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为何成为全球最大“医护人员输出国”？

2017年，全球卫生工作者联盟和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卫生劳动力严重短缺”的57国名单。印度排名第52位。到2021年，该国医务劳动力短缺的问题没有明显改善，每千人拥有护士1.7名，医生与民众比例约为1:1456。如果仅考虑普通民众负担得起的公立医疗，那每10926人才享有1名医生。

就是这么一个医护严重不够用的国家，过去数十年一直是全球最大的“医疗保健劳动力输出国”。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数据显示，2017年，至少有6.9万名训练有素的印度医师、5.6万名护士，在英、美、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从业。其中，印度裔者占美国医生总数的10%。

“受教育水平越高、受训程度越好的医生，越可能进行‘医疗技术移民’。”2008年，世界卫生组织（WHO）下属期刊发表“首个印度医生移民调查”，称1989-2000年，印度最顶尖学府近54%的医学院毕业生移居海外执业。拿过奖学金者走出去的几率要高35%。

印度医疗人才流失，与海外提供高薪、绿卡，以及工作压力小、医疗环境友善等有关，也源于欧美医疗从业人员培训不足、出现数量真空。同时，印度医疗从业者英语好、能吃苦、服务意识强，医疗教育内容、形式和欧美趋同，也使其更容易走出去、留下来。“印度最好的医学院绝对是世界一流的，”世界医学教育联合会现任主席戴维·戈登（David Gordon）说。

最聪明的脑袋瓜，进医学院

为了学医，2022年春，阿希什·库马尔（Ashish Kumar）第3次备战印度全国资格暨入学考试（NEET）。其形式、重要性和难度，与中国高考相当。

他读了3年第十二年级。每年都要确保期末考试的物理、化学、生物成绩，至少拿到满分的50%。这是报考医学类院校的基本学识要求。

亲朋好友从来不信他能考上。印度《今日》杂志2022年4月数据显示，印度、中国、美国和巴西的医学院总数占全球总数近80%。其中印度医学院数量最多，并在不断增长中。印度国家教育部统计，2022年报考NEET的印度学子数量突破150万，较前一年增加30万。同期，印度654家医学院校共招生90675人。

在这些高校中，金字塔尖的25%-30%多是政府医学院，能提供不亚于欧美的高质量医学教育，但入学几率如同中彩票。以新德里的全印度医学科学研究所（AIIMS）为例，该校连续多年被印度《今日》杂志评为“印度最佳医学院”，每年报考人数超过10万。2021-2022学年，该校招生125人，录取率为0.072%。相较之下，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2021年的招生率约为3%。

前两年，阿希什·库马尔的考分一般。NEET满分720，他能考400-450。对报考政府医学院的学生而言，考过600分才有拼一拼的机会。

这个分数进私立医学院倒是绰绰有余，但他有些看不上。印度是全球唯一一个允许私立医学院出售学位的国家，学位赞助费在5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5万元）到1亿卢比（约合人民币820万元）不等。这类学校两极分化，要么理念、师资、软件都在印度名列前茅，要么授课教授从不露面，不用去临床实习。只要给老师塞够钱，一天课都不上、也能毕业。“腐败滋生，教育质量严重受损，”印度《瞭望》杂志2022年春发文指出。

阿希什·库马尔也付不起私立医学院的学费。印度媒体估算过，从入学到毕业，最少要花65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54万元）。这还是扣除了政府数十万“学医补贴”后的结果。

“地位崇高，收入丰沃，为种姓制度森严者提供了一种可望又可及的上升出口：印度的学医赛道异常拥挤。”印度《瞭望》杂志称，根据政府规划，2022-2023学年医学院学位将增至10万个。即便如此，凭自己实力考上的都是精英。

临床操作不达标，不能毕业

不同于中国本科医学教育阶段的“临床见习”，印度要求医学院从第二年开始，课堂教学必须辅以临床工作，确保每个学生“实际动手”。

以外科学为例，早在2010年前后，印度就要求本科医学生在毕业时，能诊断成人和儿童急慢性常见外科疾病，监测成人和儿童的头部、胸部、脊柱和腹部受伤损伤，诊断新生儿和小儿外科紧急情况，识别先天性异常等。“本科生至少要旁观儿科手术两周，观察、协助、执行常见的儿科手术，熟悉术中问题。”

毕马威印度公司2021年发布《印度医学教育报告》指出，印度的本科医学教育近似英、美、澳大利亚等，分为临床前学习和临床两大阶段。临床前学习约需1年，覆盖解剖学、基础生理学等一般科学科目。

临床阶段包括两部分。第一是为期3.5年的准临床和临床学习。课程涉及病理学、药理学、微生物学、法医学、外科学、妇产科学和社区医学等。教学方法以课堂学习为基础，最终考核医学生的临床评估和操作技能。

第二，理论上，医学生完成各科目考试就能拿到“临床医学学位”（医学学士和外科学士，MBBS）。这是印度现代循证医学的标准入门学位。但印度教育部等要求，医学生必须完成为期1年的强制性临床实习，把医院所有科室轮转一遍，才能拿学位和行医执照。

印度还承认一些传统医学相关学位。根据印度《国家医学委员会条例》，无学位者不得从医，否则会被视为“庸医”。最高可判处1年监禁和最高50万卢比的罚款。

毕马威报告指出，前述为期5.5年的本科医学教育存在弊端，“鲜少涉及生物医学领域，也不要求学生展开科学研究。应该向一些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医学院校学习，给本科生提供科研机会。”印度中央邦圣雄甘地纪念医学教员K Raman Sethuraman撰文指出，2005-2014年，印度只有25个医学院每年能发表百篇以上论文。同期，约330家医学院“一文不发”。卡纳塔克邦和喀拉拉邦拥有最多的私立学术医疗机构数量，论文刊发数量最低。

为了确保医学生在临床阶段见过足够多病例、有实操经历，印度强制要求医学院必须有自己的附属医院。对于每年计划招生150人的新医学院，其附属医院床位最少300张，日均门诊量达千人，必须提供急诊服务。随着新生一年年入学，附属医院要不断扩容。到第五年时，床位数最少达650张，日常使用率超过75%。

“医学院运营到第三年，要服务450名医学生，附属医院得有212名医生、兼任教学工作，以及370名护理人员、100多名医技人员。”印度《瞭望》杂志报道，印度有关部门每2-5年会重新评估医学院资格。在2020年前，该国还要求医学院占地至少20英亩（约8万平方米）。

有些私立医学院为应付检查，会雇佣医生、患者“撑门面”。2014年，一名新德里医生告诉媒体，自己收到“Hi影响顾问公司”邮件，题目是“急寻医生应对加济阿巴德市的印度医疗协会检查”。邮件承诺，如果愿意到加济阿巴德市医院假扮该院医生、配合检查，每天能获得约310美元酬劳。同年年末，有医学院被举报雇佣健康儿童入院，假扮儿科患者。

近年来，基于学费合理等现状，不少印度人出海学医。俄乌战争之初，滞留乌克兰的两万多印度公民中，绝大部分都是学生，且几乎都是本科医学生。2019年，在中国的2.3万名印度留学生中，有2.1万人在攻读本科医学学位。《今日》杂志指出，这些人学成后回国执业面临障碍，最大的难关是通过外国医学生毕业考试（FMGE）。这一考试对临床实际操作的要求高。此外，因为语言障碍，他们很难在本科阶段兼顾专业和语言学习，可能缺乏与患者沟通的能力。后者是FMGE考核的又一重点。

2018年，中国毕业的印度医学生在FMGE中一次性通过率不足12%。那些去乌克兰、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等学医的印度人，FMGE通过率也不高，约在20%-30%。印度《瞭望》称，2021年11月18日，印度实施新规、提高对海外学医者的实践要求。出海学医的路更难了。

海量患者促成长

拿到学位、成为医生后，可能是另一场恶战。

“印度医生罢工太常见了。”2022年，BMJ代理出版的《医学继续教育杂志》发文称，伤医事件频发、薪酬低、过度劳累都是引起医生罢工的因素。

2019年，印度住院医师群体发起“我会过劳死”运动，称医院轮班设置不合理。每15小时一次，期间不能睡觉，甚至没有机会喝水、吃饭，“患者源源不断，做梦都是患者和文案工作。”

阿诺普·米斯拉（Anoop Mishra）曾担任过两位印度总理的保健医生，目前是富通医疗集团旗下糖尿病、肥胖症和胆固醇专病中心主席。他回忆自己刚进医院时，基本吃住都在医院里。“直到上世纪90年代，我和同事们一周能有1天休息。我知道这样不合理、非常累，但这就是医学。我们就是这样学出来的。”

在有效指导下，长期、超量接诊患者，能快速提高诊断技能。位于新德里的富通·埃斯科特医院创建达33年，曾入选2021年《新闻周刊》“最佳心脏病专科医院”榜单。2002年，该院冠状动脉搭桥手术死亡率为0.8%。1999年美国纽约长老会医院同类手术死亡率为2.35%。彼时，病人在埃斯科特医院作一次磁共振成像扫描需付60美元。美国纽约的同一项目收费达700美元。

“一流水平、三流价格”成为印度开发医疗旅游的底气。除了埃斯科特医院，印度的古尔冈富通纪念研究所、阿波罗医院、麦克斯专科医院、梅第奇医院等因治疗心血管病、癌症、器官移植、骨髓移植等远近驰名。新冠大流行前，印度医疗旅游人数保持每年20%-30%的增速，行业复合年增长率维持在12%-15%。2016年，该国医疗旅游外汇收入达42亿美元，2年后达到60亿美元。印度南部城市钦奈更是被称为“印度医疗旅游之都”。

“对印度本土民众而言，高超技术、优质服务都是难以获得的。它们往往集中在私立医疗机构内。”印度《今日》杂志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