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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最孤独的母子

大兴安岭最孤独的母子

生活


2022年8月,「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去世,她活了101岁,是使鹿鄂温克人的精神领袖,也是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型。
 
柳霞也姓索,和玛丽亚·索一样,几乎一辈子住在森林里。2019年,她的儿子雨果在大城市漂泊多年后回到了敖乡。这个喜欢玩滑板、唱Rap,也试着讲过脱口秀的年轻人,在玛丽亚·索去世后的报道热潮中迅速获得关注,成了社交媒体上最出名的鄂温克90后。
 
去年秋天,我们去大兴安岭森林腹地拜访了柳霞和雨果,想要呈现这对母子真实的生活世界。
 
今年初,我在上海又见到了雨果。我们对他的感受非常复杂,就像有两股力量在他身上奋力拉扯:正在消逝的狩猎文化,和喧嚣的城市化浪潮。这个年轻人悬浮其中。

 


 

文|戴敏洁

编辑|鱼鹰

摄影|戴敏洁(除特殊标记外)



柳霞

她在森林里的家是一顶红色的帐篷。用钢架撑起来,脚下是大地,木头垛子支了两个床板,一个通顶的火炉,用来烧水、炒菜,还有取暖。几天前森林里下雨,她接了雨水,给自己洗了头发和衣服。她个头很矮,圆圆胖胖的,顶着一个锅盖头,脸蛋儿鼓起,把眼睛挤得更小了。细细看,几丝皱纹横着爬在了她两边的脸颊上。她50多岁了,在森林里生活了50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养驯鹿。


她是柳霞,一个鄂温克女人。


她的大部分牙齿都没了,一只脚也是瘸的。她爱好喝酒,常犯错误。她的儿子说是她偷酒所以被人打没了牙。她习惯了总有陌生人来访,带来各种礼物,当然,有酒最好。有一次,两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弟弟吵架,她说才不管什么对错呢,当然站有酒的那一方。她嘿嘿笑起来。


帐篷之外,是大兴安岭的密林。森林里有熊、狼、咬死驯鹿的猞狸。一个女人独自在森林里放鹿、养鹿,即使对于世代饲养驯鹿、在山林中游猎的鄂温克人,也是罕见的。

她的父亲、母亲、大姐、小弟弟都去世了。她曾经有过四任丈夫,两个死于意外。最亲密的大弟弟维佳,在母亲去世后成了家,跟着妻子去了哈尔滨。只有儿子雨果在她身边,但雨果更多时候生活在山下的定居点。

2022年9月底,我们上山见到柳霞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森林里待了10天。她说,好几天没吃菜了。这里的物资需要从山下的阿龙山镇运上来,雨果不在时,通常是当地一个司机来送。这段时间没有人送菜上来,柳霞就吃土豆和挂面,配点腌菜和罐头。最近她常常见到的人,是秋季进山采松塔的司机,一个陌生、沉默的男人,休息时就坐在她对面那张床上抽烟。

鹿圈里空空荡荡。秋季是驯鹿的发情期,它们在森林里野。公鹿把母鹿圈住,不让它们回家,争夺交配权,也争夺来年的鹿王身份。柳霞说,互相残杀呗。

天黑得早,夜里寂静无声。帐篷里没有电,也没有手机信号。唯一的响动来自几只花栗鼠,它们溜进来,咬开牛奶盒,偷吃豆饼、月饼和苹果,还打包带走,「过冬呢」。柳霞也不跟它们干仗。小花鼠吃月饼呛着了,跟人一样咳嗽,她说,有心脏病的人要是夜里听见,早吓晕过去了。

 柳霞 


上一回柳霞下山,还是8月。在路上她听说了玛丽亚·索去世的消息,「那能不难过吗?那是厉害的老太太。第二就是我妈妈。」

柳霞永远忘不了母亲芭拉杰依还活着、「老酋长」玛丽亚·索还住在山上的日子——那时,阿龙山北最大的猎民点还没有分家,三顶棉帐篷聚在一起,人多,热闹,总会有酒,也总有「厉害的老太太」管住你,让人安心。

300多年前,使鹿鄂温克人带着驯鹿从贝加尔湖迁徙到了大兴安岭的北麓,是中国最后一个狩猎民族。「我们跟玛丽亚·索,从黑龙江搬到满归,从满归搬到阿龙山,就这么搬。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我跟他们待了一辈子……」

玛丽亚·索活了101岁,她是使鹿鄂温克人的精神领袖,也是迟子建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型。小说里那个「看老了雨和雪」的鄂温克老人,一生不知道日期和节气,只追随太阳、月亮和星星的信息。她回忆族人世代在森林里的生活,就像回忆人类的童年。那是个万物有灵的世界:火种有灵,河流有灵,连熊都会放过露出乳房的妇女。

可现实中,大部分鄂温克人的生活却在日渐远离山林。

2003年,政府为鄂温克人在内蒙古根河市的郊区建设了定居点。猎枪被收走了,鄂温克人和驯鹿被迁下了山,开始在水泥地上生活。人住进白墙红屋顶房子,驯鹿被圈养起来。这个新的定居点,就是现在的敖鲁古雅使鹿鄂温克民族乡,简称敖乡。

没想到驯鹿下山后大量死去,完全不能适应,玛丽亚·索又带着一部分族人和鹿回到了森林里。

从此大兴安岭中只保留了几个猎民点,像柳霞这样在山上养驯鹿的鄂温克人,也只剩下14户。

 柳霞的红色帐篷 



雨果

28岁的雨果不喜欢在山上待着,更多的时间待在敖乡。前段时间,他上过一次热搜:敖鲁古雅的小雨果长大了!

人们知道他,是因为纪录片《雨果的假期》。2004年之后的8年时间,独立纪录片导演顾桃跟拍鄂温克猎民,制作了三部纪录片,雨果的家族是主要角色,其中《雨果的假期》就以雨果和母亲柳霞为主角,《犴达罕》的主人公是雨果的大舅维佳,使鹿鄂温克人里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和酒鬼。

雨果之前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随玉国,现在他改回来了,跟母亲姓,叫索雨果。在一个自我介绍视频里,雨果放了与徐峥的合影,还有李诞。在城市,他曾经是个滑板少年,说Rap,也试着讲过脱口秀。2002年,鄂温克人迁下山的前一年,雨果八岁,被希望工程挑中,送去了一所无锡私立学校念书。作为一个曾经走出大兴安岭的鄂温克孩子,现代文明在他身上有更强烈的冲突。

现在的雨果,做自己的短视频,视频里,他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陪妈妈养驯鹿,驯鹿环绕着他,追赶着他,他靠在驯鹿身上休憩,给城市人提供一种「游牧生活」的想象。

玛丽亚·索去世后,媒体和大众在寻找一个新的鄂温克代言人,雨果的抖音在这时粉丝破万。一家深圳的MCN公司邀请他去深圳谈合作,想把他打造成百万粉丝的网红。这阵子来找他的媒体很多。瑞典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来敖乡,也点名想见雨果,之前他也看了顾桃的纪录片。

来的人都会跟雨果打听大舅维佳的消息。很多人被《犴达罕》里的维佳打动,他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也有吸引人的幽默。片子的开头,这位失去了猎枪的鄂温克猎人,一头凌乱的头发,半倚在床头,手上拿着白酒,说,我莫斯科大学毕业的,我刚从巴黎回来,你去过巴黎吗?

在雨果身上,似乎也有一种「无法区分现实跟幻想」的叙事能力。但与维佳不同,2019年回到森林之前,他一直在城市漂泊,这让他的身上,又多了许多不属于森林的复杂气息。

上山见柳霞第一天,雨果带我们住地窨子。这是一种在山坡里挖出来的长方形土坑,里面砌了跟炉子相通的火墙,能扛住林区冬季零下40多度的天气。每年冬天,柳霞会搬到这里来。现在还没到时候。地窨子一年没住人了,破损严重,红色塑料桶和低垂的塑料布接住屋顶的漏水,老鼠在等我们入睡,这里就可以重新成为它们的世界。

蜡烛吹灭了,灯也熄了。窗外的森林静得让人屏息,星星比任何地方都更密,气温已经降到零度以下。我们和雨果三个人躺在了各自的床上,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盖着羽绒服,床垫潮湿,冷意从身底下传出。

寂静与黑暗中,火墙后面,突然亮起了一张脸。雨果站在那儿,拿手电筒从下巴照自己的脸,面无表情。他念叨起来:「不对劲,这地窨子选的地方不对劲,前头是我后爸淹死的河套,后头是我姥姥的墓地……今晚哪儿都不对劲……」

手机在这里成了废铁,我是怀着惊惧睡着的。天亮之后,雨果说,昨晚只是他开的一个玩笑。

 雨果 



寂静与喧嚣

八岁之前,雨果经历了使鹿鄂温克最后的纯粹森林生活。柳霞在医院「肚子开瓢」了,雨果就被带上了山。猎民点上很热闹,有三户人家的营地,其中一户就是玛丽亚·索家。

雨果和柳霞睡一张床,帐篷里有姥姥和大舅,他从小喝生的鹿奶,只用奶瓶过滤一下毛。大人打猎回来,兽肉就挂在帐篷外。夏天,去河里叉鱼。冬天,驯鹿趴树林里晒太阳,小雨果就往它四个蹄子中间的肚皮上蹭,「趴上面老暖和了」。

老猎人安道手艺好,能用木头做出刀、剑、棒,孩子们都围着他,「就像是圣诞老人」。过年过节,森林里不放鞭炮,他们拿着猎枪「咣咣咣」。出了帐篷,就是一条浅浅的小溪,小孩们把木头雕的船放进小溪,在岸边追着走,看谁的船漂得更远。

鄂温克人打猎,要遵从大自然的规则,雌性动物不打,「谈恋爱一律不能打」。森林是家,他们从来没让火灾发生。到了节日,大家把吃的摆到门口,随意取用。白天,找鹿、打猎,在家做饭、洗衣服。夜里,大家打扑克,唠嗑,喝酒。

很快,寂静的生活打破了。随着大兴安岭林区开发,偷猎的人越来越多,森林不堪重负。政府也启动了鄂温克人的整体生态移民。

猎民们失去了猎枪,变得无事可干,喝酒吧,来抒发这悲伤与无聊。

雨果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被放到了山下的定居点,柳霞喝太多的酒,没办法照顾他。放了学,雨果吃饭就靠姨、姑、叔、舅。他偶尔睡在绊子垛上。后来,他自己形容,「就直接被拿走了」。

是姨姥姥送他去的无锡,在那座陌生的南方城市,他们迷路了三小时。他走进学校,「微风不燥」,穿着背心、短裤和凉鞋,感觉这学校比根河市还大。全国各地被希望工程送来的少数民族孩子,组成了一个班级,换成了白色的校服,就像海军服一样。

这个班级叫「希望班」,另外一些时候,也被叫做「孤儿班」。孩子们多数失去了亲人。

那是一所私立国际学校,「孤儿班」的孩子被「富家子弟」包围,是学校里的「例外」和「少数」。「富家子弟」们读国际部,宿舍里上面是床,下面是电脑,长大以后要去欧美留学。「希望工程」送去的孩子,住8人宿舍,雨果说,「感觉就是乡下来的」。

在这所学校,雨果不用交学费,吃喝都在食堂,他也会收到姥姥寄来的生活费。但到了家长会,雨果说自己「没招了」。别人的家长开着豪车来,「什么玛莎拉蒂啊、卡宴啊」。他穿几块钱的帆布鞋,别人穿着「好几万的Yeezy」。

烫头发,打耳钉,买361的板鞋,他花姥姥寄来的钱。更贵的东西,他买不起,但是他说,「富家子弟」会给他一份。还有顾桃的一个朋友,给他买了AJ篮球鞋和牛仔裤,领他去上海玩。

雨果被拿走的时候,柳霞不知道,是母亲芭拉杰依做的决定,很多人说芭拉杰依是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女性,上过央视,是文化遗产的传承者,还出过一本书,大家都叫她老芭姨。老芭姨之前把大女儿柳芭、大儿子维佳送去了中央民族大学。下一个被送走的,就是雨果。

老芭姨上了山,才告诉柳霞,雨果拿到最好的学校了,世界有名的,一般人去不了。

「送走了,那咋整?再去要回来?无锡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柳霞歪着头回忆道。

「过了一年多好像有点忘了。我就这么寻思世界有名的学校,也不挨欺负,也不挨打,有老师管更好,放心。那我就搁点上待着吧,也不下去了。」柳霞不知道号码,从没给雨果打过电话。

拍摄《雨果的假期》时,摄影师猫察觉到了少年的疏离,「一种保护膜在他的周围一直保持着」。猫比雨果大12岁,雨果说,猫很温柔,总是给他鼓励,算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但也是认识了几年,雨果才终于有了一次「打开」。

一个深夜,在猎民点上,吹了蜡,雨果和猫躺在了床上,彼此看不见脸,耳边听到对方说的话,让人感到放松、亲近。15岁的雨果突然说起无锡的学校:我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那些老师,一直就把我们当成不好管的孩子,不正常的孩子。

猫问他:没有可以稍微亲近的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

猫一直记得那个晚上。那一刻,他才真正了解雨果的处境:从森林里被送到无锡,他依然没能获得足够的爱和真正的教育,「他几乎没能在关怀和关注下成长,比放羊还放羊呢」。

父亲在雨果4岁时因为骑摩托车出车祸去世。母亲柳霞是弱势的,「她自己也压根儿没有那种很饱满的东西」。雨果在「几乎是孤儿」的状态下,一个人完成了生长。

2007年夏天,雨果被送去无锡上学后第一次回家与妈妈柳霞见面。图源纪录片《雨果的假期》



驯鹿、酒、真正的爱

在山上的第二天,早上9点多,我们从地窨子出发,走去柳霞帐篷的路上,雨果插着耳机,表演了几段说唱,晃动脑袋,摇摆手指,眼神斜睨。他说起他的梦想——穿着民族服装骑行到拉萨,他在网上搜了,没有一个鄂温克人做过,「名利不就来了吗?」

我们不知该怎样理解昨晚的一切,但白天的雨果又好像一切如常。

柳霞7点就做了饭,等我们来吃,等了两个多小时。她寻思我们已经下山去了,于是打算自己走,走一整夜,8小时,到阿龙山。

她下山的决心很大。鹿不搁家,她觉得自己待着也没意思。一只花栗鼠在帐篷外张望。柳霞坐在床上,脚够不着地,轻轻晃动,双手握拳在嘴边左右摇摆,学小花鼠吃苹果。

看过《雨果的假期》的人都会承认,柳霞是天然的、最吸引人的那类主人公。

在森林里,柳霞时常搂着小鹿的头,像是在它的耳边低语。年轻的母鹿不知道怎么当妈妈,会把小鹿抛弃,柳霞就接过来,用奶瓶子给小鹿喂奶。早夭的鹿,柳霞把它们挂树上,也不吃它们的肉。老去的鹿,会跨过密密的树林,给自己找到一个归处。等柳霞找去,它们已经断气了。

她给自己的驯鹿取名字,脑门上有个月牙的,叫包青天。性格暴烈的,叫武则天。如今柳霞的鹿王,鹿角往后长,是个大背头,有点儿像周润发。柳霞叫它「大小伙子」。鹿王的妈妈已经19岁了,还在给五岁的鹿王喂奶,照顾自己姑娘生的崽,柳霞管它叫「天生的好妈妈」。 

雨果,也是柳霞取的名字,意思是「喜温」,就是太阳。柳霞总是抬头看太阳。有一次顾桃拍柳霞,她喝醉了,最热的八月,她躺在帐篷里,热意拱在了她的脸上。转个身就不晒了,但柳霞就对着太阳念着,雨果就是太阳。是雨果照亮了整个大地。她像是在跟雨果对话: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拥抱一下我……她把希望寄托在雨果身上,受欺负之后,她也说,雨果,你快点长大。

在镜头里,柳霞说,我活着就是为了我的驯鹿,第二是雨果。别的没有了。

 森林中的驯鹿 


2007年,顾桃带着三年没回家的雨果突然出现在敖乡,柳霞一下就抱住了他,说,我想你了,我是你妈妈。她抱着雨果,脚下一绊,摔在了杂草丛里。雨果要把她拉起来,她反复地念叨着:我高兴过度了,儿子,我高兴过度了……一直到回屋,她都在确认:儿子,你想不想妈妈?

她有非常直接和热烈的表达方式,天真,又透着明晃晃的寂寞。


2017年,柳霞的第四任丈夫老翟淹死在河套里,过了几个月,母亲芭拉杰依也患癌去世。维佳跟着妻子去了哈尔滨。猎民点就这么剩下了柳霞自己。


老芭姨生前运筹帷幄,把几头驯鹿送给了退休林业公安老孙,换取老孙夫妇关照柳霞,和她一起养鹿。但他们有很多矛盾。山上还是常常只有柳霞一个人。

一个人太没意思了。柳霞只能回忆年轻时那些热闹的往事。回忆里弟弟维佳还在,还有一个北京来的小姑娘,非让他们唱歌。她说,我没喝酒,没有电。维佳说,给柳霞倒一杯,充充电。维佳念诗。柳霞让另一个猎民青年毛谢先唱,她要等酒劲上来。毛谢唱:「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了解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山上都有了回音。柳霞唱了一首《青藏高原》。安道迷迷糊糊地,唱俄语歌。唱来唱去的,酒劲上来了,乱糟了,可有意思了。

不回忆的时候,手机给柳霞带来了一些声响。前年雨果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她塞在褥子下面,天黑了就拿出来看。她让雨果给找那个「绿色的」,那是爱奇艺。雨果让她看那个「蓝色的」,那是人人影视。雨果在山下给她下载了很多电影、电视剧,柳霞最爱看的是电影《被解救的姜戈》,讲的是黑奴姜戈从奴隶贩子手里被解救出来的故事。但对于柳霞来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她记得的情节是,「黑人又回去救了他的爱人」。

柳霞的初恋,是一个鄂温克小伙子,比她大一岁,不帅,但是,柳霞说: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相信他,他也相信我。「这才叫爱情,那才是真正的爱。」

但是老芭姨不肯,都是鄂温克族,都好喝酒,不会过日子。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木匠,喜欢腋下夹着包,柳霞叫他「随乡长」。他车祸去世了。她又有了几位汉族丈夫,都是母亲安排的,都能帮她干活。

找鹿、劈绊子、搭帐篷,都需要男人。就像现在,老翟死了,这些重活儿都得靠老孙,连地窨子也是他修的。

最近柳霞她心里张罗着搬家,用一辆大卡车装着她和驯鹿,离开这儿,到别的猎民点去,柳霞说,「我不喝酒,人人都喜欢」。

这次上山前,雨果在阿龙山的菜店里,慎重挑选了一小瓶白酒:「归流河」,本地牌子,度数只有30多。老板娘说:「你妈喜欢黑啤,不给她来点儿?」他又拿了两罐黑啤,「不带点酒不行,她会生气。带多了也不行。」

一见我们来,柳霞立刻用开水烫了一个小瓷杯,用力擦干净,等雨果满上。雨果说,先别喝,等会的。柳霞一边聊着天一边翻遍了我们带上来的购物袋。很快,一个空啤酒罐出现在地上。雨果每次只往杯子里倒一点儿白酒。柳霞假装漫不经心地搜雨果的书包,说,咋整得这么神秘。这样的画面一定上演过无数次,雨果早就把白酒转移到自己的口袋里。直到带我们去森林里找鹿,雨果兜里还揣着那瓶白酒,虽然只剩一层薄底了。

现在,柳霞想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她收拾好了包裹,把几根木头横插在帐篷前,就算是关上门了。她的脚不利索,从帐篷走到公路边上,十几米的路,柳霞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了三次。

你真的要下去啊?雨果又问了一次。

下,柳霞说。

你下去又天天喝。

不能,柳霞保证。

 柳霞穿着民族服装 



在森林与城市之间

《雨果的假期》里,还有雨果第二次回到森林。但他愿意细细回忆的,反而是在北京中转的日子。他被顾桃带去了北京的艺术园区798。彼时798有狂野、强烈的艺术氛围。十几岁的雨果在街上走着,看到拐角处,一个女人把自己装进了气袋,旁边有人往外抽气。有个男人拉着行李箱在飞奔,行李箱上还露出个人头,一群长枪短炮追着在拍照。

2012年,雨果高二,要回原籍准备高考,他回到了根河。高考没有考成,雨果告诉顾桃,他想当演员。

「在纪录片里,你可不是演员。」顾桃说,「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民族……你要找到你自己的位置。」他担心雨果因为这个纪录片影响了自己的选择。

但影响已经开始了。

2013年,雨果想考北京电影学院,来北京投奔顾桃,去上艺考培训班。「影视圈里,我感觉顾桃的人脉还可以的。」雨果列举,徐峥,跟易烊千玺合作过的那个章宇,还有李诞。「我就原本以为可以借顾桃的这个,闯出一番行业,至少比那些群演,我有一些优势。」

雨果说,徐峥来过顾桃家里选角,但最后没有相中他。他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错过,有充分的细节。他说,送别徐峥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大路虎停在院门口,徐峥自己开车,他经纪人坐副驾,后面还坐着三个人。徐峥把脑袋从车里探出来,说,不用送了。他的光头,在太阳下反着光。雨果心想:要不要冲过去,抱住他的脑袋亲一口?「我想让他记住我。」

但是在顾桃的回忆里,徐峥就来过一次,打算拍一个青年人与鄂温克人的故事,是来找他聊聊剧本,没有选角这回事。雨果所讲的故事,「可能他潜意识里希望是这样的」。

雨果刚来北京那几年,顾桃的镜头还跟着他,想拍一个《雨果考大学》,但后来发现雨果怎么也考不上。顾桃后来还想过其他名字,《雨果的青春》、《雨果闯社会》,但他觉得独立成片的意义不大。对于一个长期关注少数民族和边地的导演来说,作为个体的雨果不成立了。2015年,顾桃去了新疆,拍摄「萨满」。当年拍雨果的素材他如今已经找不着了。

在南锣鼓巷的胡同里,雨果和顾桃的几个外国朋友住过一段时间,还跟顾桃一起参加过电影节。「反正他那时候各种乱窜」,顾桃说。但是,顾桃想让他去体验真实的社会,体验被当作一个成年人来看待,「可不管你是哪来的」。

通过顾桃,雨果认识了一些导演,也有了拍纪录片的想法。顾桃介绍他去旅游卫视实习。但雨果没能待下去,他说不能接受给领导端茶送水,「结果从此以后干的都是服务行业」。

先是当了保安。顾桃又给他介绍了一个饭馆。去了三天,雨果就被辞退了。对方说,我是找一个刷碗的,不是找一个我教你怎么刷碗的。在沃尔玛,雨果搬货,太累了,只干了28天,工资很快花完了。味千拉面的后厨他做过。他更喜欢麦当劳:挺酷的,妹子多,还是贝雷帽。

雨果在城市里,「心待不住」,挣了一个月工资就出去花,「然后这一切都白搭」。鄂温克人的身份失效了,他「只能做边缘的、没有技能的工作」。

即使如此,「我就想搁城市里待着」,雨果说,「我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城市孩子」。

不得不回到敖乡,是因为姥姥和母亲。

2017年,姥姥老芭姨病重,把雨果从北京叫了回来。不久,继父老翟、老芭姨相继去世,雨果成了柳霞唯一能依靠的亲人。

姥姥去世,关于酒的一切都失控了。2018年,顾桃在山上,看到维佳和柳霞春节期间就没醒过酒。有一天雨果来气了,把酒瓶全砸碎了。但维佳一个人走了六小时下山,又扛回来一壶白酒和一箱啤酒,继续过年。

那段时间,摄影师猫经常收到雨果的微信,充满沮丧、愤怒和无力。雨果有时候会说:他们简直是,不值得同情。猫希望雨果能留在家人身边,但他也理解,面对两个酗酒的长辈,这个年轻人实在太难处理了。

有一天,雨果发来微信说,猫,对不起,我坚持不了了,我得走。

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在成都的女孩,他又一次离开家乡,逃离了这一切。在2670公里外的成都,他谈恋爱,玩滑板,从白天玩到黑天。他依然不断地换工作,在盒马扒过虾线,当过顺丰跟邮政的快递员。

他迷恋上了说唱,写的歌词有点混杂:雪地里的驯鹿超过法拉利的马力/我的老婆是安吉丽娜朱莉/我想带着老妈去巴黎吃最好的巧克力…… 

但也始终连接着驯鹿与母亲:一个人她一直在山上/每天生活单调却内心激荡/天还没亮就把外套披上/她带着先祖的期盼/不被世俗/羁绊/她对天诉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山/沟/一个人她对炉子讲诉大兴安/岭的气候/不可多得的鹿成为了她唯/一的朋友……

可是,每当柳霞下山喝醉了酒,躺在敖乡的街道上、乡政府门口,雨果的手机就会响起:你快回来管管你妈吧,她不能总搁这儿躺着啊……

2019年,雨果决定回到根河。猫也觉得这是一个好选择,「我想要劝他回到他的家乡,能不能对他的妈妈产生一点照顾」。在城市里,他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他个人需要承担起一个责任,来培养他内心的健康」。

 雨果在森林中扎撮罗子 



「超前」

根河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的最北部,地理属性上也被归为东北。市中心处处是破败的商店和棚户房,无人居住,成群的狗流浪在街头,据说是因为主人搬进了楼房而被遗弃。

这不是适合年轻人生活的城市。除了公务员、事业编,也就个电厂、银行能提供正式工作,「搁这块没有啥干的」。

这几年,一些使鹿鄂温克人在山下设了旅游点,把驯鹿带下山,供游客观赏,收入可观,也加大了族人的贫富差距。根河有一处旅游景点,敖鲁古雅原始部落,是内蒙古旅游环线中的一环,最大的卖点是可以看到驯鹿。最初这是一个很有商业头脑的鄂温克兽医承包的,现在被旅游公司收购了。

旅游业兴起后,驯鹿的买卖和租赁都活跃起来,一头公鹿可以卖3到4万,每年都有新的鹿茸、鹿血、鹿角和鹿胎膏可以出售。作为全国唯一养驯鹿的部落,还可以将驯鹿租赁给呼伦贝尔其他景点,供游人喂苔藓、合影。

「九派新闻」采访了还在养鹿的鄂温克年轻人们。与雨果同龄的巴图,在山上养鹿9年了。长裤底下全是伤,常年在森林里割鹿茸、驯鹿羔、采苔藓、找鹿,没有信号,女友也因此与他分开。他曾在北京做房地产、送外卖,但最终还是回到森林,养鹿给他带来自由与安定。这一代的鄂温克年轻人已经很少酗酒,他们在寻找自己的生存方式。

在敖乡,雨果和童年好友张强走得最近。在张强身上,可以看到东北小城年轻人更普遍的面貌:有一个交往多年的体制内女友,自己经营民宿,靠每年旺季的收入过活。他计划今年结婚,生活的奔头是家庭。「敖乡这么大点地方,就那么点人,谁都认识谁,你不结婚,就感觉你有问题。」

张强有和雨果相似的家庭背景,父亲是汉族人,母亲是鄂温克人,他和雨果同龄,但一直在敖乡成长和受教育。玩短视频平台、玩游戏,他形容自己是「落后」的。

雨果在张强心目中很「超前」,接受的是「南方的思想」。常常载雨果的出租车司机也感受到了,因为在外面待过,雨果显得「心气儿很高」。

这种心气儿,让他在根河,显得苦闷与格格不入。晚上6点多,天呈现出深蓝色,还没完全变黑,雨果已经躺在床上刷手机,无处消遣。他的住处散落着速食食品和零食薯片,衣服搭在楼梯扶手和沙发上。他穿鞋踩着床尾去关天窗,床上没铺床单,「直接往那一躺就完事了」。

城市里可不这样,他常去北京的王府井玩滑板,「一到周六周日那大街上都是美女,当时你滑着滑板,从她们旁边滑过去,她们就会回头看你,那个时候你再做个动作,老帅了,老满足了」。

但是现在,「就我搁这根河的大街上,这小姑娘都不带瞅我一眼的」。他说,自从姥姥去世之后,家里不断在走下坡路。大舅去了哈尔滨,妈妈在山上生活,除了一个月两个人加起来大概1500块钱的低保,他们没什么稳定收入来源。

看着周围先富起来的鄂温克邻居,雨果计划着也做旅游,「那没招啊,确实太穷了」。他说:「你咔咔挣俩钱了,你买个车是不是,你一身行头,你打扮得板正的是不是,小姑娘都能看你两眼是不是?」

我们和张强的烧烤吃到一半,雨果离开,去见两个从上海来的女孩。张强说,去年都没有粉丝来,今年特别多,「几乎都看过他小时候拍的《雨果的假期》啥的」。

雨果告诉我们,在根河他处过一个女朋友,她的前男友是开玛莎拉蒂的,而他自己的优势是「天神的后代,酋长的后代」,雨果说,「我只能给她这些空的名头……」他给我们看女孩的照片,漂亮得像明星,他说带女孩见过自己的朋友,人人都羡慕他。可是张强却说,雨果回根河这几年,从没见他有女朋友。

与张强和其他鄂温克年轻人不同,雨果总是在想象未来。关于过去的谈话引起不了他的兴趣。他跟我说,咱先唠未来呗。

 雨果举木头 



酒精与光芒

下了山的第二天,我们在阿龙山镇的早餐店吃面,柳霞和雨果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

阿龙山镇只有一条马路,随着大兴安岭全面禁伐,变得更加边缘与偏僻。但酒还是必备的。任何一家餐馆,柜台上都摆着巨大的玻璃罐子,里面是泡着山货的白酒。柳霞起身,自己去接了一杯。

雨果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老挨揍不怨别人,怨你自己!你看你那牙咋没的,不都让人揍没的吗?」 

柳霞轻抿了一口酒,说自己脑袋疼,要压一压。那是前一天晚上的宿醉。

「我上辈子也不知道造啥孽了,跟你认识。你说小时候没有抚养能力喝大酒,我不是被送走了吗,现在(你)还这个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咋回事!」雨果操起桌上的空盘子,砸了砸桌面。

柳霞声音小了下去:「喝点酒那么难啊,那么跟我来气……」

雨果把空盘子提到了柳霞的脸边,又猛地停住,狠狠地说:「不是跟你来气,我跟我自己来气,我咋有你这么一个妈呢?真愁人。我至少少活20年,我能不能活过50都不知道!我肯定死你前头。」

「你一顿酒忍不了?能不能忍?好好吃一顿饭不行吗?非得喝这一杯干啥?」雨果话多了起来,「你赖谁?你以前好好工作,不喝酒,能把工作整丢吗?你现在不也有退休工资吗?」

雨果觉得,柳霞原本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从前老芭姨安排柳霞去当护士,但她喝了酒,跟人打架;又被安排去敬老院给老人做饭,「又跟老人干起来了」。如果当年护士可以一直干下去,雨果想,她怎么说现在都是院长了,「但是都怪她自己了呗」。

「那要我咋的?后悔也来不及。那不然我干啥去?」柳霞摇摇头说,「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

这就是命呗,雨果这样说服自己,但他又觉得不公平。很多人告诉他,「要好好待你妈」,但他觉得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刚来,不熟,都感觉她可好了,立马就说我」,「一个月你就知道她是啥人了。老能作了。」

我们下山回敖乡这一路,能明显感受到雨果的不安、烦躁。他一直在提醒我们,「到时候你们得陪我去找她,然后给她抬回屋去。」

他不回避向外人展示自己的困境。有一次,瑞典驻华大使馆的人来到他们敖乡的家里,柳霞躺在床上,又喝醉了。

后来,瑞典人很郑重地告诉雨果,这并不会减少我对于你母亲的尊重。动物小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是柳霞的老朋友,他告诉过雨果,你要看到你母亲身上的光芒。

雨果知道那种光芒是什么——母亲独自生活在森林里,与驯鹿有着深厚的感情,坚强、纯净、稀有,以及,他没见她哭过。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地跑来找他,一半的原因也是想见柳霞。

 柳霞站在空荡荡的驯鹿圈中 

但是,实实在在待在母亲身边,在真实不过的生活里,光芒在酒精到来之后,一定会消失。

下了火车,到根河,因为还没有买酒,在行驶的出租车上,柳霞突然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们答应她现在立刻去买酒。雨果又提醒了我们一次,这是你们见她最后清醒的一面了。

第二天,我们去雨果家里,果然不见柳霞。雨果要直播了,他特地换上了一件牛仔外套,开始跟「家人们」进行「心里嗑」。有人问,霞姨现在在哪里。雨果说,应该是出去溜达了。

不到10分钟,突然一个电话打来,一个女声告诉他,你妈又喝多了,你来接她。雨果挂掉电话,跟「家人们」说,「我要找你们霞姨去了」。

放下手机,他反而在铺满衣服的沙发上顺势躺下,双手抱在胸前。我问,走吗?雨果说,不去,冻死她。过了两分钟,他又起身,脱下牛仔外套,换上冲锋衣,叹了一声气,说,走吧。

刚过了正午,太阳有点阴地照着。我们远远看见了她。高大的建筑前的低矮小台阶上,有一个身影,身后是大大的金色字体,敖鲁古雅民俗文化馆。她转头直直盯着太阳。

雨果跳上台阶,从她外衣口袋里抽出一个矿泉水瓶,打开瓶盖闻了闻。白酒。这天雨果还发现,柳霞房间窗户下边,有人给她送了三四瓶白酒。柳霞一起床,就把一瓶白酒咕噜噜,喝得见底。

雨果俯身拉她的手臂,走,回家吃饭去。他拍了拍她的背,走,快走。柳霞却看向我们,指了指太阳:「姑娘们,我就是靠阳光活着,阳光给了我热量,阳光……」

雨果双手从后面伸进她的腋下,把她整个人往上拉起,柳霞骂了一声,又坐下了。「没有阳光就没有人类,我只能靠太阳。」她的头发凌乱,低头呓语。在终于被我们拉起身的一刻,她摇摇晃晃:「我喜欢看天堂。我喜欢玛丽亚·索。我就是想起玛丽亚·索来了……」

走了一会儿,柳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邻居家的门口。雨果拉不起来她,拍了拍她的脸,他渐渐有些急躁,又试着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从后背推她,「快点,快点,快点走」。

以往凭雨果一个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醉酒的柳霞带回家。这时候,张强会来帮忙。

张强总会在柳霞身上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他的母亲是柳霞的同学,在他很小的时候,喝完酒,不省人事,倒在了冬日的街头。那天下雪,张强记得自己早餐吃了馒头,正要去上学。父亲小灵通响了。他就知道了,他再也没有了妈妈。

他理解雨果的怒气,「那不是凶,那是实在没招了。」 

 雨果带上山充电宝,给柳霞充电 



「非凡生活」

2023年的第一天,我在上海见到了雨果。顾桃主办的「世界游牧影展」在上海放映,雨果拍摄柳霞的纪录短片入围了。雨果从根河来到了上海参展。一群年轻人围着雨果,问雨果你姓什么呀?有个男孩说,我靠雨果近了,都有一股驯鹿的味道。仿佛他是一只珍稀动物。

在影展现场,一台摄像机一直跟着雨果,这是一个电视台的节目,想拍一些雨果在上海打拼的画面。雨果提了一个要求:他的身份不能是个打工的,得是个独立导演。

四五年前,雨果看过一部电影,是德国导演在西伯利亚拍的,讲述国界另一边的两个鄂温克部落里,一对男女相爱的故事。电影最后一幕,成千上万的驯鹿横穿了山谷,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大字:仅以此片献给鄂温克人的非凡生活。雨果说,那是他想要拍的东西。他带着成为国际独立导演的野心回到森林。

但这一次,雨果参展的片子只有8分钟,驯鹿的铃铛声响起,从镜头前跑了过去。这是他回到森林三年交出来的作品,没有获奖。

在顾桃眼里,雨果的镜头充满了游离感,喜欢拍摄大场面。除了这8分钟的纪录片,顾桃看到更多的是雨果在短视频中经常拍摄的被驯鹿追着跑的画面,「少了一些真诚」。他希望雨果能真正地进入日常,「你每天是那么跑吗?还是为了一个画面需要,为了抖音上我要卖鹿产品啊?」 他知道雨果在抖音上直播卖货。有一次直播雨果赚了5000块钱,但只有一次。

动物小说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鹤总是在不断提醒雨果:不准让你妈妈出现在直播镜头里,不要消费她。

十几年前黑鹤独自到大兴安岭做田野调查,偶遇维佳,维佳把他带回了猎民点。临走时黑鹤担心身上的现金不够,柳霞慷慨地掏出200块钱给了他。黑鹤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黑鹤的小说《美丽世界的孤儿》、《驯鹿牛仔裤》都以柳霞为原型,称她为「森林之王」。

雨果回到敖乡后,黑鹤才跟他有了接触。每年,黑鹤都会上山给柳霞送东西:御寒的衣物,必要的物资,驯鹿吃的豆饼,可以慰藉孤独的小狗……黑鹤一直对雨果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但他也给予雨果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建议。

他常年生活在草原,身材高大,有1米9,一头长发系着,挂着红色珊瑚耳坠,身上有种强悍的气息。他相信人应该回到自己文化的根,也看重人自身的强大和行动力,不要抱怨。在这一点上雨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这些年回到大兴安岭,雨果学会了辨别鹿印和粪便,在森林里找鹿。点火是跟「贝爷」学的。但更困难的事情,比如修地窨子、搭建撮罗子,雨果还是没有办法。之前,雨果答应了一个汽车品牌来猎民点拍摄广告,但他什么也没有准备。正好黑鹤和一个朋友在山上,他们就在猎民点附近搭建了一个撮罗子——有了这个象征使鹿鄂温克人传统生活方式的锥形「房子」,广告片的画面才丰富起来。

雨果总是得有人去「归拢」。养驯鹿之外,黑鹤让雨果多找一些鄂温克的「文化意味」,比如拿皮子做两套真正的民族服装。当时雨果很高兴,「过两天以后这个豪言壮语就给忘了」。老酋长玛丽亚·索去世时,也是黑鹤提醒雨果,可以做视频表达一下纪念,「你得告诉他,说他,刺激他」。

「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位置,你要想明白,你现在所谓的流量都是这些(民族文化的)东西带给你的。」

「你驯鹿没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去年9月, 从深圳回来后,雨果跟MCN公司签约了,他来拍视频,公司来剪辑。他的视频更新频率高了起来,等他积攒了10万粉丝,就能有广告提成了。雨果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短视频受众,「上班累一天可能是被老板骂了,被同事排挤了,下班在地铁上刷个小视频一乐,心情好了」。

他也曾向我们描述过另一种幻想的未来。那时我们坐在阿龙山开往根河的火车上,雨果脸朝着窗外:「有时候我看见外边又厚又高的云,我就会想入非非。我一闭眼再一睁眼我在美国了,加拿大也行。因为我从事的那个行业是独立导演,那么我会经常参加影展。主持人就会说我是来自内蒙古的鄂温克族雨果。」甚至以后鄂温克族的标签也不需要再出现,「等我有名了大家自己就会好奇。」

他会告诉柳霞:「你不要再喝大酒了,因为我感觉我未来几年会成功,如果我成功了,你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好日子里的柳霞,可以喝上粮食酒,对身体没害处,「那不得三五千一瓶?」

妈妈过上了好日子,他自己心里「也得劲儿」。别人的评价,他觉得会是这样:雨果真牛逼啊,他妈妈就这么不管他,他还能把他妈伺候这么好,让他妈过上好日子,雨果这小子真行啊。

那一刻,同一节车厢里,柳霞依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这趟穿越大兴安岭的绿皮火车,缓慢,空旷,人们在座位上喝啤酒、嗑瓜子。柳霞盯着窗外告诉我们,落叶子的是落叶松,冬天夏天总是绿着的是樟松。秋季扑面而来的金黄色,一帧帧闪过去。在她50多年的人生里,这是一种永恒的景色。柳霞的脸被太阳光照亮着,她说,「这是大兴安岭的黄金时代。」



(翟锦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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