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父亲改行，53岁进城闯荡

2023-02-09 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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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静子

过完年，父亲接到了一个新活儿，去离家一千多公里的武汉做厨工。这是他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出发前夜，他早早地收拾好行李，客厅关着灯，他一个人躲在沙发一角看电视。我从他淡定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不舍与惆怅，第二天出门分别的时候也不会说再见之类的话，一切都是那么默默的，父亲习惯了这样，如果按照电影里告别场景的那一套来，想必我和他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饮食男女》剧照

我能够理解父亲的冷淡从容，因为我也是从他这里学会这些的。小时候进城，是坐父亲自行车后座的。我五六岁那会儿，身体最弱，父亲老是带我往镇上老中医那里跑。老中医是个七八十岁的奶奶，面部褶皱，面相却十分慈祥，每次见父亲带我进来她都会偷偷塞给我一颗糖，但都会被父亲收缴。自此，在老中医那里艾灸，我疼得都不敢哭。有父亲在的地方，我都会特别要强。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人生要攀的第一座山，就是父亲的目光。与他比肩，是我读书时代最想做到的事情。

我2011年中考，成绩还不错，上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当时有其他普通高中的老师来挖我，说是给我免费学费和一些奖学金补助之类的。我心动了，犹豫再三，还是询问父亲意见。父亲却只说了一句，“看你自己选择吧。”就这样，从此之后我很多重大的人生选择，几乎都不会过问他了。我清楚地知道，父亲在扮演的父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无形的榜样与压力，不需要说的，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就能体会到。由于这种过于松散的放养方式，我过早地掌握了自己人生的主动权，也过早地认识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心态越发比同龄人成熟，在面对突发情况时，稍微示弱一下都觉得很难为情。

《失孤》剧照

所以，在很多问题上，我是父亲的翻版，但是我如若真的想要示弱的时候，我还有另一个选择——找母亲诉苦，而父亲却要一忍再忍，强撑着走过人生难挨的阶段。

高中时，爷爷重病，随即也得了老年痴呆，认不得家里谁是谁。二伯在外面工作，父亲在老家这边照顾卧床难起的老父亲，喂饭喂水，一把屎一把尿，好长一段时间没睡好觉，这些都撑过来了。然而，父亲却被自己的老父亲认成是二伯而痛哭流涕。那天我午觉，还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哭泣声，我以为是外面有人进来了，赶紧起来看看，殊不知是父亲哭，呜咽声深长，听得出来是在强忍着发出声音，可也没忍住，太痛苦了。这是第一次听见父亲哭，自此我才发现他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只是他将这柔弱的一面置于内心，长久以来都不曾表现出来。

《天堂的张望》剧照

从小到大，写作文的时候都不会写到父亲，因为我组织不了语言形容他，虽然我身上有一些父亲的影子，但对于描摹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就跟冰山一角差不多。我走过父亲走过的一些路，学着他的样子做人做事，这些都是我看得见的。父亲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可不就是深海中的冰山吗？

有一年过年放假回来，我和母亲在大扫除，打算清理掉一些家里的旧物。我在一张八九十年代的老式书桌下翻到了一摞父亲的书籍，全都是《陈真传》《霍元甲》《黄飞鸿》之类的武打片小说原著，母亲说这可不能丢，年轻时他可宝贝这些东西了。看得出来，父亲是深受八九十年代香港影视文化影响的那一类人，母亲说以前他们俩的卧室，墙壁上贴的大大小小都是香港影视明星的海报，抽屉里还有各种光碟，录像带，可岁月远去，它们和父亲一起躲在角落里已经很多年了。

《三百六十五里路》剧照

父亲在做了父亲之后喜欢“躲”，这是一种很奇怪又很普遍的现象。在很多文艺作品中，父亲的角色是沉默不语，冰冷冷的。父亲留给子女的印象，难道就如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一般吗？父亲那温暖的一面，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呢？以前，我真的很想问问父亲，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父亲。后来，我也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逐渐明白，原来这种角色的扮演，是这样无师自通的。如同赞美母爱的伟大是一种情感上的绑架一样，赞美父爱的深沉是一种误解的延伸。父母之于子女，在中国社会里实则是一种奉献与索取的关系，父母默默奉献，子女理所当然地享受，而在这层关系之外，还有些什么来维持关系呢？

那天，父亲十二点多上了高铁，晚上七八点发了微信到家群里说到了武汉，长途跋涉，远来驾到，对他来说，接下来的工作与生活将会是一场全新的挑战。在这之前，父亲一直都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做建筑工，这两年行业不景气，加上地方政府土地管理越发严格，没有多少新建房子的需求，自然就没有工程可以做。在大城市里，多少农民工在高层建筑工地上风吹日晒雨淋，多少农民工为了建设别人的家园而远离自己的故乡，还有各种工程欠款，讨薪无门，露宿街头的事情在他们看来也是家常便饭。当一座座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谁还会想起那些曾经浇筑水泥，扭紧钢筋的农民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在家庭角色中沉默，在社会角色里相当于透明，时代在不断发展前行，他们推动了时代的发展，也终将被时代所抛弃。

《银河补习班》剧照

在网络上，我看多了年轻人对工作对生活的吐槽，什么时候，网络的热搜话题上也能多一些老父亲独闯大城市的吐槽呢？这似乎很难，他们智能手机都玩不利索，只会看，也不会去表达，对于父亲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男人，苦难与悲伤都那么难宣之于口，藏在心底那么多年，是会如雪般春来消融呢，还是像冰山一样常年不倒？我就不得而知了，只是盼望父亲，以及千千万万像父亲这样的人，工作顺意，身体健康，在大城市里也有自己的一小小片天。

排版：周蕾 / 审核：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