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爱情,不一定非得HE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美好的爱情是什么样?
2019年冬天,梅根(化名)从家乡危地马拉出发,到美国参加交流活动。那是一个有多国艺术家参与的项目,在纽约,梅根认识了柬埔寨男孩诺罗敦(化名),两人迅速坠入爱河。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一起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出,到东村吃地道寿司和拉面,在中国城品尝粤式点心……纽约成为一场炽烈爱情的背景板,他们就像伍迪·艾伦电影里的男女主角,沉浸于突如其来的美妙艳遇。
《午夜巴黎》剧照
聊起过去三年多的旅程,Iris首先想到梅根和诺罗敦的故事。我们隔着10小时的时差,Iris跟我通话时正身在危地马拉,晚上十点,她刚经过一整天的户外调研,血压有些高,说起话来气喘吁吁的。作为艺术与人权方向的美国留学生,近一年,Iris的兴趣偏向时尚品牌中的文化挪用问题。“我此刻在一个玛雅社区,一些奢侈品的纹样中会出现他们的民族图腾。这个田野里的人大多是少数族裔,长期受制于国家制度,特别是女性。”疫情并没有在Iris的生活中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这几年,她完成学业、参与各类遗产保护项目,从美国夏威夷到中国景迈山,流动中,她不断接触各国各民族的人,与他们对话,了解对方的生活。过程里,她出于对亲密关系的好奇,收集了很多不同形状的爱情故事,梅根和诺罗敦是其中之一。
梅根曾经想过,自己或许可以克服时差,承担昂贵的机票,跟诺罗敦长久地在一起。但随着项目结束,两人各自离去,那段感情成为留在一段封闭时光中的特有回忆,再也没人提起。
Iris也有一个“短期限定伴侣”,她叫他“橘子先生”。橘子先生是韩国人,他们在另一个项目里认识,眉来眼去了几天就在一起了。为了和Iris聊天,橘子先生每晚都要专门花时间练习英语。Iris带他去喝中国茶,在纽约漫无目的地散步,在地铁车厢里用一副耳机分享彼此喜欢的音乐……项目结束,橘子先生回到首尔。分别时,Iris哭得稀里哗啦,仿佛要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爱人。后来两人没再联系,但想起他,Iris还是愿意称之为“美妙的回忆”。
“我不懂爱情。”Iris说,有过很多经历,也看过各色故事,她仍然对爱情感到困惑,“但美好的爱情不是一定要有Happy Ending的。”那么美好的爱情是什么样?“我给你讲两个故事吧。”
以下是Iris的讲述。
在2020年很受西方关注的短片《阿拉卡楚:奔逃》(Ala Kachuu-Take and Run)里,19岁的少女赛孜木想在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完成学业,却在某日被突然绑架,要被迫嫁给一个陌生人。2022年,影片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真人短片提名,吉尔吉斯斯坦的“抢婚”风俗为更多人了解。片中少女为脱离悲惨命运拼命奔逃,但这也意味着她对国家社会的背叛与反抗。在吉尔吉斯斯坦,每年都有罪犯利用“抢婚”(Кыз ала качуу,吉尔吉斯斯坦语,直译为“抓了姑娘就跑”)绑架少女,女性生存境遇堪忧。
2020年很受西方关注的短片《阿拉卡楚:奔逃》剧照
艾努拉(化名)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她和男友努尔别克(化名)对国内的环境极为忧虑,2021年,新冠疫情加剧了他们的不安全感,两人决定逃离故土,规划起另一种未来。当时艾努拉申请到了我所在项目的资格,率先前往美国。努尔别克没办法拿到美国签证,无处可去,暂时跑到了邻国塔吉克斯坦。
此后一年,他们的恋爱都隔着10小时的时差。2022年2月,在我们项目组的帮助下,努尔别克获得联合国庇护,申请到了美国签证,两人终于团聚。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一对情侣在严峻条件下经历考验,重新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但在幸福的外衣之外,生活中的鸡零狗碎也因为重逢逐渐显露出来。
《纽约的一个雨天》剧照
艾努拉发现,努尔别克在两人异地的这段时间里变得不再忠贞,他的说法是“发现了更广阔的自己”。努尔别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满足于一对一恋爱,他渴望开放式关系,并祈求艾努拉参与其中。“我不想要那种奇奇怪怪的关系,但是我非常爱他,他想要,我就陪他。”艾努拉这样对我说时,我感到惋惜,似乎他们壮烈奔逃的故事要以一副不堪的面目收场。
后来一段时间,我的学习任务繁重,艾努拉也不再提起她和努尔别克之间的事。9月,她突然找到我,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想邀请我做他们的证婚人。当时我觉得很惊讶,毕竟上一次聊起感情,艾努拉还忧心忡忡地谈论着对开放式关系的排斥。不过感情是当事人自己的事,外人不好评价,我答应了为朋友证婚。
结婚议程推进得极为迅速。他们没有办婚礼,只在小镇上做了简单宣誓,现场仅有我和另外一名工作人员。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结婚。在美国,对于居住在当地的外国人而言,疫情带来最大的影响实际上是身份,没有签证随时会被遣返。他们当时正在申请政治庇护,因为努尔别克的签证是短期的,两个人必须拿到难民签证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单独申请比较困难,有夫妻身份就相对容易。你说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我得承认,我有过犹疑。
《爱在罗马》剧照
结婚后,艾努拉和努尔别克生活在一起,像曾经在吉尔吉斯斯坦那样,中间的插曲仿佛从未发生过。他们过得很拮据,收入仅有学校发给艾努拉的每月1000美元补贴,每周末,他们会去街上领取免费的救济食物。
我一度以为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两个外国人爱已消散,为了共同的目的,有些功利地互相支持。直到11月,我去他们家做客,艾努拉不在,我第一次听到了努尔别克讲述这段感情。
艾努拉很年轻,23岁,努尔别克比她大5岁。其实努尔别克在吉尔吉斯斯坦是个蛮有名望的人,一直从事非营利的社会工作,同时是一名优秀的律师。到美国后,因为没有工作签证,他无法赚钱也没有个人价值可实现。但他没有抱怨,像个职业陪读一样做“家庭煮夫”,每天等艾努拉下课回家。我之前对努尔别克一直有偏见,觉得他是个拖油瓶,没什么能力和水平。后来我才发现不是的,他是真的出于很深的爱,才能抛下既往获得的所有,心甘情愿地接受眼下的生活。
努尔别克告诉我,他们的难民签证申请已经提交了,大约一年可以获批,生活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未来打算做编程方面的网课老师,等艾努拉毕业,他们就会搬去西海岸,一个温暖的地方。顺利的话,他大约可以找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成为一名美国“码农”。“我希望可以赚足够多的钱,那么我的爱人就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在努尔别克的梦想里,他们会在小镇上有个家,小小的花园里种着漂亮的植物。
艾努拉和努尔别克的感情虽然有在外人看来很荒谬的部分,可是他们经历了分离与重聚,走过了不稳定的阶段,但始终紧密相连,一起构建新的生活。我也是异乡人,我懂得其中的难能可贵。有些人常说,爱情是一个人自我完整后再去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认识并了解他们之后,我意识到两个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人也可以成为一个联合体去奋斗,尽管他们自己可能是残破的。
《一天》剧照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
2022年4月,我看了部日剧叫《无性别男孩热恋中》。剧中构造了一个男性角色,女性气质特别强的直男,审美出众,有自己的穿搭风格。这简直是我最理想伴侣的样子。我是个第四爱(Reverse Love story)玩家,这种恋爱模式简单来说就是女性强势、男性被动。我做过自我剖析,觉得自己的底层诉求可能是做一名所谓的独立女性,希望亲密关系具有平等性。
日剧里的男孩在现实中真的存在吗?得了吧,这么多年我都没遇到过理想伴侣。我把日剧分享给国内的朋友,她告诉我,她正在用一款交友软件,比其他一切Dating APP都好用。我被她怂恿了几次,下载了那个美国用户寥寥的应用。
《无性别男孩热恋中》剧照
登录软件的第一天我就刷到一个跟日剧男孩堪称一模一样的男生。我心想,天呢,不会是老天开眼了吧?我跟他匹配,开始聊天。其实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对未来很迷茫,又长胖了很多,放在交友软件上的照片是以前的。但我顾不上那么多,因为实在聊得太开心了。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比如都崇尚第四爱,都要持续减肥才能维持身材,都热爱穿搭……身心灵里面有个概念叫双生火焰。它有点类似于灵魂伴侣,不过灵魂伴侣可以有很多个,但双生火焰是唯一,是共享灵魂的两个人。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双生火焰。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聊了大约三周,他从距离很远的康奈尔来找我。当你看到一个完美符合理想恋人样子的人站在你面前,真正去认识对方,参与彼此的生活,去了解各种鸡零狗碎后,关系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形成尴尬的推拉。
那次见面谈不上多么愉快。我问自己: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双生火焰这件事听起来可能很drama,但我的感受真的很强烈。事实上我们到现在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可是跟他相处的感觉就像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比如说,我们都喜欢服装,他的专业是化学工程,所以他会从材料技术的角度审视服装,而我是从艺术和文化的角度介入这个领域的。在以前的每一次线上聊天中,我们都给对方很多灵感和启发。但见面后,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疫情期间Dating APP那么流行,也理解了为什么网恋导向的异地恋总是很脆弱。人们都很喜欢灵魂相伴的感觉,在线上构建起理想恋爱的样子。见面意味着真实可感,没有了过滤生活琐碎的互联网,我们无法找到自己在感情中确切的位置。
我和他最近一次见面是2022年8月,只有一小时。当时我正在考虑申请博士,康奈尔是我的目标之一。8月份康奈尔有个开放日,我有个朋友恰巧那天也要去,我就搭车一起去了。出发前一天,我假装轻松,试探性地跟他说:“我要去你们学校了,你能不能来带我参观一下?”他告诉我他有组会,又说我想跟的教授刚好在,建议我去找教授聊聊。我觉得失落又开心。很明显他在推托跟我见面,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记得我跟他随口提起的考博事宜。
到了康奈尔,他明明就在开放日活动上,我们打了个照面,很快他就突然从场子里消失了。我是个蛮受害者心态的人,我想:好吧,我也不是为了你来的。既然这样我就去找教授聊天。你消失就随便吧,我照样继续做事业上的女强人,而且我做得还不错。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所有事情忙完,我和朋友准备返程。他发消息给我:“我的组会马上结束,我们要不要见一面?”我立刻抛掉女强人的身份,对朋友说:“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小时瀑布?”朋友很给我面子,真的去看瀑布了。我在他们学院的户外长椅上坐了半个小时,他出现了,跟我讲他接下来还有个组会。说真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也不确定我们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坐在长椅一端,他坐在另一端,就像在演话剧,我们都目视前方,拘谨地说了些客套话。“你最近怎么样?”“还不错,你呢?”“还不错。”……这样聊了十几分钟,他说他答应了去帮朋友搬家。“你要去哪儿吗?我可以载你去。”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我不就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吗?“去你家吧。”
我又一次坐在那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上。那天他穿了一双红色高跟鞋,是我们上次见面一起去买的。他穿那双鞋走路的样子很搞笑,一瘸一拐的。回到家,他把鞋脱了放在鞋柜里,我看见了鞋跟上还没有撕掉的价签。“最近太忙了,哎呀,怎么都忘撕了。”我知道他是为了见我才穿那双鞋的。我们手忙脚乱地撕掉价签,慌乱地打包了几件他朋友的行李,然后又陷入了新一轮尴尬。
朋友看腻了瀑布,来接我回家。我们从房子里走出来,看到了绚丽的日落。他在夕阳下吻了我。“你要好好的。”“你也是。”他坐进车里,远方的灌木丛里有一只小浣熊,我们相视笑了一下,他开车消失在了夕阳尽头。我们是结束了吗?还是没有?
《黄昏时分,牵着手》剧照
遇到这个人我一直非常感恩。因为他,我更多地去思考亲密关系,去审视自己被不安全感笼罩的心态。这一年我成长了很多。我觉得爱一个人很神奇——我可以说我爱他,虽然我们客观上没什么交集,但我发自内心希望他平安喜乐,可以一直做他喜欢的事情。
排版:周蕾/ 审核:小风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