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感染新冠去世后,我发现了她的「情书」
文 | 姜婉茹
编辑 | 陶若谷
“原谅我吧,明君”
安小衬
农民,感染新冠后逝于2022年12月,享年81岁
明君
村医,突发脑梗逝于2021年3月,享年83岁
讲述⼈:外孙⼥易澈(化名)
“明君,5月15日这天是你的尽七,你平时爱吃的東西我给你带来了,平时你爱喝酒……
1.酒 2.燒并 3.鸡蛋 4.香蕉 5.桃 6.并干
是你下酒菜。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和咱娘大伙(搭伙)吃吧。送的钱和咱娘伙化(一起花)到百日,6月15日才到百日,到时再给你送钱。
原谅我吧,明君你走的太快啦,我有很多话要给你说,希望给我托梦吧。再见吧。”
“想回来吃就打的士,不走路”
琴兰
82岁,江西县城农业局退休职工,12月底感染新冠,现已康复。
老杨
87岁,江西县城农业局退休职工,12月底感染新冠,查出疑似肺癌,目前已出院。
讲述⼈:外孙女一诺
“老杨,我不是不想到你身边来看你,而是医院不准我们老人来医院。小孩在照顾你,听话。自己女儿不会害你和我。
我知道你想吃福建的馄饨,(老板)多时得了病就回家去了。我早二天都去看来(着),你一定要吃些东西。我买了上海大馄饨和小笼包子,如果想吃什么就跟朝青说。
想回来吃就打的司(士)回,不走路。我在家身体已恢复差不多,胃口也好,不要担心我。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休息,加油。
琴兰字。”
外公87岁,外婆82岁,12月底他们先后阳了。外婆恢复得快一点,外公高烧三天,过了一个礼拜,突然又开始低烧。他有肺结核的病史,家人赶紧送他去住院了。
外婆不能探视,只能托家人带手写信给外公。外公耳朵不好,平时他们也常用纸笔交流。外公是个固执的小老头,不愿戴助听器,跟他说话要特别大声,辅以手势,只有外婆说话他能听懂一点。小姨也学着喊话,外公觉得语气太凶了,也吼回去,说“谁让她骂我”,把小姨给气哭了。
两位老人是门球队的,球友跟外公说怎么打,他根本听不见,老被人指责。外婆听不得别人说他,就叫他去当裁判。外婆性子急,看见外公慢吞吞的,动不动就是一顿骂,但只有单方面输出,从没见过外公跟她吵起来。他只知道外婆生气了,又听不懂她在气什么,就默默去做自己的事。
很多事外公只依赖外婆,有一次打针他想上厕所,但不肯接受女儿女婿的帮助,只愿意外婆陪他。外婆不在,他就自己拿着吊瓶去,上完厕所血液都回流了。
他有很多自己的“小原则”,家里人必须遵守。比如剥柚子,他喜欢拿小刀切成等份,慢条斯理剥出白色的瓤,到透明可见柚子肉的状态,才允许别人吃。家里盛米饭,每个人吃锅里哪一个部分都是他规定好的,小辈要吃底下带点锅巴的,最中间软糯糯、亮晶晶的那一层饭,一定是盛给外婆的。
外公住院的第二天,外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点有的没的。我知道她是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找人说说话。
在电话里她哭了,但没有把“害怕”说出口。周围就有老人去世,讣告会贴在公告栏里,她知道新冠对老人多凶险,但不愿给小辈添麻烦。这次我们买的药、血氧仪,外公爱吃的小蛋糕、车厘子,外婆全都记下来,折算成她能了解到的价钱还给我们。
写信的那天,外婆也才刚刚恢复,整个人蔫蔫的。信上写“恢复得差不多、胃口也好”,都是骗外公的。
外公那几天胃口也不行,但上海大馄炖和小笼包子是外婆买的,他都给吃完了。他腿脚不好,又爱走路,平时出去买菜,外婆就会牵着他,不然容易摔跤。外公却不乐意被牵着,他怕连累外婆一起摔倒。外婆干脆自己偷偷去买菜,外公发现后,就站在阳台等,看外婆什么时候出现在坡上,下楼接她回家。
●琴兰与老杨的合影。
爷爷写给奶奶的服药清单
益富
师级干部,感染新冠后逝于2022年12月,享年84岁。
月芳
家庭主妇,84岁,有基础病,静养中。
讲述人:孙女张圆圆(化名)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爷爷感染新冠,12月22日进ICU,治了4天就走了。我从北京赶回了辽宁老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一切都太快了。爷爷84岁,心脏搭桥近30年了,每年都有点小问题,治治就好了。去年他在ICU抢救过一次,医生说全靠爷爷的意志力挺过来,算是个奇迹。今年爷爷奶奶是老家第一波阳的,奶奶烧了3天,爷爷一点症状都没有,家人都觉得挺好,老头免疫力强。
后来他也开始发烧,第一天拍了CT,中间两三天没拍,到第四天肺全白了。当时完全没有经验,我自己也刚阳过,周围朋友都觉得蛮好玩的,转发各种段子。我后来想,要是爷爷晚点感染,医生会不会有更多对策?如果当时抢了特效药,他吃了能不能缓解一下?
爷爷进ICU前,我爸隐隐有预感,问他要不要说点啥。爷爷没交代任何遗言,只让爸爸帮他收好手机,出来还要用。他爱刷短视频,有个微信号,没事跟奶奶互相分享老年文章。很快要到60周年结婚纪念日了,爷爷说,得好好办一下,谁都别跟他抢着买单。
爷爷出事那天早上,爸爸喊我去医院,赶到病床前管子已经拔掉了,生命体征没有了,几个穿蓝色隔离衣的医护在给他清理。之后的四五天,我脑子里一直是这个场景。他生前是那么受人尊敬的老头,从小战士做起,靠自己当上了师级干部,还帮衬了家族,带许多人离开农村。
在我的想象中,他的弥留之际,应该很多人站在病床前,让他在爱和告别中离去,但是他身边只有一些机器。我去网上搜ICU里人的状态——戴呼吸机很痛苦,灯永远开着,机器一直响,睡不了一个好觉。爷爷临终时知道自己快死了吗?我希望他的意识不要那么清醒。
那阵子是感染高峰,病房里七八张床,老人们都插着管。我听见医生和护士聊天,说“7床那老头人可好,也走了”——就是我爷爷,他慈眉善目的,很有礼貌,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逝者要尽快抬走,后面还有病人排队等着住院。我爸面无表情,成年人的世界好辛苦,连一点哭的时间都没有,他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来不及悲伤。我帮着去办死亡证明,复印身份证户口本,机械地走完每一个流程。
那晚我一宿没睡,守着奶奶家客厅灵前的香——大家是瞒着她祭奠的。奶奶刚阳完很虚弱,在卧室休息,根本下不了地。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突然自己下了床,走进客厅,我哥一个激灵站起身,想去堵门,但奶奶已经看见了。“不是说已经快好了吗?怎么突然没有了?”她哭了起来。
奶奶有7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嫁给爷爷后,还是被当公主宠着。爷爷挣钱养家,家务也承担了一大半。奶奶安心靠着他,很多年没有争吵了,最多白两眼。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互相扶着,走不了太远,就在院子里散步,晒晒太阳。
家里的证件、医保卡都是爷爷收着,水电费电话费也是他交,奶奶对这些完全不懂,连自己吃药的种类和剂量都弄不清。我们找到了爷爷给奶奶写的药品清单,照着给奶奶吃。
奶奶很快又发烧了,住进了医院。这回有了经验,天天拍CT,一天都不敢漏下。她慢慢在康复,只是每天唉声叹气的,“再也见不到了”。她说念叨念叨能舒服一点,怎么可能不想呢,在一起60年了。
爷爷出殡那天,按照风俗,奶奶不能去。排期很满,爷爷被安排在凌晨五点出殡,三点钟全家都起来了。大家都没经验,只能任一个外人指挥,听他说台词,熄灭蜡烛,倒酒,摔盆,撒钱,让干什么干什么。有人喊我们向遗体磕头,又说了几句套话。大家对习俗抱着敬畏之心,不知道每一步该做什么,就这样被推着走。见到爷爷,留给我们告别的时间,一共不到一分钟。
今年春节,我家不能挂春联。奶奶出院了,大家劝她要为了活着的人活,她就点点头。前些日子东北下了雨,降到零下20多度。这个冬天,对老人太严酷了。奶奶说,闭上眼睛都是爷爷。偶尔吃个药、扎个针,思绪才能短暂转移。一闲下来,又有大把的时间回忆过去。
(文中图片为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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