋友，说自己“对女儿怎么都爱不起来”。这让我很是震惊，而且我确信会说出这种话的母亲一定不会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偏心。
樋口：
我父亲偏疼我哥哥，就连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觉得他对我太过冷淡。不过我倒不是很在意。哥哥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女人对被爱的方式有自己的要求，比如只要有机会学乐器、可以穿漂亮衣服，就足够了。
上野：
我的父亲很爱我，但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对宠物的爱”。我的母亲每天都在为这个家操劳，连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一点都不体谅她，时不时就找碴儿和她吵架。父亲对我的哥哥和弟弟一直都有着很高的期望，不过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倒是有些溺爱，他总喜欢说：“我的千鹤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虽然我从来没有尊重过他，但他的去世，以及葬礼上发生的事情，还是深深地触动了我。
樋口：
即便是如同对宠物一般的爱，但毕竟也真心疼爱过你。
上野：
是的。死者的人生也因此更有价值了，因为被爱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件很珍贵的礼物。所以即便父母再烦人，再不负责任，只要曾经被他们爱过，就是很珍贵的经历。
樋口：
说到“对妻子角色的放手”这个话题，我想起了一对夫妻，两个人退休前都在同一家机构工作，而且都是中层干部。退休前，两个人有着明确的家务分工，结果妻子退休后，两个人的分工格局突然就被推翻了。简单来说，就是她的丈夫认为，既然妻子已经退休了，那她就理所应当承担起所有家务。
上野：
为什么？
樋口：
这种理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的丈夫认为：我之所以要分担家务，主要是因为你也有工作，那么既然你已经退休了，已经成了一个全职家庭主妇，自然就应该包揽所有的家务。于是这位妻子与她的丈夫进行了长达三个晚上的辩论，最后她终于让丈夫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然后他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状态。
上野：
也就是说，她丈夫一直都觉得退休前的妻子没有尽到家庭主妇的责任。所以她退休后，就可以做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了。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他自己不也退休了吗？
樋口：
对吧？两个人的工龄差不多，所以每个月退休金也基本相同。
上野：
真是男人的自私逻辑。这个话题让我想起了一对和我同龄的研究生夫妇。两个人在学生时代结婚并生下一个孩子，后来照顾孩子的工作全部落在了妻子身上。她的丈夫对她说：“既然你比一般的女人优秀，那么自然也能和其他女人一样照顾好孩子和家里，不是吗？”是不是很厉害？
樋口：
真够可以的。
上野：
这位妻子是个很典型的日本女人，也就接受了丈夫的说法。不仅要看孩子、做家务，还要继续攻读研究生课程，所以十分疲惫。我本打算劝劝她，可是还没开口就被她的丈夫堵了回来：“上野小姐，请不要试图像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多管闲事。我们俩过得很幸福。”我很惊讶，为什么男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方才您说的那个例子，是妻子觉得不公平并说服了丈夫，而我的这个则是妻子被丈夫说服的案例。结果，您猜怎么着，妻子退学了。那种在社会团体工作的男人基本上都是不称职的丈夫。因为社会团体基本上都代表着正义或大义，这就好比一个工作狂总喜欢说“我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而工作”一样，在社会团体工作的丈夫也会用同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天到晚都不回家。例如，岩崎千弘（绘本作家，1918—1974）的丈夫松本善明（律师、日本共产党原国会议员，1926—2009）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曾亲手解决了被称为“战后最大的冤假错案”的松川事件，只不过因为忙于事业，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千弘作为女主人，自然就担起了照顾父母、孩子，以及管理一切家庭事务的重担，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某天她在丈夫回来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声“都是你的错”，结果善明一脸茫然道：“我能有什么错？我几乎都不在家里啊。”
樋口：
善明大概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用做。
上野：
这个借口也很好吧？还得说千弘小姐豁达，她听完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笑了出来。
樋口：
这就结束了？
上野：
是啊。大概因为彼此还是相爱的吧。
樋口：
我倒觉得啊，男人就该像个幽灵一样，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不需要的时候立刻滚开。可能对于男人来说，我们女人也该这样吧。
上野：
在您这一代人中，还有那种妻子要对丈夫使用敬语的家庭吗？
樋口：
应该没有了吧。不过，松本清张不是写了一部叫《砂器》的小说吗？里面提到了麻风病，我看过这本书，我记得书中的妻子和丈夫说话时用的全部都是敬语。
上野：
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哪一年？
樋口：
20世纪60年代吧。应该比我步入婚姻生活的年代还要早一些。
上野：
我这一代人也是，我问过周围的一些学生，他们也表示现在没有哪家的妻子还会对丈夫使用敬语。
樋口：
是的，如今已经改变很多了。我的父母都是明治时代的人，所以我母亲经常会非常恭敬地问我父亲：“请问，您现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上野：
现在完全不会了。
樋口：
这么一想，就能理解为什么婆媳总是不和了。您想啊，自己每天都要对丈夫恭恭敬敬的，结果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居然可以对自己疼了几十年的儿子毫不客气地说：“你在干吗呢？”
上野：
所以丈母娘和婆婆的想法完全不同。婆婆会觉得“这个女人好粗鲁，我儿子真可怜”，但丈母娘就完全不会有这种想法。
樋口：
对啊。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就总是抱怨儿媳妇太凶了，儿子天天被欺负。可是如果出现婆媳摩擦，这些儿子们则会坚定地站在妻子的身边，觉得“是我妈太过分了”。
樋口：
这和上面的话题也有一些联系的，接下来我想写的是“妻子的悲惨史”。我觉得，日本女性之所以没有社会地位，之所以过得如此悲惨，根本原因就在于被妻子这个身份所困。如果想要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那未来的几十年一定会过得很悲惨。所以，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坏妻子”又有何妨呢？
上野：
而且对于婆婆来说，一个夺走“爱子”的女人就永远不可能是个“好妻子”。
樋口：
您说得很对。其实有些时候，并不是婆婆要求儿媳妇要做到多完美，而是儿媳妇对自己的要求太高——“想要做个好妻子，自然就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啊”。结果这种想法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不说，可能还会落下病根。
上野：
总有人说婆婆和儿媳妇要“亲如母女”，我觉得这是不现实的。
樋口：
我的闺密团中，有一个做了大概50年婆婆的人，她从来不会说儿媳妇的坏话。虽然她一直和儿子儿媳一家生活在一起，但从不干预他们的生活，而且还是个做家务的好手呢。
上野：
这种婆婆啊，哪怕从不干预，但只要她站在那里，对儿媳妇就是一种很大压力。我是难以忍受的。
樋口：
对于儿媳妇来说，这确实有些难受。儿媳妇会担心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口训斥自己，可是等来等去，不仅没等到抱怨，反而等来了夸赞——“我家的春子真会做饭！”“我家的春子平时会和我说……”“偶尔春子的娘家会打电话给我，问什么时候方便把春子借给她们一下。也只有这样的父母才能教育出这么乖巧的女儿啊。”的确，春子是个贤惠善良的儿媳，她对婆婆的朋友们十分尊重有礼，从来不会做让婆婆不开心的事情，平时也是温婉友善，从来不会做遭人讨厌的事情，确实堪称完美。我本认为，再好、再贤惠的儿媳妇，只要长期和婆婆待在一起，就肯定会有抱怨，可是她真的从来没有过一句抱怨。
上野：
每次一想到这两位性格都十分敏感的婆媳居然能一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一边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且从来没有说过对方一句坏话，就连我这个外人都觉得快要崩溃了。春子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吧。
樋口：
不过春子倒也没有因为压力而变瘦，相反还有些丰满，而且整个人的心态也很好。我经常琢磨，婆媳两人中，到底是哪个人比较伟大。
上野：
说实话，听到娘家请求“借春子”的时候，我是很震惊的。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这种观念在他们家可谓是根深蒂固了。这也是一部“妻子的悲惨史”啊。
樋口：
春子和您的年纪差不多啊。
上野：
我们这一代的很多女性都在婚后去了大城市，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小家庭的形式生活的。她们也不会生太多孩子，一般只会生育一个或两个，对吧？所以她们又希望将来能和儿子或女儿一起生活。每次听到她们的这种想法，我都觉得不能理解，毕竟她自己都没经历过做儿媳妇的日子啊。丈夫完全属于她，也不用应付婆家的亲戚，即便如此，也不愿意对儿子放手。说起来，您之前不是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好妻子可不是什么好福气”。
樋口：
是的。一个合格的妻子，必须将公婆和好吃懒做的丈夫都送走后，才能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上野：
就是这些认真负责的妻子，让日本的父权制死灰复燃。
樋口：
可见，“好妻子会阻碍社会进步”啊。
上野：
有段时间，很多人选择一毕业就结婚。人生百年，在20多岁的大好时光匆匆定下人生伴侣，然后要面对这个人超过半个世纪，想想就觉得不可理解。您是幸运的，您有过两个丈夫，并和平地送走了他们，没有彼此怨恨。我周围有很多女性朋友，天天都在期待自己什么时候能从家庭琐事中彻底走出来。
樋口：
很多人都对我说，自己与儿媳妇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其中一个人说自己花了几千万日元建造了一栋二世代住宅，但她和儿媳妇却已有20年不曾说过话了。听起来是一户富裕人家，但这位婆婆为了避开儿媳妇，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地忙工作。晚上到家走进房间后，就开始怀疑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其实这可能就是痴呆症的早期症状，总之她经常出现这种幻觉。于是儿子只好按照母亲的要求，把她的房间门给锁上，所以这个问题倒是顺利解决了。可问题是，他们家里那个已经上初中的孙子也不爱说话，他和自己的妈妈也不怎么交流，就连吃饭都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我真不明白，这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上野：
大概是维持表面的家庭关系吧？
樋口：
我觉得还是为了财产。
上野：
毕竟住在这里也不用交租金。不过我觉得，那位母亲要负主要责任，因为她试图利用金钱来控制自己的孩子。
樋口：
所以这位母亲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家庭。虽然我不了解究竟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既然她们已经没有修复关系的可能性了，那就只有分开这一条路可走。
上野：
不过其实也算是分开居住了，大概也只能维持现在的状态了吧。那么这位婆婆的诉求是什么呢？
樋口：
她希望儿媳妇能改变态度，愿意和自己说话，但我觉得没什么希望了。
上野：
是啊。多年累积下来的问题，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樋口：
我们经常会听说那种互相不交流的家庭，很不可思议对吧？但他们又毫无改善的办法，所以只能来找我们咨询了。
上野：
对于有些家庭来说，不住在一起其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樋口：
这种情况下输的肯定是父母一方，因为他们一定会走在孩子前头。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建这栋房子前给儿子一部分财产，让他搬出去住呢？显然，这对于她来说太难了。
上野：
是因为这位母亲太依赖自己的孩子吧？大部分妈妈都是偏疼自己的长子。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和儿媳妇关系不好，却还是建了一栋二世代住宅。但她又不与住在隔壁的儿子和儿媳妇说话，反倒打算在将来有需要的时候让女儿过来照顾自己，哪怕女儿住得很远。这种家庭可不少见。
樋口：
在二世代住宅里，妈妈很难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上野：
是啊，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可熬成婆后又会反过来苛求自己的儿媳妇不是吗？如果是小家庭单独生活，儿媳妇就不会这样了。一旦儿子站在自己母亲这边，儿子和自己妻子的关系就一定会破裂。所以儿子没有站在母亲这一边，而是选择了自己的小家庭。但我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樋口：
确实是这样。要是再早几年，儿子可能会选择站在自己母亲这一边。
上野：
我家就是这样的。我的父母之所以感情不和，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我那位十分强势的祖母。我的父亲又是个典型的“妈宝男”，所以只要妻子和母亲有矛盾，他总是二话不说地站在自己母亲那一边，可以说是个非常不称职的丈夫。我和我的哥哥、弟弟从小就为母亲感到不平，所以我的两个兄弟就暗暗下定决心，将来出现婆媳矛盾时一定要站在妻子这一边。多年后，我的两个兄弟都成家了，结果我的母亲又来找我诉苦了：“我的命可真是太苦了，丈夫听婆婆的，儿子又听媳妇儿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为我着想呢？”这个时候，作为女儿，我就必须安慰她道：“可是妈妈，只要他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不就好了吗？”不得不说，父母的生活方式，对我们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上野：
把父母送进养老院，就意味着不愿再照顾他们了吧。
樋口：
我不这么认为。即使父母被送入养老院，他们也依旧能得到照顾——虽然方式有所不同。
上野：
要说起来，定期去养老院里看看父母，也算得上是一种照顾。但我觉得这和时刻生活在一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有些人可能会觉得，虽然父母被送进了养老院，但自己还是会经常去看望他们的。我认为这种只需要出点钱，丝毫不用出力的行为，算不上是照顾。当然，我并不反对把父母送进养老院，而且我认为无论是谁都有权利选择何时停止照顾家人。
樋口：
我看过一部讲述小堀鸥一郎（医生，1938年生）生活的纪录片，叫《度过人生的时间》（导演：下村幸子，制作：日本放送协会，2019年）。里面有一位决定去养老院的老太太，她已经103岁了。镜头偶尔会切换到平时负责照顾她的儿媳妇，儿媳妇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戴着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面具。但这位103岁的老太太又是个很不喜欢被忽略的人。她问小堀医生“是不是我走了以后，她们都会觉得很高兴”。对此，小堀安慰她道：“您是唯一一位还能问出这句话的103岁老人。”虽然这位103岁的老太太也挺可怜的，但如果站在她那位70多岁的儿媳妇的角度看呢？从20出头嫁进来开始，她可能已经在婆婆身边照顾了半个多世纪，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麻木，甚至已经觉察不到喜怒哀乐了。或许她一直盼望着将两三个孩子养大成人后，就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安享晚年，哪承想这位103岁的婆婆依旧健朗地活着。于是她决定将婆婆送进养老院，虽然从一定程度上说，这无异于赶走自己的婆婆。我很同情这位老太太，但我也完全能理解这位儿媳妇的感受。如果是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做？
上野：
如果是我，我会和丈夫一起搬出去住，但不会把103岁的婆婆从她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赶出去。其实最重要的只是分开住而已，相对年轻的人可以租个公寓生活，所以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
樋口：
也许那栋房子是儿子的？
上野：
我猜那栋房子是老太太的。因为配偶拥有优先继承权，也就是说老太太被赶出了自己的家。其实70多岁的儿媳妇只要要求她丈夫“我们两个搬出去吧”不就可以了吗？毕竟她的丈夫已经要求她耐心照顾了老太太几十年。
樋口：
留老太太一个人住和送老太太去养老院，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呢？
上野：
我觉得还是让老太太一个人住更好一些。因为即便儿子和儿媳妇搬出去住，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从此就不是一家人了，如果儿子孝顺，也可以经常去探望母亲啊。
樋口：
如此一来，老太太就可以依旧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不过也有一些人可能会觉得，把老人单独留在家里不太好。
上野：
把老人留在家里，毕竟还可以让左邻右舍帮忙照应一下。我觉得如果自己到了这个年纪，从住惯了的房子被转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养老院，肯定是很难适应的。如果让老人自己选择，我想应该所有人都会选择留在自己家里吧。
樋口：
就目前的社会趋势而言，送老年人去养老院是比较主流的做法。我想，大部分子女应该都不会选择自己搬到外面住。而且，送父母去养老院的花费应该也会更少一些。
上野：
我觉得那个在103岁高龄被迫离家的老太太着实是个可怜人。
樋口：
不过为人父母的，其实也都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吧，包括百岁之际被迫独自留守……虽然SDGs一直在呼吁我们建立一个保障所有年龄段的人生存及福祉的社会。
上野：
如果儿子儿媳搬出去住，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家里，那老太太就不用再看面无表情的儿媳妇的脸色了，这可能更有利于老太太的心理健康。如果有人来咨询我的意见，我一定会这么说。假如需要在被送走和独自留守之间做出选择，那我宁愿选择独自留守。我一直觉得，老人想待在自己的家里，和老人想和家人在一起生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部分情况下，我都会站在老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樋口：
可能有些老人已经把房屋的产权转让给长子了。
上野：
配偶拥有一半的遗产继承权，而且如果有多人继承遗产，遗产税也相对更低一些。年纪越大，越要把财产都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樋口：
对，明明自己也是有继承权的，该拿的那一份自然是一定要拿的。
上野：
孩子不想放弃房子，也不想离开自己的房子到别处生活，那就只能把老母亲赶出去了。反正等老母亲去世后，那栋房子依旧会被自己继承。
樋口：
所以我希望老人们都愿意去养老院。
上野：
所以我会选择在家里离开世界。
樋口：
所以我希望商业性质的养老院越办越好。
上野：
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父母离开自己的家，就应该让他们在家里度过余生。
樋口：
留在家里也未必幸福啊。好了，就让我们各持己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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