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性别”风波亭的《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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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满江红》上映至今,虽然票房成绩喜人,但也受到了一些争议,在竞争对手与饭圈黑粉的轮番拉踩之下,目前最匪夷所思的指控,就是“辱女”。
而这顶大帽子的由来,即片中鹰犬逼问行刺者时,做出强暴女主角瑶琴的态势,眼见后者不肯就范,就加多参与人数。
据说上述情节令一些观众感到不适,继而有了微博的一条热搜,叫“性暴力的展示在电影中不是必需的”。这句话出自《女人们的谈话》的导演萨拉·波莉(Sarah Polley),原句是“每次我在电影中看到直白的性侵画面都会感到不适。性暴力的展示在电影中不是必需的。更需要展示的是受害者的创伤,以及她们如何前行”。
仅从字面意义上,我赞同波莉导演的发言,但我认为在评述一部中国电影时援引这番话,同样不是十分必要。因为国内外的审查标准大相径庭,我们的院线电影对于性的禁忌,远比采取分级制的欧美影坛严苛,后者那里难以接受的尺度,本就不太可能出现在国内的大银幕。
这原本是展开相关讨论前的常识,却异乎寻常地被“批评者”们忽略了。
我无法判断这些“感到不适”的观众是都去看了《满江红》,还是只是在微博话题页下道听途说,至少我没有看到电影有明目张胆的辱女意向。相反,《满江红》塑造了明辨是非、勇敢无畏、舍生取义的女性形象,非但没有看轻女性,甚至在推动情节的决断时刻,对女性角色委以重任。
可以这样讲,被扣上辱女帽子的《满江红》,遭遇的是风波亭式的冤枉。
当我们在讨论电影“辱女”与否之前,一个基本前提应当是:一部电影表现了暴力,并不等同于创作者认同并且宣扬暴力。意大利名导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就讲过这样一句话:“电影并非是在创造暴力,它只是证明暴力的存在。”
因此,对影视作品动机的判定,表面上关于暴力,实际上关于观看,表面上看是一个内容程度的问题,实际却涉及了观众如何区分现实与银幕。
阿根廷导演加斯帕·诺(Gaspar Noé)2002年的作品《不可撤销》或许是在电影中展示性暴力的典型范例。片中以纪实手段拍摄了一场长达9分钟的强暴戏,由莫妮卡·贝鲁奇饰演女主在遭遇性侵后,面部还被变态的街头混混打得鲜血淋漓。这样的暴力镜头给电影带来了消极的舆论评价,当年的首映式上便有观众自发离席。
同样引发离席和声讨的还有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2018年的作品《此房是我造》,这部电影除了大玩宗教梗,还出现了很多杀人情节,其中一幕是男主在高处用一把猎枪先后猎杀了妻子和女儿,整个步骤有条不紊,就像在林间打兔子。
关于导演们拍摄这类暴力镜头是否有损职业道德,是介于艺术与伦理的复杂议题,并不存在定论,通常情况下观众与作者达成的默契是:如果自觉过于感性,或是对施虐狂式的镜头感到不适,那就尽量避免去看这类电影。
事实上,观看与传播并不会在现实中助推暴力,对暴力行径的避讳与掩藏,反而屡屡导致暴力在现实世界的肆意疯长。就好比对战争片而言,如果不真实地刻画战场的血腥与残酷,不最大限度地呈现暴力机器对血肉之躯的摧残,就难以调动观众的反感本能,令“厌战”不至于遁入标语与主义的虚无。
至于是否允许暴力被重新演绎,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历史学家多米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就认为:“没有直接书写创伤本身这种事,这是因为创伤——尽管有时候创伤和某些特定事件有关,却无法被限于在那段特定时间内。创伤意味着经验的破坏和断裂,而其影响和效应还会在日后重现。”
换句话说,二次伤害不来源于暴力被提及,而是来源于暴力本身。而当人们在某种观念下越是刻意回避和否认暴力,暴力的内在创伤就越是存在被放大的风险。
但无论我们如何界定暴力的作用和限度,都不应该从创作者的手段假定他的立场,将艺术的武器用于对艺术的批判。否则,无论你支持的是哪一种艺术,艺术都将不复存在。
在《满江红》里,士兵推搡并撕扯女主瑶琴的片段是否构成性暴力,并不存在严重分歧,值得思考的关键,是这一行为更偏向于性侵,还是暴力。
如果只有暴力,没有性侵,就谈不上性暴力,除非把性暴力作扩大化解释,即对一切性别采取的暴力都算性暴力,但这种解释必将指向虚无。就像电影表现的那样,当暴力变得无差别,刀俎并不会去区分鱼肉是雌是雄。
在电影开场,易烊千玺饰演的孙均在审问效用兵时,没问两句话就一刀一个,贯穿全片的草菅人命从这一刻已然启程,远早于舞女被何立从背后刺穿。如果着重关注性别,那么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开刀是从男性开始的,片中被格杀的男性角色也远远多于女性角色。
无论效用兵、打更兵、马夫还是舞女,在片中都遭遇了极致的暴力——这是小人物集体遭遇的普遍性;真正的区别所在,是瑶琴的状况多了一丝侮辱成分——这是女性角色面临的特殊性。
那么问题来了,剧情是否一定要给女性角色安排这个特殊性?是否一定要呈现“瑶琴被扒衣服,被一众士兵慢慢吞没”的严酷画面。
在我看来答案是肯定的,但绝非建立在一部分女性观众臆想中的“香艳戏码不可或缺,是吸引男性观众的不二法门”的基础上。
舞女瑶琴是张大的软肋,观众对瑶琴即将面临的处境感到难以忍受,其实正是电影中张大的心理——所有人都不忍看到女主被强暴,宁可她直接被杀或是换一种酷刑,这恰恰说明暴力机关选对了刑罚,刑罚在这一刻的目的,不是竭尽所能折磨受刑者,而是逼迫受刑者的同志就范。
既然性暴力比直接索命还令人难受,那么何立等人当然要把刀戳在张大的软肋上。不仅其它肉刑很难达到这个效果,一旦用刑过重导致瑶琴直接死亡,对审判者来说,反倒失去了唯一可以要挟张大的筹码。
至于被炮制的“贞操观”,则纯属网友对电影的欲加之罪。
张大说“杀了她,别糟蹋了她”,并非一些人臆想中的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心系瑶琴的张大来说,如果瑶琴必有一死,那么最痛快的死法当然是“速死”,而不是在死前还要再受奸淫,比起一刀抹脖子,后者当然是双重伤害。
这里不妨多说一句。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虽多被用于约束女性,但也并非一定与性相关,还可以强调原则与立场。
比如一个人快饿死了,草根树皮昆虫耗子都吃完了,不得已跑到其它地界要饭,或是吃了敌方空投的救济粮,按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精神,这就是典型的因小失大,给己方丢了大人、抹了大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当地的面子还重。
片中的张大、瑶琴一行,为了心中的正义不惜对抗强权,自然是处于上述迂腐价值观的反面。
无论杀死瑶琴还是折磨瑶琴,都令人感到不适,不仅会令女性观众感到不适,也会令男性观众感到不适,这里不会有本质区别,并非像一些人认为的,当男性观众看到瑶琴被施暴,就会在心底欢呼雀跃。
我真正想说的是,令人感到不适,是否一定是电影的问题,或者说,这是否是个问题?
一部电影足够深刻,足够扣人心弦,足够戳破幻象,足够切入命脉,它就一定会让人感到不适。但这个不适本身是可贵的,它让你产生刺痛感和焦灼感,这说明它的叙事真正落地生根,而不是过后即抛的温吞水。
令人感到“舒适”并非是一切电影的目的,它也不应当是一切电影的目的,希望在银幕上寻找舒适的人,或许是看惯了“爆米花”,也只能去看“爆米花”。要求一切电影都变成“爆米花”或“样板戏”,确实能令一部分人感到舒适,同时也会令大部分人感到无聊。
在我看来,一个成熟的社会不应该警惕种种因素可能导致的“不适”,而是应该警惕一部分人由于无法正确处理与“不适”的关系,而频频迁怒他人。
今天一部分女性观众感到某种不适构成了“辱女”,明天就可能有一部分男性观众感到某些不爽构成了“辱男”。这种“唯我独尊”的念头还可从性别扩散到一切事物,并且不断升级,最终造成的局面是:看似你只切掉了那1/10“有毒有害”的部分,但剩下的9/10均有可能是他人的1/10,都有概率会被另一些人认为“有毒有害”。
学渣看到拍学霸,有可能感到不适;
穷人看到拍富人,有可能感到不适;
单身看到拍情侣,也有可能感到不适;
这个公式还可以往下列一千个、一万个。是不是令前者感到不适的内容,最好统统取缔掉呢?
举一个大家都明白的例子,当代有很多展现屠杀的影视作品,无论是中国导演拍还是外国导演拍,相关场面肯定也会令人感到不适,是否也都自动屏蔽掉呢,或是把杀戮的方式换成令所有人感到“温和、妥当、可接受”?是否为了避免麻烦和争议,最好以后都不要拍了,不仅不要拍,干脆不要提,甚至直接否认这件事的存在呢?
果真是这样一种态度,日本右翼很难不点赞。
话说回来,《满江红》中舞女们的悲剧或许来自创作者对某种历史宿命的提纯。这种宿命可以概括为:生逢战局,无论战争性质如何,承受苦难的都是最底层的普通人。而在这些普通人里,老弱妇孺的命运又最为悲惨。
宋人庄绰在《鸡肋编》中记述道,靖康之难后,广大的中原地带遭遇了严重破坏,到处是荒地与饿殍。无论盗贼还是官兵,在乱世中纷纷吃起人肉。绍兴三年(1133年),山东登州的义军领袖范温南下钱塘,携带的军粮便是人肉干。连抗金义士都在吃人,可见民间“易子而食”的普遍。
书中还记载了当时的“食谱”,老瘦男子被称为“饶把火”,年轻妇人被称为“不羡羊”,小儿被称为“和骨烂”,以上统称为“两脚羊”。要论不忍与不适,恐怕没有什么电影能与真实发生的历史相较,但电影所表现的与上述惨剧倒是有一点相似,即弱势群体在凶年尤其难逃被支配、被摆布、被收割的厄运。
正因如此,非说《满江红》辱没了某一种性别,在我看来是不准确的,因为严谨地看,权力意识中根本不会存在性别意识的位置——瑶琴和张大一样,只是蝼蚁,是物件,是劈柴,不会被权贵当作人来看待。而当一个人的性命都被看作无足轻重,她是什么性别自然更加无关紧要。
这甚至不是历史环境的问题——好像只有宋代人是如此,而作为21世纪的创作者,就必须用现代的性别观去塑造历史故事——电影本质上描述的是一种权力语境,这种语境在不同年代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绝非只存在于古代,或是用于描绘古代的银幕之上。现实情境中瑶琴们的待遇,恐怕比电影中呈现的更悲催,只不过我们看不到罢了。
《满江红》虽然充斥喜剧元素,但我却没有把它看作一个四合院里的剧本杀,相反,它给我的感觉是极度肃杀、压抑与悲愤。院内里里外外的禁军与内侍系统,严丝合缝地演绎了暴力机器上足发条的状态,他们枕戈待旦,惟命一人,准备碾碎一切草芥。
过往大家对银幕上呈现真正的暴力,实际十分陌生,但这一次,我们分明感受到了草芥的痛苦,并充分与之同情共感,这说明暴力美学真正起了作用,绝非可有可无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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