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是做影视的，为人很低调，姑且就叫他“阿锋”吧。阿锋每次拍好一部电视剧，都会叫我先看几集，然后询问我的观感。我在他面前从来也不假客气，有一说一。
如果我看完之后说，你这剧烂得可以啊。阿锋闻言就会欢喜雀跃，喜不自胜；如果我看完之后说，阿锋，你们这次终于拍了一出好戏。阿锋闻言就会浑身一抽，胖脸煞白，冷汗直流，连声说：完了，完了，这下算是完了。因为阿锋有个理论：读书人或者是知识分子所厌恶的作品，往往是大众所喜爱的。而这帮文化人所喜欢的作品，却一定是大众所厌恶的。所以阿锋会闻过则喜，只要是我看了不喜欢的剧集，就说明大火在望，荷包满满。于是每次见我之前，他都会虔心祝祷：信男阿锋，谨告上天，惟愿菜头不喜新剧。若可达成，信男愿一年茹素，禁绝房事。他的这套理论是有道理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在审美上有时候合流，有时候对立。记得90年代的时候，我家乡举办过一次艺术展，里面有穿衣服的画像，和不穿衣服的雕塑。当时人潮汹涌，展厅人头攒动，各色人等都要跑来看看，都认为这就是艺术，要来学习观摩一下。基本上没什么人会问：这是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做？今天就不一样了，黄永玉画了张蓝色兔子的生肖邮票，会引起轩然大波。受过美术训练，有一点艺术修养的人会赞美，认为这是有生肖邮票以来最好也是最特别的一张。但是大众不那么看，认为这兔子诡异阴森，作为生肖邮票大为不吉利。怎么可以画一只蓝兔子呢？怎么可以画一只红眼兔呢？怎么可以在生肖邮票这种吉庆的东西上画这么邪恶的玩意儿？不仅如此，在90年代你指着维纳斯像对一个毫无艺术史知识的人说，这是古代艺术，不是残次工艺品，出土的时候就是这样，这叫残缺美。没问题，对方会立即接受，接受这就是艺术品，残缺也是美。但是在今天，对方会立即质疑：你是不是想骗我？这算什么艺术？所谓的希腊文明、罗马文明我看抖音上说了，都是后世西方人伪造出来的东西，往自己祖宗脸上贴金，为的就是销售各种假古董---
就是说，关于审美的那一整套体系和标准，大众在今天是不承认的，认为里面有很多欺诈，读书人心眼坏了，和老板庄家联手用垃圾欺骗社会大众，最多不过是小圈子里的人相互捧臭脚。
因为没有了共识，于是大家各自维护自己的审美，在文化上就会体现出一种相互割裂同时各自保守的倾向。你追你的美剧，我看我的甄嬛。你读你的名著，我订我的网文。你听你的民谣电音，我唱我的抖音神曲。你去赞美波洛克，我最爱的是杨柳青。你说年度好片是《巴比伦》，我说当然是《破球2》。郭德纲师傅曾经谈过他的文艺观：雅要雅得那么俗，俗要俗得那么雅。当文化呈现保守主义态势的时候，这句话是根本不成立的，没有什么雅俗共赏，雅俗共赏的前提是无论雅文化还是俗文化，都在向前高速发展，于是它们才有可能取得某些一致共识，也才可能彼此欣赏。他自己就是文化保守主义的受益者，张嘴就是传统，闭嘴就是规矩，以传统相声的传灯人自居，再来谈什么雅俗就稍微有点远了。就是明火执仗的俗，保守天桥传统，于是才拥有了大量坚实的拥趸，哪里有什么雅？那么，雅又在哪里？有天我去一家新开张的涮羊肉，大厅里坐满了上百人。吃到一半，厅中间的台子上站了个人，穿了一身戏服，开始咿咿呀呀唱戏。我听了一耳朵，发现是昆曲，羊肉味的昆曲。所以阿锋的担忧也没错，的确可以把我当作是一个反向指标。为了今后他能够坚持请我看内部预剪版，能够继续请我吃饭问观感，我决定今后在他面前坚决不透露我在看网络小说、B级片这些事。这样我可以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对他说：阿锋啊，你们的新剧拍得当真不错。然后欣赏在铜锅腾起的火苗和水汽中，在耳畔缥缈的羊肉味昆曲声中，看他的脸如何变得煞白，看他头上的汗珠如何落下。标题：《宇航员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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