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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一代知识女性的天真与浪漫之歌

新书推荐|一代知识女性的天真与浪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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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译林出版社授权,同步发布于小鸟文学,为免费内容。

“人的一生不知要遇到多少人与事,到了我这个岁数,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新中国成立之后发生的种种,我虽是个平凡的人,却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可念,许许多多的事想说。”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是五四运动同龄人、西南联大进步学子、翻译名家、百岁老人杨苡的唯一口述自传。从 1919 年走向今天,杨苡的人生百年,正是中国栉风沐雨、沧桑巨变的百年。时代与人生的淬炼,凝结为一代知识女性的天真与浪漫之歌。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大公主》《四姐和二姨太》《姨太太们》三章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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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公主

父亲去世时,遗嘱上有两条,最后宣读时都没有了。一是说二姨太的,说让她改嫁。还有一条是说“大公主”的,说她不好好念书,再这样就不许她出去,不能嫁人,关在家里,一辈子穿布衣,“带发修行”。

大公主是大太太生的,叫杨蕴如,“大公主”是我们私底下这么叫的,因为她盛气凌人,摆派头。她上面有过一个男孩,流掉了,是习惯性流产。有了她,宠得不得了,什么都顺着她,惯坏了。她念书念不进去,只读了小学就不读了。她也是念的中西女校,在中西,人家不会因为她是杨家大小姐就迁就。我们中西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出现了一下子,就不怎么来念了。她吃不了苦,觉得坐黄包车上学太辛苦——其实哪里能叫苦?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她倒读得不少,《半月》《红玫瑰》这类杂志她有一大堆,看了就想入非非。

说是让她一辈子穿布衣,也就是说说而已。父亲定下的,我和我姐的陪嫁是每人一万大洋,没说她的—用不着说,钱都在娘手里,她要什么有什么。

大公主十九岁结婚,下定之后和大姐夫通过一年信。大姐夫是孙家的,当时孙家是天津的八大家之一,非常有钱,但我们家认为孙家是土财主。大公主结婚的时候我们去过孙家,我印象挺深的,他家的房子非常多,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府,弄不清楚有多少间。家里有很多动物,猴子、猫、狗、金鱼等等。但是土得不得了,说天津话。大姐夫很像样,戴金丝边眼镜,南开大学商学院毕业,毕了业就在银行做事。大公主和大姐夫经人介绍,互换照片,觉得挺像样,于是就定了下来,下定后可以通信了。我们家还是很新派的。那时,大公主还是非常满意的。她大我一轮,我七岁那年她第一次结婚,那就应该是十九岁。当然是媒妁之言,男方是孙毓棠——就是长诗《宝马》的作者——的弟弟。

结婚好大的排场,可热闹了。孙家少爷和中国银行行长大小姐大喜嘛,我和我姐为婚礼都要新做衣裳。传说贺礼就有二百抬,那是夸张,哪有那么多?不过孙家那边整条街的确都轰动了。但是他们就是做不成夫妻。结婚前没怎么见过面,这倒也没什么,那时都这样,问题是大公主完全不知道夫妻的事,看孙少爷书生模样,斯斯文文的,怎么晩上变成那样?就害怕得不行。结婚几天后回门,她就不肯回去了,谁也拿她没办法。

没过多久,也就是不到半年吧,当时的北洋政府抄了孙家的家,大概是贪赃枉法之类,家里被贴了封条。孙家的人四处躲避,大姐夫是我们家的姑爷,就到了我们家。我印象特别深,一大早,大姐夫很狼狈地来投奔,大公主坚决不和他同房住,我娘只好另外打扫一间让大姐夫住。他脾气挺好,跟我们有说有笑的,我喜欢他,多一个人带我玩嘛。我哥也高兴多了个玩伴,老想点子玩出什么新花样来。他说到外面看电影多麻烦,不如在家里自己放。大姐夫就和我哥一起鼓捣放电影。他晚上还会唱《四郎探母》的选段,这戏里有个番邦公主,“大公主”的绰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起头我母亲不让叫这个绰号,后来也就默许了。

但大公主死活不肯见他,偶尔碰了面也不理他,弄得大姐夫很窘。他和我们一桌吃饭,大公主就不肯上桌,让把饭菜送到她屋里去,她自己一个人吃。抄家的风头过去,大姐夫住回去了。这边当然要劝和(其实也没把她怎么样),好说歹说回去了,两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不知会怎样。结果大公主还是怕,大姐夫一露面就又闹起来。最后没办法了,孙家还等抱孙子呢,只好离婚。离婚是在报上登了启事的,比结婚还轰动——那还是二十年代啊,离婚就是新鲜事,何况还登报。

大公主到燕京大学当旁听生,是离了婚以后的事。

那时候我哥去英国留学了,我姐考上了燕京,大公主在家里无事做,她在家里总是要压人一头的,说这有什么了不起,她也要念书。而且要上大学就上大学,我姐上燕京,七叔家的两个女儿也是燕京的,她不能给比下去,也要念燕京。念什么专业呢?她念的是中文系,因为我姐在中文系。其实她对大学里那些科系专业什么的,完全没概念。

旁听生也是要有资格,要学历,她小学都没毕业,也谈不上高中的同等学力,什么文凭也没有,凭什么到燕京当旁听生?还是凭七叔的面子。七叔这时做北平中国银行行长了,家搬到了北平。大公主中学都没念过,又没读过什么书,到燕京能读什么?

她的排场倒是大,开始好像到学校宿舍转过一圈,她看几个人住一间,哪里肯,就住在七叔家。七叔家很大,专门收拾一间屋子给她住,但就算也有人伺候,哪能像在家里那样颐指气使呢?住了一阵就不干了,要出去自己住。最后是在香山那儿租了房子。我猜选那儿,也有比着我哥的因素,我哥出国留学前,母亲曾带我们兄妹三人去香山避暑,不然北平她又不熟,怎么会想到要住香山呢?

燕京的校园就是现在的北大,离香山蛮远,上学怎么去?坐黄包车她是不肯的,嫌北平灰尘大,于是在四大车行包了一部小汽车(这车行是有中国银行背景的),接送她上学,随叫随到。没人伺候她没法生活,于是一个男用人一个女用人跟过去了。

燕京的人都知道杨家大小姐,家里有钱啊。我姐就在燕京读中文系,她当然是考进去的,最烦别人议论这个,觉得丢人。那时的学生穿着都挺朴素的,燕京虽是贵族学校,也都是学生样,大公主整天绫罗绸缎的,还挺得意,我姐看了生气。大公主还跟人家说,我姐是姨太太生的,我姐就更气。偏偏还有同学跑来找我姐,让她跟大公主说说,借她包的汽车用,你们是姐妹嘛,我姐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不肯,一口就回绝了。同学借车,是因他们先后请了周作人、沈从文等来校做讲座。后来他们自己找了大公主,她很愿意。接周作人来那次,她穿得花枝招展的,走路一扭一扭陪在旁边,这算什么呢?我姐在下面窘死了。

大公主在燕京没上多少课,书念不进去,在学校就是东转转西转转,倒是人有一些变化,对人客气了,彬彬有礼的。就有个男生追她。姓赵,广东人,化工系的,学皮革制造,小康之家,穷的话也上不起燕京。大公主一直是没开窍的,和姓赵的在一起开窍了,两个人真还是有感情的,没多久两个人就在香山同居。

这是瞒不住的,当然大公主向来我行我素的,可能也没想着瞒,家里就知道了。那个时代,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能允许同居这样的事,但是能拿她怎么办?家里娘为大,她是娘亲生的,但娘压根拿她没办法。家里早有人说,大公主有神经病,和孙家少爷结婚又离婚的,议论的人就更多了。她在家里一直对谁都爱理不理,没个笑脸,好像只有见到我哥,她会叫一声“小弟”。印象里她总是气鼓鼓的样子,皱着眉头,用手绢捂着嘴,简直就是习惯动作。有些行为,在人眼里也怪兮兮的。比如丫头来凤悄悄跟我说,她看见大公主在房间里什么也不穿,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总之上上下下都觉得她不正常,只有我母亲说:什么神经病?都是娘惯的!当然,这话是没法对娘说的。

娘一直惯她,后来二姐死了,就更惯她了。娘怀过八胎,活下来的就大姐、二姐,二姐不在了,娘越发把情感集中到大公主身上,而且这时父亲过世,没人能干预了。奇怪的是,大公主跟娘一点也不亲,从不见母女的那种亲密,发个嗲撒个娇什么的,从来没有。她对娘也是一副气鼓鼓的神情,母女之间也没什么话可说。我甚至觉得,娘有些怕大公主。


离婚是在报上登了启事的,比结婚还轰动
——那还是二十年代啊,离婚就是新鲜事


出了同居的事,娘只是唉声叹气的。家里议论大公主神经病,意思是她不可理喻,随她去吧。这事最后也是由她,只是同居坏名声,后来就让他们结婚了。

婚礼之前还有个插曲。大公主的婚礼,我们家要不去,怎么也说不过去,但我们和大公主已经很久不说话了。起因是因为我。我一直觉得大公主长得好看,跟电影明星似的,有次大公主坐在那里,穿着缎子的衣服,好像还化了妆,好看极了,我喜欢画画,当时在旁边就说,以后我就画你,画得跟明星一样。看着衣服好看,我还过去摸了一下,在她膝盖那儿。她马上就恼了,说,走开,走开!你是姨太太生的,别碰我,脏死了!我姐气得不得了,跟母亲说,母亲当然也气。我姐说,以后再不理她了。好长时间,我们当真不和她说话了,对她倒没什么,她一向对我们就爱理不理的。这时有婚礼,怎么办呢?

七叔和娘商量大公主的婚事,说大姨奶她们不去不像话,后来是池太太出了个主意:由他们夫妇出面请客,请娘、大公主和我们一家,到一起就算是讲和了。池太太是我们的家庭教师,我母亲又让我们兄妹仨认了她做干妈的,和家里上上下下都熟。她就两边传话,说好条件。后来我知道了“吃讲茶”一说,跟人开玩笑说,那顿饭也可以算又一型的“吃讲茶”。

到那天,池太太夫妇在餐馆楼上订了个包间,他们和娘、大公主先到,边等边聊天。我们进去了,他们就站起身来,母亲叫娘一声“太太”,大公主就叫一声“大姨奶”,而后我和我姐就招呼一声“大姐”。这时池太太在一边说,你看,她们都叫你大姐哩,大公主接着便唤我们“五妹”“六妹”。这才坐下来吃饭。

一切都是事先讲好的,谁先到,谁后面进来,谁先说,谁后说,说什么,都清清楚楚,就像有剧本似的。其实母亲天天给娘请安,见面时却像是好久没见面似的,整个是演戏。那天晚上太可笑了,就因太可笑,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真真切切。

这样就算讲和了。在饭桌上就开始说婚礼的事,大公主还有那么点羞羞答答的。当然和解是面子上的,我姐就因为喊了“大姐”,想想就生气。大公主的婚礼她也不起劲。

婚礼是在国民大饭店办的,洋味的婚礼,大公主虽是二婚,也还是披婚纱,我们都穿着新做的衣服。婚礼过后,大公主就和新郎到南方度蜜月,而后就去了广东,婆家在那儿嘛。家里的两个用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年纪轻轻,跟着去的,也是陪嫁的一部分吧。过去嫁出去都会带用人过去,自己人,有照应,不让男方欺负着。

谁知偏是“自己人”坏了事。

跟去的男用人叫小田,他父亲就在我们家当用人,老实巴交的,这时已死了。小田跟他爹完全两样,长得白白净净,学过点文化。他挑拨大公主他们夫妻关系,说姓赵的如何不好,一是说姓赵的长得难看,二是说他跟你结婚是图你的钱,还说,你跟他还不如跟我。大公主跟姓赵的原本还是真有感情的,就是没脑子,居然把他告上了法院,要离婚。在法庭上姓赵的说,他的确是想得到她的钱,当初就是因为她家有钱,不然她是有神经病的,干吗要追她?但他没想过要抛弃她,钱嘛,他是准备拿来出国留学用的。法院最后以感情不和判了离婚。之前大公主把存折什么的都交给了姓赵的,姓赵的也不否认,只是说现在他还不出来。大公主带走了几万元钱,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正闹离婚的时候,小田又撺掇大公主,让大公主跟他私奔。还说,有几万元钱在手,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大公主不干,她跟小田没那种关系,小田是下人,她是特别有等级观念的,怎么可能跟他跑?小田就威胁她,他手里有不知哪来的一沓子照片,大姐夫私下里照的,也许就是现在说的“艳照”,说要散布出去。大公主急了,就打电报要家里派人去救她。娘一听,这事还得了,就让潘爷赶紧去广东。

大概前后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大公主就又从广东回来了。潘爷去广东时家里就已传开,知道出事了。她在燕京旁听的时候,我们已经住在昭明里了,娘和大公主住楼下,我们住楼上。她住的是朝东一间最好的房间,她去燕京,到她结婚去广东,都一直留着的。这时赶紧打扫出来。她回来那天我听见动静,到楼道那儿从上往下看,就见她绷着脸,进了门谁也不理,什么招呼也不打,进了自己的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潘爷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小田。那一阵潘爷楼上楼下不停地跑,楼下是娘那儿,楼上是我母亲那儿,他在中间传话,商量怎么办。娘是没主意的,老是让潘爷去问“大姨奶”。人回来了,婚也离了,善后的事儿是如何处理小田和那沓子相片。最后是给了小田一笔钱,让他走人,离开天津,当然也是利用杨家的势力,叫他闭嘴,这事一辈子都不准说出去。小田的确没再出现过,从此没了消息。

那些照片,潘爷要交给娘,娘说,丢死人了,我不要看!烧了!就烧了。家里人都没看到,最后也不知是些什么照片。

大公主从那以后就不对头了,整天关在房间里,吃饭也不出来,都是用人端进去,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抽上了烟。娘胆小没主张,根本管不住她,只好由她。没过多久,大公主就不和我们一起住了,她要另外租房子,从此搬出去,带两个用人自己过。租的房子离家不远,娘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出去打牌,都会早走一会儿,去看看大公主,到那里也没什么话说,大公主不大搭理她。她的自闭越来越严重。我母亲就说大公主好好一个孩子就被我娘害了。家里给她倒茶,她拿着茶不知道喝,嘴里念念有词:“还是孙胖子好,上当了,我遇上坏人了……”总之是受了刺激。

一九四九年我回天津生赵苏时,她又和娘住一起了。离家好多年,我回去以后发现我们住的耀华里已经很不像样了,家里仆人也少了,男用人只剩下老潘,服侍娘的丫头小玉嫁人了。大公主还是一个人一间屋。当时我三十岁,大公主四十二岁,基本疯了,在家里走来走去的,不说话,或是莫名其妙来一句,很伤脑筋。有客人来,她会出现,眼神不对,穿衣服乱七八糟,头发蓬蓬的,大家都不敢讲话,她绕一圈以后又回屋了。

人还认得的,见到我会叫我小名:“你是六妹,你叫小胖子你还记得吧?”有次看到我的地下党同学开吉普车来接我吃饭,她就把我拉到穿衣镜前,说:“你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好看,个子也不高,你还没我好看—倒还有福气,认识八路,八路还拿汽车来接你。”我当时怀着孩子,被她吓个半死。她是从窗户里看见我同学开吉普车来,对用人问起来,用人觉得很得意,就告诉她:六姑娘认识八路!

我小时候有一个大洋娃娃,回来后从箱子里找出来,放在自己卧房的沙发上,有一天眼珠子被她抠下来了,也就是下楼吃饭那么点时间。那时候家里没人,又不能锁门,小孩只有赵蘅,那时她特别好看,眼睛很大,我怕得要命,老想着洋娃娃被抠掉眼珠的事。


我不要看!烧了!就烧了。家里人都没看到,最后也不知是些什么照片。


娘快死时,我母亲、我姐和我都在她跟前,我姐在哭,母亲在抹眼泪,我不会哭,没表情站旁边。大公主在自己卧房里不出现。母亲就对我姐说,娘要咽气了,让她过来吧。照老规矩,这时候是要喊魂的,我姐就把她喊出来。我姐姐拉着娘的手,喊“娘,娘”,大公主不张口,好像没事人,东张西望的。母亲又提醒我姐,让你大姐喊两声。娘躺在那儿捯气儿,大公主就那么站着,也不喊。我姐就说她:“你自己的娘要没了,你就不喊,不哭?!”我姐厉害,连大公主也有点怕她,就哭起来,喊“娘,娘”,一边手绢挡着脸,一边眼睛瞟着我姐,嘴里呜呜呜的,也没眼泪。

大公主一直有烟瘾,每天早上都去和娘要香烟。娘死的第二天早上,她还没弄明白这事,娘脸上已盖着大白手绢了,她还对着说,给我香烟!我姐就训她:这时候知道要娘了——你娘已经不在了!她大概这时才明白怎么回事,真的哭起来。我母亲从里间出来,推开我姐,给她两支烟,安慰她说,你没有娘了,以后你跟我们一起过。

你要说她疯了吧,有些她记得特别牢,哭完了之后她还找我母亲说:“大姨奶,太太不在了,以后还要和太太在的时候一样啊。”意思是她的待遇不能变。那时候困难,物价飞涨,有次我母亲烧了四条红烧鲫鱼,单独给她两条,我们一大家人,母亲、我姐,加上我和孩子们吃两条。结果她吃完自己的鱼和别的菜以后,又从房间里出来,用筷子敲着盘子,绕着我们吃饭的桌子走,嘴里嘟囔“没菜了,没菜了”,母亲只好又搛菜给她。

就是这样供着她,她还不满意,又闹着要到七叔那里去。她还记得当年家里几十万没了时,七叔担保的话,说娘、杨宪益、大公主的生活还是照旧,该怎么花钱还是怎么花。我母亲很生气,叫丫头来凤送大公主到上海延庆路七叔那里。七叔提前退休,领一点退休金,郁郁寡欢的。七叔七婶、堂弟堂弟媳一家,家里已经是八口人,房子也不大,就两三个卧房,很挤的,突然冒出个大公主,怎么过?没过几天,大公主受不了,又被送回来。

送回来后她就更疯了,后来我姐夫回国工作,被调到北京,母亲、我姐都过去,耀华里的房子给姐夫的哥哥住。没法带大公主一起去北京了,找了过去一个丫头的婆婆伺候她,还住在耀华里,我哥哥每个月给寄钱。没过多久,大公主被查出得了乳腺癌,已经没救了,也没有决定给她做手术。

后来据说大公主非常可怜,穿着破棉袄,没烟抽,就在马路上拾烟头。还有人看见她自己用铜盆端水到露台上,从棉袄上扯下棉花擦洗上身,身上溃烂,一处处脓水。

我哥哥后来说,家里是给她寄钱治疗的,但钱都归那个丫头的婆婆管,克扣得很厉害。那个老太婆很厉害,留在天津的老仆潘爷都被她欺负。大公主身上化脓疼得叫唤,扯破棉絮堵化脓的地方,她也不管,最后就是疼死过去的。大公主死的时候叫了三天三夜,整个里弄都听得见。据说她死时砰的一声从床上掉在了地上。老太婆后来买了口棺材抬出去草草埋了。我听母亲说,耀华里的邻居都觉得我们抛弃了她去北京做官,没管她,其实我哥哥为供她也花了不少的钱,我们也觉得委屈。

大公主是查出癌症半年后死的。虽然我一直讨厌她,没好感,但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她很可怜:一开始太有钱,死的时候又太凄凉。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学在天津西湖饭店看选美,在跳舞场看到了大公主和《北洋画报》姓郑的主编一起跳舞。她看到了我们也不打招呼,我当然也没理她。我猜测当时大公主对郑主编有兴趣,人家并不喜欢她。她是大小姐,到哪里都喜欢出钱,人家当然也不会拒绝。她每天都想法子玩,反正有的是钱。那时候她还是很时髦的,外表也看不出来有病,但是嘴里已经有点念念有词。那时候再想不到,她的结局会那么惨。


02

四姐和二姨太

我哥行三,下面是四姐,二姨太只生了她一个。我老是想起她,不止一次想写她,种种原因,最后还是没写。老想起她,是因为她的经历太惨了。家里很多人都是悲剧,其实说“悲剧”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四姐,其他有的人也许说有悲剧色彩吧,以现代的眼光看,有某一段不如意。比起来,四姐的一生,包括最后的结局,整个就是悲剧。

说四姐,要从她母亲二姨太说起。二姨太进杨家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原是别人家的丫鬟,那家人要巴结差事,送给父亲的。父亲原本并没有再纳妾的意思,对二姨太一直比较疏远,看她没母亲懂事,像教母亲念书这样的事是没有的,父亲病中也不要她伺候。二姨太和父亲只生过一个女儿,父亲去世前立下的遗嘱,说二姨太年纪轻,别让她守着了,女儿是杨家的骨血,留下来,她可以再嫁。但是后来宣布遗嘱,这条没了。也许家里还是觉得杨家的妾嫁人了,没面子。

二姨太在花园街住了好几年,如果不是三叔与人合伙贩私盐弄没了我们家钱的事,她就一直这么过下去也说不定。出了那事后,她跟我母亲说,该去闹,头撞墙什么的,定要讨到一个说法,意思是父亲留下的遗产,不能就这么没了。我母亲不肯,说她不管别的,只要能把三个孩子养育成人,家里管这个就行。

二姨太不干,还要闹。这时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找妇女救济院。她当真就到天津妇女救济院去求助。妇女救济院给她出头,让她就在那边住下。报上也登出来了:“前中国银行行长杨毓璋一小妾不堪大妇虐待……”指名道姓的,这就太让我们家丢脸了。

也不知怎的就扯到“大妇虐待”上。“大妇”当然是指娘,其实娘是脾气很好的人,也没主意,你让她虐待她也不会。而且她对二姨太挺好的,有一阵,因为母亲生了我哥,无形中似乎威胁到娘的地位,娘对二姨太还多少有点笼络的意思,“虐待”真是无从说起。二姨太这么一闹,得罪了娘,也得罪了整个杨家,不好收拾了,她自己倒浑然不觉,住在救济院,还等着家里叫汽车接她回去。我们家没汽车,当时天津有个四大车行,中国银行办的,可以租汽

车,家里要用车的话,就打电话过去,车到家门口候着。

也不知听了谁的,二姨太以为她这么一闹,有妇女救济院给她撑腰,家里拿她没办法。她也不想想,接她回来,她有面子,不就算她闹得有理了吗?这边怎么可能去接呢?她有面子,这边的面子往哪儿搁?都被她气得不行哩,没人理她,由她在那边待着。

最着急的是她的女儿,我们叫她“四姐”。二姨太跑到妇女救济院,住在那里,四姐一人待在花园街家里,没人对她不好,但她当然难受。她替她母亲向娘求情,跪在娘面前,哭得泪人似的,大姑妈是她干妈,她也向大姑妈哭诉。最后是谈好了条件,二姨太离开花园街自己过,其实也就是和杨家断了。

二姨太得到了两万元钱,这也是原来父亲遗嘱里说的数:二姨太一万,四姐的嫁妆钱一万。立了规矩的,第一年只准用利息,不准动本。另外,原来是要留下四姐,让二姨太一人离开杨家的,四姐自己还是要跟着母亲,这样她们母女就搬了出去,在张庄大桥租下一处两楼两底的房子。


四姐的一生,包括最后的结局,整个就是悲剧。


从救济院回到花园街到搬出去过这段时间里,二姨太接待过一个来客,说是朋友,住救济院时认识的。二姨太在妇女救济院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包括窑姐。那次带来的人,一看穿着举止就不对头。也是想到大户人家来看看,开开眼吧。来了就待在二姨太屋里说话,别处是不让她们溜达的。那个窑姐躺沙发上,看着房间里的陈设,很羡慕,说这样人家,你还要往外跑?

她领朋友来,也就那一次,家里上上下下都看着不顺眼,老仆潘爷是瞅见那女的躺沙发上的,说,什么样子,没一点规矩,都把什么人弄家里来了?!当时那种情况下,二姨太还把人往家里带,简直就像挑衅了。娘发了话,说,以后不准领家里来。当然,就再没来过。而且不久以后二姨太就搬出去了。

二姨太人比较活泼,大大咧咧的,她屋里时常会传出她唱歌的声音。我母亲是没什么声音的,相形之下,二姨太那边就热闹了。她守寡时年纪轻轻,爱热闹,唱唱歌,再自然不过。她也没什么等级观念,对下人没架子,也许和他们在一起,她更自在些。只是她没脑子,容易受周围的人影响。她在妇女救济院待过一阵,接触了一些人,回来后就唱些小调,这就让家里更不待见她。她自己后来弄得一团糟,把四姐也给害了。

四姐叫杨聪如,大我四岁,大我姐一岁,也是念的中西女校。虽然在一个学校,我姐和她却很疏远,从来不在一起玩,觉得不是一路人。四姐长得很漂亮,特别爱打扮,穿着很时髦,成绩又好,毛笔字是她那届的第一名。气味不投之外,我姐多少也有点嫉妒吧。小时候她常和我们一起玩,特别是一起扮戏。我太小,都是跟我哥我姐和四姐后面。只有一回,我哥要扮《游龙戏凤》,没别人,就让我充个数。那出戏是说明朝正德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的事,他在梅龙镇投宿李龙家,被李龙妹妹吸引了,就调戏她。杨宪益去正德皇帝(“去”就是扮演的意思),我就去凤姐。里面有凤姐绣花带子掉地下皇帝踩着不放的情节,母亲还特地找了个绣花布带当道具。我什么也不会,只会拖着声叫一声“来—了—”。

四姐在的时候就复杂了,穿戏服,还系了用珠花什么的制作的行头。扮过《武家坡》《四郎探母》……当然都是她去主角,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小儿科”,教我们该怎么着怎么着,她正经学的嘛。她学戏挺起劲、挺认真我们都是知道的,但谁也没想到她后来真的唱戏了。

她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搬出去后没多久就不上学了。那时她已经念到高中了,把精力都放在了票戏上,成为天津有名的票友。当时《北洋画报》捧她,登了整版,相片里有写真,也有戏装的,“前中国银行行长杨毓璋女公子杨维娜”什么的,称她是“著名票友”。四姐的英文名是 Verna,“维娜”就成了她的艺名,唱戏都是用这名,“杨聪如”是不用的。那一版上还有她的毛笔字“艺术至上”。画报主编捧她,除了银行家女儿的身份,还有猎奇的成分,唱戏的通常文化水平不高,四姐是教会学校的,能讲英文,又写一笔好字,也算是个异数了。

四姐票戏,会请家里人去看。我跟着母亲去看过两次。看《武家坡》那次,七婶、姑姑都去了。开演之前,二姨太看到我们,赶紧就到我们座位上来招呼,觉得很有面子。就是那次,七婶看出她有点不对头——她老用斗篷遮在肚子那儿。她一走,几个大人就嘀咕,怀疑她有身孕了。

七婶没看错。按后来知道的情况推断,二姨太怀上的应该是陆二的孩子。陆二是我父亲在世时的年轻男仆,就是旧小说里说的“小厮”那种。他父亲就在我们家做的,类似《红楼梦》里说的“家生子”。父亲去世后他还在我们家,和我哥的奶妈姘上了。那个奶妈长得极难看,一张马脸,真是像马,陆二倒长得白净清秀,还有点文化。两人这种关系,家里绝对是不容许的,于是两个人都被打发走了。二姨太和陆二原先在我们家里就认识,搬出去后不知怎的就到了一起。陆二和那个奶妈并没断,后来居然都住在一起,一大家人靠二姨太的钱过活。

在花园街时,我母亲和二姨太关系不错,她们是以姐妹相称的。二姨太闹财产,还有之后的种种作为,母亲都不赞成,不过她最可惜的是四姐。有一次她带我去看四姐演《女起解》,四姐扮苏三,套着枷一出场,母亲看着就流泪了。和剧情没直接关系,她就是觉得四姐跟着二姨太现在这样,很不幸。这以后她就再没看四姐演戏,说看了难过。看《女起解》回来,她还想着四姐,娘不管,以她的身份,也不好过问。她就指望我们,说四姐这样了,你们一起念书的,要劝劝她呀。母亲是最看重念书的,四姐好好的就从中西退学,在她看来太糟糕了。于是我哥我姐就给四姐写信,我姐一下写了四五页纸,我哥写了两页。都有了,我哥又对我说,你也写两句。我还是小学生,不知怎么劝。我哥说,就写多想想再做决定。我忽然想到老先生才教的“四书”,写了句“子曰:三思而后行”。就这么秃头秃脑的一句,后面写上“小妹”。

我们的信当然不起什么作用,四姐没回我们的信,也没再回到学校,反倒比票戏更进一步,干脆下海了。这在杨家,等于又是一桩丑闻。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其实是看不起“戏子”的,票戏是玩玩,不能当真,真拿唱戏当饭碗,就失了身份。《北洋画报》上登四姐的照片,她还是“名媛”的身份,虽然她们已经离开杨府,但她毕竟是杨毓璋的女儿。如果当时她已下海,恐怕就不会用一个整版来捧她了。

既然唱戏丢人现眼,中国银行就跟戏院打招呼,不许捧四姐。银行界捧戏子是有名的,不让捧谁,戏院也得买银行的账。虽然不是封杀令,但杨家发了话,比较像样的戏院就不敢让四姐演了。我们那次看四姐票戏,是在“春和”,中国大戏院建好之前,春和差不多是天津最好的戏院,四姐下了海,就再不能在春和唱了。春和在法租界、日租界的戏园子要差一等,后来她在日租界的戏园也站不住脚,只好到“中国地”的“下天仙”这样的地方唱—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下等的戏院。

在天津唱不出名堂,四姐只好到外地去唱。我知道她去过南京,还到过山东的济南。但是她不懂唱戏是要拜码头的,而且她还拒绝唱堂会,达官贵人喝着酒吃着饭,让她在那儿唱,她不干。也不是没唱过堂会,但都是唱完了就走,陪酒什么的就不干了。好像是在山东,据说韩复榘还是什么人,反正是个军阀,土皇帝式的人物,让她去唱,像叫条子似的,她就拒绝了,说她“卖艺不卖身”。她还到过伪满洲国,又不肯给日本人唱。这样在哪儿都站不住脚,又回到了天津。回来之后比之前情况更糟了,只能在等级最低的小戏园唱。

这时她已不能不唱了,因为一大家子都指着她。那个奶妈和陆二有两个孩子,陆二和二姨太又生了俩还是仨,那么多口人,全靠她养着。她们刚从花园街搬出去时,住的地方在英租界,当然贵,后来就住不起,也不知搬到了哪里。

二姨太的钱早花完了,四姐要置办行头,要请人教戏,都要花不少钱。她不是童子功,只能靠苦练,学刀马旦的戏很苦,一直就那么撑着。最后一次唱戏,早上刚打了胎,晚上就登台。


这以后她就再没看四姐演戏,说看了难过。


打胎是因为她和一个北昆名角好上了,怀了他的孩子。其实一直有人追她,追她的人里,还有大学生,她有文化,会说英文,会唱戏,人又长得漂亮,挺拿得出去的,但是她偏偏喜欢上了那个名角。那人是北昆的头牌,早有家室,将四姐明媒正娶是不可能的,有了孩子,只能打掉,何况她也不能不唱戏养家。

据说那天晚上唱完了戏,到后台她就倒下了,大出血。她躺在地板上,用草纸垫着,十刀草纸也不够用,全浸透了,简直就是躺在血泊里。四姐就这么没了。

这些都是解放后听说才知道的。抗战后,二姨太、四姐她们完全没了音信。事实上二姨太她们搬出去后,和杨家基本上就断了来往,只是在四姐票戏那阵子,来请了,去看过她的戏,四姐当真下海唱戏,就彻底断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姐还是三八年离开天津以前,是有天下午,我去中西,算是对母校最后的告别吧。车夫小本儿(因为驼背,也喊他“罗锅”)拉着车忽然慢下来,对我说,看,是四姑娘吧?一辆洋车过来,车篷拉着的,因是迎面而来,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四姐。从看她票戏《女起解》之后,几年了,再没见过她。我吃惊不小,她变化太大了。她大概是下了戏回去,很浓的妆,脸色憔悴,显老,穿着旗袍,下面是缎子带花边的大脚裤,颜色搭配很俗艳,有一种风尘感,就像人们印象里的那种下等戏子。

我们对视了一下,她肯定是认出我了,但装作没看见,我没和她打招呼,小本儿也只是顿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回家后他把遇到四姐的事跟我母亲说,母亲叮嘱他,下次老远见着就绕道走,还跟我说,如果再见着四姐,也别招呼。虽然如此,母亲心里其实一直挺可怜四姐,替她惋惜,后来不止一次跟我说,当年二姨太离开时,若是硬留四姐,也就留下了(父亲遗嘱里说她是“杨家骨血”嘛),要是留下来,她就不会下海,更不会死得那么惨。

当然这都是假设,人的命运经常是料不到的。母亲的叮嘱对我也是多余的了,因为我很快就离开天津,再也没见过四姐。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次街上的相遇,是我见四姐的最后一面。几十年过去,我好多次想起她,也曾想把她的故事写出来。那时我姐还在,她不反对我写二姐(事实上我也写了),写四姐她却不赞成,觉得有点家丑外扬。我倒不觉得这算什么“家丑”,四姐,还有二姨太,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不过也就没写。没写,还是老想起,她在家里扮戏的情形,《北洋画报》上她的照片,最后是她坐在洋车上的样子,那是最后的定格,连细节都清清楚楚,就像电影画面一样。


03

姨太太们

我曾经想写篇文章,题目叫“姨太太们”。母亲是姨太太的身份,虽然她痛恨这身份,“姨太太”却像标签粘在身上,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讲等级的圈子里,姨太太来往的大多也是姨太太,我随母亲接触过不少,也听说过不少姨太太的故事。

有一件事在当时是引起轰动的。有个已经洗手不干了的军阀,叫褚玉璞的,就住在日租界,离我们家不太远的一栋洋房,忘了原来当过军长什么的。他有个姨太太姘上了戏子,这姓褚的一介武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人去把戏子绑来,那人刚唱完戏,还没卸装就被绑了,而后被弄死,有人说是枪毙了,有人说是活埋了。姨太太后来也被弄死了。报上登了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因为住宅就在我们那一带,家里也免不了议论,挺吓人的。

这种人我们家是不会有来往的。倒是有个姓宋的,是旅长,他的姨太太因为常到花园街陪娘打牌,和我母亲熟起来,是有些走动的。他们家离我家不太远,也在租界(因为生活条件好,退休的军人官僚都喜欢到天津租界当寓公),我跟着母亲去过,来凤等用人也带我去过,很像样的一栋小楼,宋旅长和太太住楼下,姨太太住在楼上。姨太太长得很漂亮,后来和一个小白脸好上了。那人住在一个旅馆里,姨太太常偷偷去幽会,我们认识的大王姨曾经在他们家帮佣,姨太太会叫她到旅馆里送信什么的。我母亲知道了,就对大王姨说,这事可不能干。这事最后有没有东窗事发我不知道,即使姓宋的知道了,大约也不会下褚玉璞那样的狠手。这人我见过,文质彬彬的,不大像个武人。

有次姨太太和他吵架,在二楼叫骂,声音好大,他也没办法,一个人在楼下唉声叹气的。

虽然有来往,我母亲和这样的人是不会成朋友的,母亲最好的朋友是五叔的姨太太。五叔是杨士骧的儿子,杨士骧就是做过直隶总督的那位,他们家是真的有钱,五叔后来一直在上海,住着豪宅,什么事也不做。五叔的姨太太是蒙古人,长得漂亮极了,原来是个丫头,成了姨太太后生了儿子,五婶死得早,后来就把她扶正了。我们称她“五叔家的姆妈”,就像我们喊母亲“姆妈”。出身、境遇很相像,我母亲和她就特别投机,到一起什么都谈。比如有一阵传说五叔又要讨小了,她说,随他去,再讨个进来,我倒省心。我母亲一向也是这态度。

解放后五叔家当然不好过,但开始还可以,过得挺滋润,到“文革”就不行了。谁也不知道五叔是怎么死的。七二年我到上海,去看过五叔家的姆妈,她跟着女儿过,房子被占了,家里一塌糊涂。她女儿,我的堂妹,医学院毕业的,因家庭出身不好,只能在一个工厂里做厂医,一干就是好多年。堂妹一直没结婚,我姐给她做媒,成了中南海保健医生的续弦,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吴阶平。吴阶平的弟弟(也是周总理的医生)住在三里河,和我姐在一个大院,认识,吴阶平的太太去世了,他就托我姐物色合适的人,我姐就想到了五叔家的堂妹。他们就通信、见面了,双方都很满意。吴家老太太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对我堂妹喜欢得不得了,因为是杨家的,性情又好,特别温文有礼,又是搞医的。二人互相通信,还互相写诗,过段时间就结婚了,婚礼在北京饭店办的,盛大的婚宴,只是没穿婚纱。来了很多要人,因为吴阶平身份特殊嘛。

五叔家的姆妈没参加,虽然她是扶了正的,她还是有点惧怕那样的场合。

这么看来我姐的媒做得太成功了,谁知后来是那样的结局。

婚礼过后就是办调动了,上面的意思,调我堂妹去北京当然一切不成问题。什么都办妥了,厂里准备开欢送会了,临走之前她去看了场电影,电影散场,她还坐在那里,工作人员一看,已经死了,服了安眠药。为什么要自杀呢?

她是不想去北京,她母亲也不肯去,又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在上海,她要照顾母亲。她是不会反抗的,结果是自杀。在她的手包里,装着吴阶平的信,还有他们写的诗。后来我们议论她的死,都说这真像是杨家人的方式。

厂里要开的欢送会,这下成了追悼会。吴阶平从北京过来参加,他是规规矩矩的丈夫身份,很伤心。她在厂里好多年,工人姐妹在追悼会上闹事,哭诉,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她的死是谁也没想到的。

和娘一起打牌的人里面,还有个张姨太,家里很有钱的。她没孩子,跟母亲说要认我做干女儿——我姐姐他们都认过干妈了,就我没认过——我母亲没答应。张姨太是窑姐出身,是小老婆,我母亲当然不肯。还有一条,是她没文化,我母亲最看重读书了。张姨太见到我,就让我喊她干妈,还拿好吃的逗我,说喊“干妈”就让吃,我就是不喊。

我看她们打牌,钻来钻去的,好玩。有次发现张姨太衣服里面垫着好多草纸,把肚子弄大起来。我跟母亲说,母亲让我不要瞎讲。后来才知道,张姨太是在装怀孕哩。对外就说她怀上了,过一阵又来打牌,就说打牌时把孩子生大娘那里了。再过些时候就抱着一个早早预备好的领来的孩子回到张家。从装怀孕到说在娘那儿生,当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长大后我还又见过张姨太一次,我坐在黄包车上,罗锅拉着车,就听有人喊:“六姑娘!六姑娘!”我回过头来认出是她,蓬头垢面的,我还想打招呼,罗锅不停下来,反倒跑得飞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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