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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夫妻近30年,她说照顾丈夫是在还债 | 人间

病中夫妻近30年,她说照顾丈夫是在还债 | 人间

文化


王巧玲看护了5年的那个老太太信佛,在老太太的影响下,她坚信自己与来安康前世有缘:“说不定上辈子我俩掉了个儿,这辈子,他的任务就是讨债。欠下了,我总得还呀。”


配图 |《美国女孩》剧照





1985年8月22日,我第一天上班,一大早便跟着老护士去内科查房。还没进病房,我们就看见一位身材高挑、一身红裙的姑娘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肩膀微耸,右手不时在脸上抹泪。

见我好奇地盯着那个身影,带我的老师叹气:“唉,可怜的傻姑娘。”

进了201病房,老师便吆喝:“来安康,你媳妇在外面哭呢,你咋不哄哄?”

1号床上坐起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小伙儿,苍白的脸上浮起尬笑:“哄了的……”

那天查完房,老师给我讲了这个来安康的故事。

来安康得的是家族遗传性糖尿病,3岁开始就反复进出医院,儿童时期一年来好几次,少年、青年时期每年也得来一两次。早先医院规模小,内科、儿科合一起,所以老护士们都是看着来安康长大的。等内儿科都有单独病区了,他也长大跟到内科了。

来安康爸妈因为害怕“历史重演”,没敢再要孩子,1957年出生的来安康便成了“50后”那一代少见的独生子女。20岁时,来安康接他爸的班成了百货批发站的大车司机,26岁出差拉货时,在内蒙认识了小他4岁的搭车姑娘王巧玲,两人一见钟情,开始鸿雁传书。往后,来安康承包了单位去内蒙地区的所有公差,一次次带着礼物去看心上人。两年后,在当地一所小学做民办教师的王巧玲眼看就能转正了,却辞了工作跟着来安康到我们小城结婚。

可能粉刷新房、筹备婚礼连轴转太累了,病情稳定已经两年没住院的来安康最终晕倒在几天前的婚宴上,送来医院时,已经酮症酸中毒(最常见的糖尿病急症)了。王巧玲这些天衣不解带,细心周到地伺候着新婚丈夫,一直哭哭啼啼的,对这病越了解哭得越厉害。她跟人说,她不知道来安康有病,来安康在她面前一直是精精神神的帅小伙儿。

王巧玲本就是顶住老爹断绝父女关系的威胁辞职远嫁的,婚礼上一个送亲的娘家人都没有,没承想,刚结婚就挨了当头一棒,哭都没地方哭去。“这不是骗婚么?这人真不地道!”我心里暗骂,同情王巧玲遇人不淑——来安康是长得不赖,但王巧玲更是漂亮,好看的鹅蛋脸,深眼窝,高鼻梁,大眼睛长睫毛倒像是新疆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是老师,找对象还不是挑着找呀?

再进病房,我看来安康就不顺眼了,跟他说话都没有好声气儿。但看着他长大的护士们普遍都同情他,告诫我别凶他,他也挺可怜的:“一个年轻小伙儿,即便是有病,他能抗拒爱情的来临?”

可来安康这么年轻就有这么重的糖尿病,他能给王巧玲幸福吗?我怀疑来安康不爱王巧玲,是在坑她,在骗她。


再见王巧玲抹眼泪,我就拿了块无菌纱布递给她。我那年18岁,啥世面都没见过,特别能跟他人共情,实习时,病人死了都跟着家属一块哭。眼见着王巧玲伤心,我就跟自己被骗了一样难受。

24岁的王巧玲很快跟我成了朋友,好到能说知心话时,我才知道,她流的泪,虽掺杂着被蒙在鼓里的委屈和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心疼来安康:

“你说他那么好的人,咋就有这个病呢?”

“医生跟我讲注意事项,越讲我越心疼,你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他这辈子还能享啥福呢?”

“你说他才28岁就有糖尿病并发症了,寿命还能长吗?”

……

我没法回答她,只能听她倾诉。

她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说他们的恋爱往事,天雷勾动地火的怦然心动,等信、盼人的望眼欲穿,久别重逢的柔情缱绻。“他是太爱我了呀,太怕失去我了,才瞒下了糖尿病这事儿。”王巧玲这样说——这肯定也是来安康给她的“解释”。

那会儿我正中着琼瑶的蛊,瞬间就被这纯真的爱情打动了,立即推翻了先前“他不爱她”的论断——真正的爱情不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难长相厮守吗?夫妻恩爱,苦也甜呐。

“他真是低估我了,就算知道他有病我也不会抛弃他的!”王巧玲说,“我爱他,知道他有病心疼得要命,怎么能忍心抛弃他?”


王巧玲很快就走出泪水涟涟的阶段,美丽的面庞开始挂着温暖的笑意。她就那么微笑着坐在床边,时不时地俯身轻言细语地安慰来安康,双手也不停在他身上摩挲——糖尿病引起的皮肤病变让来安康全身如虫爬蚁噬般瘙痒,王巧玲是在为他止痒。

有一天夜班,我见来安康在流泪,就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哽咽不答。过后,王巧玲告诉我:“他没有不舒服,是感动的,说娶了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来安康那次住院恢复得算快。当时还没有胰岛素注射笔,出院前几日,王巧玲让我教她皮下注射,很快就学会了,又反复询问怎么才能打针不疼。

来安康听见了,说:“你打的,压根就不会疼。”




半年后,我轮转到外科病房。也是跟这对夫妻有缘,第一天去,我又看见王巧玲在走廊里哭。不同于上次的新娘装,这次她穿了一件陈旧的蓝毛衣,面朝处置室的墙壁,双手捂脸,使劲压抑又压抑不住的低声呜咽漏出了指缝。

我先还没看出来是她。她抬头时认出我,又有泪水涌出来,指着处置室哽咽:“你来哥……”

我这才听见里面“啊啊”的惨叫,一会儿一声,一会儿又一声——是来安康右脚跟感染了,越烂越深,医生在给他换药,清除创面的腐肉。我闻声心一沉:糖尿病足。这种并发症,有得苦吃了。

我挽住王巧玲的胳膊,想把她拖走,那惨叫,别说她受不了,我听着都揪心。王巧玲却挣扎着不走,靠在我怀里抽泣。她浑身战栗,紧紧地抓我的手:“他得多疼啊?一天天跟上刑似的,咋就不见好?”

我也给不了答案,糖尿病足就是医疗界难题,我实习时在大医院的外科,见过烂到骨头的,最后都截肢了。

清创结束后,王巧玲面对来安康时依然笑意盈盈,满脸都是疼惜。她一刻不停地忙:来安康输液时,她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在来安康身上挠痒、按摩或是敲敲打打;输液结束了,她要哄着不愿意动的来安康拄拐出屋溜达溜达。来安康拄拐只拄单拐,另一只手搂着王巧玲的脖子,王巧玲便一只手搂着来安康的腰,另一只手握着来安康环在她脖子上的手。我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我乐意给他当拐”。来安康跟她说过,她不光是他的拐,还是他的阳光雨露。

她跟我学这话时,表情很陶醉。


天天输液换药,抗生素都用遍了,来安康的脚后跟还是一天天往深里烂。王巧玲急得嘴上起泡。每天中午她回家做饭前,都叮嘱我:“瞄着点你来哥啊。”

她不仅鸡鸭鱼肉换着样给来安康增加营养,还要熬些白扁豆芡实粥、山药茯苓小米粥、薏米红豆粥给他“食疗”,说咨询中医了,这样做能消散糖尿病人的“湿邪”。

下午输液结束,她经常背着医生为来安康使用四处打探来的“偏方”。蒲公英、黄连、金银花、连翘都做过她煮水的原料,她用各种各样的水给他洗伤口,还偷偷地敷各种各样的中药。她发现医生每次换药敷上的黄纱条并不好使,她只相信静脉输液,若不用抗生素输液、不用医生清创,她都想让来安康出院了。

我起初劝她别瞎整,但又亲眼目睹了她折腾的功效——也不知是药物累积出来的作用,还是真的偏方有效,反正来安康的创口没再往深里烂。那以后,我就帮她放哨瞒住医生,帮她在病床未满的情况下霸住一个房间,为她提供无菌纱方、棉球、注射器等各种各样的便利。

3个月后,来安康奇迹般痊愈出院了,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管床医生,期待他借鉴成功经验用于下一个病人。但医生对我嗤之以鼻,认为那些都白扯,还是正规治疗起了作用。他让我总结王巧玲用过的哪样中药有效,我也无法总结——她用的偏方太多了,她说她快访遍全城的糖尿病人了,还写信求过她老家的蒙医,听来啥方法好使就用啥方法,串换着用,“到底也不知道是啥起的作用”。

但出院没多久,来安康左脚背又感染了,又来住院。医生嘲笑我:偏方管用,他还来干嘛?

王巧玲依旧是围着来安康团团转,依旧给他补养、食疗、洗伤口、用偏方,这一次她的“瞎整”几乎是半公开了,医生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上次也没“整坏”。

当然,这放到现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但80年代医患关系还非常和谐,病人来了,交代清楚病情、治疗方法、转归(病情的转移和发展)和预后(对于疾病最后结果的预测),出现啥情况家属都能接受,从来没谁讹过医生,压根不用白纸黑字签啥知情同意书。病人住院超过10天,医患关系就很容易转化成朋友关系。


这次来安康左脚的痊愈用时更长。医生给他伤口清创时,王巧玲站在处置室外抹眼泪的戏码天天上演。没等他们出院,我就轮转到了妇产科——当年,护士毕业后必须培养成多面手,头3年要在所有科室轮转一遍。没想到,等我快要离开妇科的时候,王巧玲又追着我过来了——她怀孕了,要做人流。

我劝她留下这个孩子,头胎做人流,万一盆腔感染,今后容易不孕。王巧玲说:“那正好,我俩反复商量过了,不要孩子了。万一再是个病孩儿,这辈子就完了。”

彼时王巧玲的公公已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婆婆糖尿病肾病做透析也靠她照顾,她的恐惧不难理解。可是,不要孩子,这得多大的勇气呀?

那年代还没有“丁克”一说,我觉得来安康太自私了:“是来哥不想要还是你不想要?”

“主要是你来哥,但我也怕啊。”

“来哥是父母双双都有糖尿病。你俩的情况,孩子不一定不健康。”我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将来你抱个大胖儿子或闺女回老家,也很容易让老人原谅,能缓和关系。”

“我爸早就原谅我了,经常寄钱接济我,不然你来哥那点病假工资哪儿过得下去?我婆婆的退休金给她自己续命都不够,也刮扯我们呢。这要再养个孩子,万一是病孩儿,拖累死我爸。”王巧玲黯然道。

王巧玲说自己刚出生时,妈妈就大出血走了,是她爸一个人拉扯她和她哥长大的。“从小没有娘,长大命不强。我认命了。”她似乎很想得开,话语铿锵,一点也不悲戚。

王巧玲到底还是做了流产,来安康居然没来陪护。王巧玲说是她不让他来的,他脚伤刚好,虚弱得厉害,怕他万一晕倒,或磕了碰了的,“糖尿病人,一点小伤口都是大麻烦啊”。

术后王巧玲脸色苍白,但在观察室躺了半个小时就说要走。我给救护车司机打电话求人家送她回家,她拼命摆手:“不用不用,哪就那么娇气了?我还得去抓中药给他熬水擦澡,不然他皮肤瘙痒睡不着觉。”

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跨上了二八大杠,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轮完科室后,我定岗在普内科,之后好几年没看见来安康来住院,想起来,还挺惦记的。有一次,我查询百货站的电话号码,想问问来安康怎么样,没想到接电话的就是他。他爽朗地笑:“我挺好的,领导照顾,让我看收发室了,也就接接电话、发发报纸,可清闲呢。我不用休病假,都是你巧玲姐的功劳。她跟个医生似的,啥都懂,会打针用药,照顾我可精心了……”

他说,自己的病情也有波动过,恶心、呕吐、眩晕、嗜睡的症状也有反复,好在王巧玲去门诊咨询了医生,自己用点药也平稳过来了。我听得心惊肉跳:“不行呀,哪能这么冒险呢?家里连血糖都测不了,感觉不好赶紧来住院呀。”

“现在不行啦,公费医疗有限制了,不全报了,自己还得花钱,哪住得起呀。我妈一礼拜3次透析,把你巧玲姐绑得死死的,不然她还能出去挣点钱。”

居然还惦记着让王巧玲挣钱!我感觉这个男人挺自私的,就没再多说。


1990年年初,我结婚,家就安在医院对面。年底的一天,我刚下班,王巧玲敲开了我家房门。

我瞠目结舌:“王姐,你咋找到我家了?”

她捧了一套的《平凡的世界》和一个子母鹿陶瓷笔筒,笑道:“也没多难找。我今天去买药,碰见护士长,才知道你结婚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不是知道来哥单位的电话吗?我要生气了!”

我赶紧把她让进屋,她放下东西说:“迟到的贺礼,别嫌少啊。给钱怕你不要,我经常看见你值夜班时候看书,觉得你能喜欢这些。”

我道谢,又嗔怪她破费。她说:“跟你对我俩的帮助比,这都拿不出手呢。”

她问我她是不是老了很多,我说哪有,还那么年轻漂亮。但她确实没了初识时的水灵,脸色憔悴,眼角也有了细纹。她说,婆婆几个月前走了,来安康病情稳定,也不像以前那样拴人,她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打工呢,干的是报关、接货之类“跑外”的活儿,时间上比较自由,不耽误给来安康安排一日三餐和定时用药。

“没认识你之前,来哥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扎针呀?肚皮上扎针还用别人动手?病情稳定,他应该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怪她不懂得给自己“减负”。

她嗤嗤地笑:“他才能磨人呢,他说我给他打针和自己打针感觉不一样,说回家见不着我能发疯。其实我也是,他一出门,我就担心这担心那的。”

“你们俩还那么好呀?”结婚一年,我已明白爱情是容易在鸡毛蒜皮中磨损的。

“好着呢。”她语调明快,“好歹俺俩互相心疼,从来不吵架。”

可我听完她的叙述,心里却极度不舒服:她对来安康的心疼是好吃好喝都让给他,宁可自己吃孬的;一天到晚不停地忙,除了上班、照顾来安康外,还从成衣店取活儿,晚上在灯下做到深夜。而来安康对她的心疼,无非是说几句“媳妇儿你辛苦了”“没有你我也活不成”之类的动听话,天天回到家就是养大爷。

我见王巧玲脱下棉衣后,里面穿的还是那件几年前的蓝毛衣,就劝她也心疼心疼自己,不能这么拼命。她说:“我得攒点钱呀,你还不知道糖尿病?你来哥花钱的日子在后头呢。”


两年后,我们一家三口逛夜市,又碰见王巧玲。她摆摊卖俄罗斯商品,两根三脚架支起来的铁杆上挂了一排银狐领大衣,前面地下一块大布单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东西。彼时在我们这个中俄边境小城,盛行“以货易货”,“过境一日游”变味儿成“一日倒”。显然,王巧玲也加入了倒货大军。

她指着那些东西说,这都是她一天内换回来的。我惊奇:“那得多大的包呀?你能扛动?”

她说,有钱支着呢,肩扛手提,一百多斤不在话下。我说让来哥帮你呀,不说扛包吧,至少看个摊儿啥的。

她笑:“那个祖宗,好好的不住院我就烧高香了,哪敢让他累着?”

总有外地口音的人过来询价,不敢耽搁她做生意,我们匆匆告辞。她又从后面追上来,塞给我儿子好几样俄罗斯玩具。我跟老公讲了她的故事,说当年第一眼见到她时多么惊艳,老公频频回头张望:“看不出来多漂亮呀。”

短短七八年,30岁出头的王巧玲已经造得没了模样。


后来再见到王巧玲,是一次患者请吃饭,她在饭店当服务员。那时“边贸热”迅速退潮,外地人一走,换来的货卖不出去,“一日倒”这个行业就没落了,边贸公司也纷纷倒闭,报关、跑业务之类的活儿也找不到了。但王巧玲精神头很好,悄悄跟我说,她已经攒了不少“过河钱”,家里动迁也住上了楼房,虽然才50平,但生活更方便了。至于来安康,天天可“滋润”呢,病情一直挺稳定的,血糖高了低了自己都能感觉到,高了运动运动也能降下来,低了吃块糖就上去,挺好的,安然无恙。

我说:“他一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能不滋润?有你无微不至地照顾,病情才稳定下来了。来哥娶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王巧玲皱纹里都盛着笑:“他也不止一次这么说。”

我心想:你个傻女人,甜言蜜语哄哄你,累死还给人家歌功颂德呢。




1997年一个夏夜,轮到我的夜班。凌晨时分,急诊科打来电话,说有一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昏迷的患者入院,让我做好接收抢救准备。

结果,平车推上来的是来安康。焦急万分的王巧玲看见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哎呀你值班,太好了,快点救救他!”

她说来安康已经不对劲儿好多天了,但怕花钱,始终不肯来医院。她还以为能像往常那样加点儿药量就好了,没想到忽然就叫不醒他了,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抢救了一天一夜,来安康死里逃生。

那两天我才知道,不久前,40岁的来安康遭遇了灭顶之灾:百货批发站解体,职工全员下岗。王巧玲说他这段时间待在家里,好脾气没了,天天冲她发火儿。她体谅他心情不好,心疼他,怕他病情加重,怎么样都忍着,越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好言好语安慰他,结果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没了工作,医保也没了,那次住院花光了他们大半积蓄。王巧玲愁眉不展:“这可咋办呢?眼瞅着吃饭都成问题了,哪还看得起病?”

自此之后,来安康又开始频繁住院了,哪年都要来两次。贫贱夫妻百事哀,每次来医院,俩人一次比一次憔悴、沧桑,再也看不出初识时俊男靓女的模样了,尽管王巧玲在来安康面前还是笑意盈盈的,但脸上的愁苦是怎么也盖不住了。

王巧玲又找了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早早起来,精心做好一日三餐,两餐放冰箱里让来安康自己热着吃。她说,除了餐前不能亲自给他打胰岛素针,其他方面照顾他得比以前还要精细,宁愿自己不睡觉也要把他伺候得妥妥的,“也不知病情咋就不稳定了”。

更不稳定的是来安康的情绪。他常常前一秒还平平静静,后一秒就暴跳如雷,在家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已成家常便饭。王巧玲上班前对镜梳妆,来安康就骂她要出去勾引野男人;她偶尔买件新衣服,再便宜也被骂“败家”;万一哪天有客人压桌她回去晚了,水杯就能摔她身上;有一次老板开车送她回家,让来安康看见了,第二天就逼她辞工去别处找工作。

“你也太能惯着他了!再怎么心情不好,也不能这样啊!你辛辛苦苦伺候他,怎么能容他这样虐待你?”我知道后简直义愤填膺了。

“他也不想这样啊,每次发完脾气,都搂着我,求我原谅。他说他下辈子要当牛做马偿还我。我俩常常抱头痛哭。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生来有病,又中年失业,心里得多苦呀。我要是不原谅他,嫌弃他,抛弃他,还让他怎么活呀?”王巧玲有的是理由原谅来安康。

我真是佩服她,这得多深的爱呀,苦难磨不灭,受虐也不减分毫,我只能给她出主意:“病情稳定了,给他找个打更之类的轻松工作吧,多少有点收入,还能散散心。心情好了,就不发脾气了。”

“试过两次,没几天就给开回来了。吃枪药似的,逮谁跟谁干仗,谁能像我一样容忍他呀?”

不久,来安康又出现了视网膜并发症,眼前总像有蚊子在飞,在眼科住了几天也不见好转。王巧玲不得不辞工了。后来,她白天一边照顾来安康一边给人看孩子,晚上雇主接走孩子,她又接一些成衣店的活计,勉强维持着两人的开销。


1999年,我离开临床,调到行政科室,从此跟他们夫妻俩接触就少了。偶尔回内科,我总会探问一下来安康又住院没,听到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情沉重:来安康视网膜病变越来越重,渐渐失明了;他的糖尿病足又复发了,无论医生和王巧玲再怎样努力都没能治好,两条小腿先后截肢,加上大腿肌肉萎缩,安假肢也没用,只能坐轮椅了,出来进去都靠王巧玲推着。

稍微令我欣慰的是,在他们卖了房子治病后没过两年,政府照顾贫困户,分给他们一套70多平方的廉租房,比原来的房子还宽敞,非职工居民也可以交医疗保险了,大部分医药费也能报销了。

2011年,来安康再一次因为酮症酸中毒住院时,一位糖尿病病友的富豪独子见王巧玲伺候病人无微不至,又顶得上半个医生,就同她商量:能不能住到他妈妈家做保姆?每月付给6000元“劳务费”。王巧玲一听说那个老太太独自住着140平方的电梯房,便提出要带着来安康住过去才可以。富豪欣然同意——反正老太太尚能自理,主要需要陪伴和科学的饮食、运动管理。

从此,王巧玲再不用从成衣店接活儿起早贪黑地蹬缝纫机了,长期疲劳和年龄增长,她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做这活儿也渐渐吃力了。

那年年底,我在门诊大厅遇见她来开药,她头发都花白了,皱纹也深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不过精神头却比十多年前还好,言语间十分知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你来哥虽然越病越重,可我们净遇上好人相帮,日子不难过!”

我问她来安康的脾气有没有变好一点,她黯然:“好是好不了了,眼睛看不见,没脚走路,心情还能好呀?不过现在有人能治住他了。”

原来是那老太太见不得王巧玲整天操劳还受气,每每来安康发脾气,她就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当着他面怂恿王巧玲说:“再挨欺负就跟他离婚!多好的人儿呀,轻手利脚的,找个好老伴儿还难呀?大娘给你介绍!”被老太太“镇”住的来安康,于是收敛了许多。

“我也是贱坯子呢,看他有火忍着不发,还怪心疼他的!”王巧玲说,“我总想着让他发泄发泄,他心里兴许好受点儿呢!”




我又一次在门诊大厅里看见王巧玲推着来安康就医,已经是2016年冬天了。

那会儿他们刚刚搬回自己家——不是老太太和富豪儿子解聘了她,人家母子俩特别满意王巧玲的照顾,主动将她的薪水涨到了8000元,而是王巧玲自己过意不去,非得辞工:因为来安康像她婆婆生前一样,也发生了肾脏并发症,透析由最初的每周2次增加到隔天1次,照顾老太太时间相应减少了,王巧玲说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接受人家施舍一样的雇佣了。

“我也有社保退休金了,小2000呢,吃喝够用了,眼巴前儿还有积蓄维持透析。”她跟我撕扯半天,也不肯接受我的“慰问金”。

知道来安康隔天就来一次医院后,我偶尔有空就带点营养品去透析室看看他们。那时来安康瘦得皮包骨一样,头发全白了,眼神空洞,神情木然,一点点从前帅气的影子都没有了,但在我面前客气又礼貌,言语间全是对妻子的夸赞和感激。

王巧玲说,在外面,来安康还像在老太太家一样收敛着点儿,回家就喜怒无常了,她给他端药递水、伺候大小便或者抱他上下轮椅的动作慢了一点,做的饭菜咸了淡了,按摩的力度轻了重了,都可能引得他暴跳如雷。

但一场又一场暴风骤雨过去,并不妨碍他满怀感激地抒情:

“媳妇儿,我这辈子把你拖累得好苦呀!”

“媳妇儿,要不是你不离不弃,我早成一把灰了!”

“媳妇儿,你可不能死在我前面啊,没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问王巧玲这些话她听了感动吗?这么多年,她对他的爱还跟初恋时一样吗?

王巧玲苦笑:“感动啥呀?但他说甜言蜜语时,总比发脾气让人心情好点吧?我心里的怨气都是被这些话冲跑的。啥爱不爱的呀,日子过长了就那么回事儿。反正也不忍心扔下他自己跑了,就往好了想,将就着过呗。”

王巧玲看护了5年的那个老太太信佛,在老太太的影响下,她坚信自己与来安康前世有缘:“说不定上辈子我俩掉了个儿,这辈子,他的任务就是讨债。欠下了,我总得还呀。”

我想,也好,人在苦难中有法儿开解自己,总比凄凄哀哀怨天怨地的好吧。

王巧玲在医院里来来去去的身影,任劳任怨的举动,曾引得一波又一波女医生女护士自我反省:换了是我,我能做得像她那样吗?

有人说:“别说来安康他还阎王一样吹胡子瞪眼折磨人,就算天天在耳边甜言蜜语说下辈子当牛做马,我都得说:‘去你妈的,这辈子就离我远远的吧!’”

谁都承认,王巧玲是这世上难得的好人。天性善良也好,被来安康“PUA”了大半辈子犯傻也罢,反正她做到了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一切。


2021年元宵节,我在医院党办办公室当班,应付各种工作,快到中午,接到一个投诉电话:“你们‘先诊疗后付费’怎么能糊弄人呢?刚住进来就逼着交钱?这个政策允许贫困患者住院时不缴费出院后再结算,可你们大夫说再不缴费就停药!这叫什么救死扶伤啊?”

咄咄逼人的女声,听起来竟有点耳熟。

“是王姐吗?王巧玲?”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对方立即流露惊喜:“哎呀,我不知道你管投诉。被催款时,我还真想找你讲情来着,想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再给你添麻烦。”

“来哥又住院了?”我问——我只要做个担保,医疗费当然可以缓交。可是得缓到什么时候呢?毕竟,我在上一年的欠费名单中看见过来安康的名字。

“是我,我得乳腺癌了,你说倒霉不倒霉?黄鼠狼净挑病鸭子咬。”

我心一沉,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立即明白了:是住院处按政策让她“零押金住院”,住院后,估计有医护认出是来安康家属才拒绝执行“先诊疗后付费”的。王巧玲也真是苦命人,伺候丈夫大半辈子,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曾有,头一次为自己求医,竟然就是吓人的乳腺癌晚期。

已笃信因果的王巧玲跟我感慨:“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叹完一口气,又说:“还没手术呢,就要停药,你说急人不急人?”

“不会停的,只不过为了催款有成效,通常都那么说。等我跟科里通融一下,你安心治病。”我安慰了一番,又询问她的病情。

她千恩万谢的,为了打断她,我又问:“来哥现在怎么样?”

“还那样!只要不熬死我,他就能活。我死了他就活不成。”王巧玲话里似是有怨,但转瞬语气又明快起来,“哎呀咱们认识都多少年了?真快呀,转眼我都老太太了,60了,你来哥都64了!”

没有你,他恐怕连46都活不到。我心里嘀咕着,也没再多说,只想着怎么帮帮王巧玲。


我帮她落实了“先诊疗后付费”,帮她跑民政局申请医疗救助,帮她促成“省城三甲医院对口支援县级医院”的活动提前落实。最后,她的手术是知名乳腺外科专家主刀做的,期间,我又联系他们所在的社区,让他们协调帮扶志愿者来暂时照顾来安康。

那段时间,来安康的恐惧都写在脸上,不止一次地问我:“她没事儿吧?这种癌症不死人的对不对?”

我看不出来他是担心妻子,还是担心自己,当然也不忍心问个明白,只告诉他:“手术很成功,日后有个好心情才有利于养病……”

王巧玲术后没两个月,我又在医院门外里碰见她推着来安康来透析。她越发憔悴了,却全无倦容,脸上挂着笑意:“我现在挺好的,多亏你了。”又悄悄跟我耳语:“他现在可乖呢,再不发火了,天天对我嘘寒问暖的。想不到一场大病,我还因祸得福了。”

我不由心酸:这也算福啊。又转念:也算是吧。



后记


2022年12月初,随着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医院很快迎来一波新冠病毒感染高峰。新年前一天,我接到了王巧玲的问候电话:“你还好吧?阳了吗?”

我告诉她已经“阳康”了,问他们夫妻俩的情况。她叹口气:“你来哥九死一生啊。总要透析没法躲在家里,刚放开就阳了,ICU里熬过来的。我也烧得老难受了,都打吊针了,还好那会儿他在里面不用我管。”

我替来安康庆幸,那么严重的基础病能救过来不易啊,也担心她吃不消:“你行吗?有困难别硬挺着,该求助就求助。”

“我挺好的,术后复查一直都没啥事儿。社区没用求就主动过问了,这次住院也没交费,民政说政策就快出来了,新冠病人大概率继续免费治疗。就算有自费比例,也会给我们想办法的……”

听声音挺乐观的。我叮嘱她多心疼自己,别只顾着老伴儿。她叹:“以后更得顾他了。我现在只是身子发虚,他本来就半条命的人,更糟糕了,且得养呢……”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雅坤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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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衣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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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人生见闻,临摹世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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