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派传人眼中的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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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学到一个新词——“古墓派传人”。那个年龄层的知识群体对世界的辨识,形成于上世纪晚期。刚打开国门时,中青年接触西方思潮,根据他们对本国创巨痛深的浩劫后遗症,有选择地接受其中某些部分,然后凝成信念。
我自己就是过来人,在那个特定年代完成了解魔脱咒、破茧成蝶的蜕变。由此奠定思想解放的黄金年代。国家终于向世界现代文明靠拢了。那一代人的价值观正于此际铸锻而成。
我无比珍视那个年代拱出冻土的思想种籽,向往自由民主法治,憎恹专制,这些种子发芽生根结穗,却遭遇疾风而倒伏。
《圣经》约翰福音曰:“落地而死的麦粒,方会结出许多麦子。”然而,那片土地并没有回春,竟在大环境剧变之后渐地板结、龟裂、甚至盐碱化,生长出另外一些东西。那时候我已离开了。
微信群里古墓派
到了异域,才开始零距离接触过去想像中的另一种文明,三十多年来感知到这种文明脉息的律动,如同历史川河,曲折蜿蜒而奔涌不止。自己好像和这个国家一同成长。
落脚斯土,始知自由平等民主法治并非高大上的空洞概念,而深植于日常生活之中。我在《愿每个族群的命运底色都能调和出丰富色彩》和《美国怎样才不沦为粪坑国家》两篇文章里写到了若干凡人小事,我就是从这些细微末节中学习融入美国社会。前半生形成的一些观念,到了真正的自由土地,才量度出与现实的误差。
2020年,从不“扎堆”的我被朋友拉入微信群,我欣然接受,因为那个群多是我钦佩的同代人,亦为此前思想解放年代的盗火者和开拓者。我期待自己继续被他们擎起的烛光照亮。
的确,我在群里学到不少新知,毕竟去国多年,故土世情民脉都生疏了。但是,我也在群里看到了自己前半辈子的镜像。如果我一直在彼处,也会持同样的价值判断。
我入群很快就遇上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事件,由此引发BLM抗议风潮。我惊讶地发现,群里铺天盖地都是责骂受害者和抗议者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升级,从侮辱人家种族的的智商到指称黑人还在智人进化阶段,当然还有各种花样翻新的离奇段子。
图源:wbur
实在不明白,他们生活中和黑人有过交集吗?我曾经生活的社会高度单一,主体民族占人口九成多,我对其他族群基本无感。到了美国始知,此间是五光十色的多元社会,越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越具种族平等观念。
美国固然也有种族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却多见于低文化的白人庸众。以我所见,在远方微信群对种族仇恨言论毫无顾忌的人,却多是精英级别的知识人,这尤其令人嗟叹。因为没有禁忌,越是耸听的种族仇恨言论越能激起群友共鸣。
是什么点燃了他们的偏见与恨意?我想,远端是上个世纪晚期的主流叙事——盎格鲁撒克逊白人缔造的文明主导了世界近三百年历史,其他种群都不配;近端是他们对川普的热切拥戴,而黑人却在破坏“重振美国”的伟大愿景。
于是我见到这些群友强烈支持出兵弹压群众抗议,川普所言的“法律与秩序”成了由乱入治的圭臬。虽然到了1.6国会山暴乱,就听不到“法律与秩序”之说了。
1.6国会暴乱,图源:politico
再观群里一些身在海外或是海归的群友,他们则好得多。有一位学舞蹈出身女性,她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又身居海外,她的作品很出色,被改编拍摄成多部影视,文坛符合这一描述的只有一个人。从她在群里发言看来,她倾向共和党和川普——前者比较确定,后者尚有点模糊。但在群里亲白仇黑的汹汹骂声中,她从不掺乎,不赶这趟浑水。
有一位著名画家,八十年代赴纽约深造,现为海归,并跻身顶流文化活动家。他的睿智思想通过文字和演讲,影响了我们后面的一两代人。美术界符合这种描述的只有一个人。我认识他,他从无种族偏见言谈,九十年代我在新泽西时和他走得很近,知道他绝不会有那种观念。
这位画家不在群里。后来我也退群了。
“数字姐”和先锋音乐家
再举一位不在群的编剧家,她的名字是数字组合,听起来福禄双全,诸事顺遂那种,姑且称她为“数字姐”。下面是她某篇文章的段落——
我对儿子的主张向来是:你是自由人,你是社会人,咱俩彼此不干涉,各过各的。你爱谁是你的事,你需要我,我就帮助你,你不需要我躲远些。
谁知,我在新加坡,有一天吃饭。饭店里看到一个优秀的华裔男生,样貌儒雅,教养斯文,举止得体,身边竟然坐了个印度姑娘!要是灯开暗点,我都以为他对着夜空说话一般黑的印度姑娘!
我的心顿时疼了。
我坚定果断地对儿子说:“你记住:你以后不要找印度人或非洲人做老婆,妈妈不能接受自家的孙子看起来像伸手能搓出灰一样的……没洗干净。尤其是满嘴说饶舌的鸟语。”
儿子说:“那白人呢?”
我想了想说:“也不如亚洲女人,最好是中国女人。”
以上就是“数字姐”的金玉良言。就算她旨在批评父母干涉儿女婚恋,但对不同种族的区分和贬抑,却属发自肺腑真实想法。老实说,看罢这段,眼前浮现的是身穿睡衣、头缠卷发器的弄堂老姐形象。
便要说个真实花絮,当年在普林斯顿有一户朴实的贵州籍邻居,是化学公司的科技人员。须知新泽西州化学制药公司密集,有好几个华人朋友都干这一行。我迁居大华府很多年后,某次回普林斯顿参加朋友聚会,见到久违的贵州籍旧邻。当年他女儿刚出生,居然都出嫁了。女儿学医,嫁给印度裔同学,锡克族。
老邻居开开心心给我看婚礼录像视频,我大开眼界,原来锡克族办婚礼阵仗很大,吹吹打打,歌舞连场,亲友团之鼎盛远胜华人。新娘满脸幸福感,她的父母也一样。我有何感受?是无比羡慕,毕竟我儿子迄今未成家。
锡克族婚礼,图片来自网络
生活在不同地方,观念截然不同。
又举一则例子。有位远方朋友,她比同代人有着更广国际视野。她果决而有魄力,断然割裂体制羁绊,只身闯荡拉丁美洲创业,后又到非洲开拓。感觉上她对拉丁美洲更有感情,而对非洲,她觉得那里的人懒惰、得过且过,为何不努力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令我想起五指山知青生涯,当年自己对黎族土著也持这般观感,他们为何不种菜而非要采薇而食?为何不养家畜?为何不让自己活得更好?
这种带着自家价值判断的审视与质疑,好像很有道理。几十年后,我再写五指山和黎族人,还会抱此观感吗?不会了。我会寻找黎人世代生息于大林莽的精魄,五指山浩瀚林涛就是这个民族的内在脉息。
最后说到一位知名音乐家,同时又是知名小说家。她后来居英,几年后又移居纽约下西城,靠近格林威治村,那是艺术家聚居地。当年我在普林斯顿和她还有前述那位画家过从甚密。
却说这位朋友的音乐很前卫,她的小说亦属先锋文学。无论音乐界还是文学界,符合这一描述的人,只有一个。我初听蓝调就是在她的纽约个人音乐会,如同最初读她的先锋小说,震一跟斗!
说句外行比喻,她跳跃着音符的五线谱,好比她的人生履痕,俨然普世主义图谱。她现已海归,我读过她向黑人学习音乐的记叙,便知她绝不会有种族偏见,便将自己谈文化战争的一组文章发去,并告知,故土旧友多不接受我的价值观。
她的回复见解独到,她认为本土知识人对“政治正确”的憎厌,是因为感受到未知事物的莫名威胁。右翼思想与言论让他们觉得熟悉、轻松、安全,而西方文明的蜕变、外延、升华,让他们觉得陌生、困惑、恐惧,非要贴上“白左”标签塞进垃圾桶而后快。
她言辞犀利而且别开生面,我都见不及此。她说也曾不解,身边一些颇具名气的体制外作家、女权主义者都仇恨“政治正确”,后来悟出,这是时代更迭带来巨大不安使然。她指出,理解西方文明的进阶,并非靠读书就能得求甚解,而需要日常生活的体验和思考,而故土没有这种环境与条件。很难形成理性思辨能力。
我便省起,远方知书识墨的读书人多拥护MAGA“让美国重新伟大”,回到过去,回到时光隧道的远端,才符合他们既定想象之中的美国。那个美国才称得上伟大,而当下的文明律动,显示美国在“沉沦”和“毁灭”(这正是川普喜欢使用的语汇)。
原来如此,我蓦然明白了“古墓派传人”的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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