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陆川:身体里仍有子弹
行业动荡,市场变化,
加上疫情的影响,让每一个电影人都分外艰难。
陆川在非常时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边坚守,一边尝试,同时自问与反思。
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变化中的不变,
无论是优秀电影的标准,还是人生追求的指向。
从青年到中年的蜕变在他身上逐渐显现,
他在跌宕起伏中找到了平衡的方法,
确信自己体内还有力量和勇气。
电影是终生的征途,枪在子弹在,便无所畏惧。
自愿坚守
●黑色皮衣外套:SEAN SUEN
灰色西服外套、灰色针织衫 、黑色长裤:dunhill
黑色皮靴:Prada
腕表:帝舵1926系列
黑框眼镜:GIORGIO ARMANI
帽子:私人物品
过去的三年,是陆川自愿与《749局》绑定的三年。这部杀青于2019年底的电影,受到行业动荡和疫情的影响,在2020年初资金断裂。紧接着,电影院停止营业,整个行业哀声一片。
陆川决定自己垫资,完成《749局》的后期制作。一支二三十人的后期团队埋头干活,粗剪,精剪,定剪,预览,大半年过去,陆川工作室的账上所剩无几,投资方的资金仍然没有到位,什么时候能够到位也是未知数。这一年,是陆川入行以来最难的一年。最终,他选择走出去,去商学院上两年学,系统地学习商业化运营,先救工作室,再救《749局》。
并非没有别的选项。比如,先把《749局》放在一边,去拍一部新电影。有一百个理由这么做,但陆川认为这是对《749局》的一种背叛,不仅意味着对自己作品的背叛,也是对历经电影行业十几年起起伏伏仍然支持自己的那些人的背叛。他觉得,自己必须亲手把《749局》这艘船开到港口。
“749”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番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北京的一个大院里,大门前武警站岗,四周铁丝网高墙围护,要经过至少七道严密防守的铁门,才能进入陆川那间大得惊人的办公室。后来,陆川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发现整个导演系所有教师的办公室加起来,也就当年自己那间独立办公室那么大。这间办公室里仅有一张桌子和几个档案柜,空得可以开健身房,二十出头的陆川每天坐在这里听一盘录音带,记下内容,如果某天听到一两句有价值的,可能就立下大功。
这段神奇的经历,被陆川不断酝酿演化,先在《九层妖塔》里作为侧线初露面目,然后形成了《749局》,又贯穿在之后的一部电影中。今天,“749局”已经撤销了,陆川曾经在那里工作了四年,其中两年被外派学习。大部分的时间,他工作很勤奋,但是最后一年,他的心思不在工作上了。那是因为,有天他骑车经过北京电影学院,看到了墙上贴着的研究生招生简章。
困兽之斗
●黑色皮衣外套:SEAN SUEN
黑色西服外套:Kiton
白色衬衣:Brioni
黑色高领针织衫:Prada
椭圆形太阳镜:GIORGIO ARMANI
在此之前,陆川的人生看似与电影没什么关系。他有一个当作家的父亲,他的少年时期又赶上了80年代,理所当然地,写作成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当时他是一个瘦高又羞涩的中学生,写了很多伤痕文学小说,却没有勇气去投稿。他经常去电影院,喜欢《黄土地》《一个和八个》,有天他去看一部名叫《红高粱》的新电影,浓烈的红色,明亮的唢呐声,粗犷的颠轿歌,最后一个镜头,孩子在红色的高粱地里唱着“娘,娘,上西南⋯⋯”片尾字幕出来了,观众纷纷散去,陆川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仿佛有一只手从银幕里伸出来,把他摁在了那里。他被这部极致张扬的电影击中了,长时间地沉浸在诗歌般的影像中,电影才是最摄人心魄的艺术。
对于陆川考电影学院的想法,父亲没有明确表态。后来,陆川的高考志愿表上,父母在提前录取一栏填上了“南京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就这样,那年秋天他从南京火车站出来,被一辆大卡车拉着往郊区走,到了一片油菜地中的学校,先跟着老师同学们拔了三天草,绝望地想,这辈子跟电影没有一点关系了。
很多年以后,回看这段经历,陆川意识到,正是在这所被油菜地包围和高墙封锁的纪律严明的军校度过的三年,意外地把自己的电影梦想夯得更实了。因为学的是英语,陆川和同学们每天早上坐在操场上,拿着收音机听BBC新闻;本职是外交官的老师在课堂上带领他们看英文电影,比如《飞越疯人院》,还有大卫·利恩和希区柯克的全部作品。那三年,陆川参与了校报的编辑,自编自导了六部舞台剧,都是《等待戈多》那样的荒诞风格,在一所军校里显得怪里怪气的。对文艺的审美,对世界的认识,都在这三年里得到了丰厚的滋养和拓展。
毕业之后是按部就班地分配工作,看到电影学院研究生招生简章那一天,距离陆川第一次冒出从事电影行业的想法过去了六七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人生与电影渐行渐远的现实。然而,这份招生简章让他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他开始了复习备考的一年。
某天,面试过陆川的北京电影学院的江世雄老师路过他的单位,顺便到他的办公室看看他。陆川带着江老师经过重重关卡,一道又一道铁门哗啦啦打开,走进空旷的办公室,从充满年代感的厚重的苏式绒布窗帘望出去,十几米的铁丝网高墙将这里与外界隔绝。江老师原本有点看不惯这个张口就说“您一定要录取我,因为我会成为您最优秀的学生”的年轻人,然而,眼前的情景让江老师也不忍心看着一个有才华、有冲劲的青年终生困在这里。
天生敢为
●黑色针织衫外套、黑色皮靴:Prada
墨绿色长袖衬衫、蓝白条纹短袖针织衫:CANALI
黑色长裤:Kiton
墨绿色印花方巾:Brioni
腕表:帝舵碧湾型41黄金钢款
黑框眼镜:GIORGIO ARMANI
“陆川,你以后会成为电影行业的一个搅局者。”姜文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陆川的处女作电影《寻枪》中担任男主演。这部电影以男主人公的视角展开故事,呈现出一种迷乱躁动又带有黑色幽默的风格,是当时的国内电影中不曾出现过的,观众觉得陌生,又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寻枪》是陆川在毕业后三年里创作的6个剧本中获得了拍摄机会的一个。陆川没有刻意去做电影行业里的搅局者,他只是要求自己的电影每一部都是独特的,都是新的。这也意味着他不会重复自己,下一部作品和上一部总有不同。
第二部电影《可可西里》在视角上迥异于《寻枪》,从强烈的主观视角切换到冷静克制的旁观视角。第三部《南京!南京!》,在拍摄手法上更加不受限制,某些部分采用手持镜头,某些部分使用固定镜头,完全根据叙述的需要。到了《王的盛宴》,陆川认为权力人物的生活天生带有戏剧性,片中融入了大量戏剧元素和创作手段。在职业生涯的前半段,陆川的这四部电影拍得极为自由,那时的陆川谁的话也不听,在电影世界里尽情探索,每一天都感觉非常幸福,因为正在为自己最想表达的东西而拼搏。
拍电影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陆川觉得像是一次潜水,从筹备、拍摄到上映,对他来说就是一头扎到水下,不断下潜,一直潜到目标深度,再浮出水面的漫长过程。有时候,在水里停留的时间长了,回到水上,会发现世界全都变了。做完《王的盛宴》,水面上的世界让陆川感觉异常陌生,像是换了一个天地。那一年,市场上涌现了大量商业片,其中不少获得了破纪录的高票房,似乎一夜之间,观众的喜好变了,电影投资的风向标也变了。
《王的盛宴》之后,陆川去国外度过了一段休整期,之后接下了两个项目,一个是为期三年半的纪录片《我们诞生在中国》,他需要远离都市,去野外、去深山秘境寻找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尝试拍一部纪录片,同时,向迪斯尼那个电影系统取取经。另一个是《九层妖塔》,他想看看商业片是怎么做的,去新的赛道上学习。
《九层妖塔》完全遵循商业片的制作模式,成本有明确的预算,筹备、拍摄和后期制作的时间都有严格限制。带着“学员”的自我身份设定,陆川在做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有点放不开手脚,拿不准自己的表达要在电影中占多大比例。直到电影上映了,他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放弃了三百多个镜头的后期制作,让电影按照原计划在国庆档上映,从而导致电影没有一个陆川表达的完整主题,这不是他想要的导演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尽管这部电影获得了非常大的商业回报,他还是因为缺乏自我表达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于是,在《我们诞生在中国》,他开始懂得在该坚持的时候必须坚持。后期制作阶段,迪斯尼要求不能出现残忍的画面和情节,陆川向对方表达:这是我们中国的野生动物的故事,必定带有中国的气质,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物种丰富,不是每一种动物都像大熊猫那样备受保护,大部分野生动物的生存状况有温情也有残酷。就这样,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结尾难得地保留了猎豹母亲达娃的真实命运。经历了这个阶段,陆川逐渐找到了一种平衡,懂得应当听取他人建议几分,坚持自我表达几分。
变与不变
●黑色皮衣外套:SEAN SUEN
黑色西服套装:Kiton
白色衬衣:Brioni
黑色高领针织衫:Prada
腕表:帝舵1926系列
椭圆形太阳镜:GIORGIO ARMANI
三年过去,《749局》被救活了,陆川希望今年填上所有资金缺口,让这部电影和观众见面。
三年里,陆川经常问自己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等到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还是一部新电影吗?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它还是独特的吗?
资金没有到位的日子里,陆川又把这部电影重新剪了好几遍。做电影,编筐窝篓全在收口,历经三年的收口,让他有机会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这部作品。不断审视的过程中,他也会想:这个《749局》,到底值得不值得我们为他坚守?如果它只是一种快餐,像猪肉蛋饼那样的食物,三年过去,早就馊了。但是,一部有表达、有内核的电影,会像一壶酒,多年后开启依旧香醇。
假如《可可西里》或者《南京!南京!》在今天重新上映,陆川相信它们依然会获得不错的口碑和票房,依然是很新鲜、很不一样的电影。电影人总能在看别人的电影中看到别人的得失,波折和苦难如果真有意义,应当作用在电影中,陆川期望把所有的体验和感悟注入到作品中去,而不只是完成了一个产品。
接下来,陆川要拍的是他在十几年前拍摄《南京!南京!》的过程中抽空写的一个剧本。去年,他把几个剧本拿给工作室的同事看,问哪个最打动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指向了这个剧本。陆川再一次感受到,这么多年过去,电影产业变了,但是电影本身没有变。他在二十几年里眼看着电影行业一会儿起高楼,一会儿夷为平地,一会儿评论的风向陡然变了,让人有些看不懂。现在,他不再看不懂,因为他从更长的历史纬度看过去,好电影的内核始终没变,一直是同样的主题,一直在帮助人类反省自身、寻找人性的弱点。
这几年,陆川反复自问的另一个问题是:你还有最初拍电影的那股劲吗?
过去的三年里,陆川写了三个剧本。像是一种本能反应,焦虑心慌的时候,害怕被时代抛弃、被行业遗忘的时候,就去写剧本。入行二十多年了,他几乎一直在写,这是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能够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有表达的欲望。要是有一天写不出来了,没有什么话可讲了,必须别人提供剧本了,就危险了。至少现在,他能感觉到,危险还远着,还有话想讲,身体里还有子弹。
陆川工作室大厅的墙上有一句话:行业的及格线是我们的底线。熬过了艰难的时刻,陆川更愿意静下来,也有了更大的自信静下来,去寻找不变的那些部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找到了一条路——身为创作者,只要相信自己有弱点,就能找到电影世界里最能触动人心的那个部分。
电影行业有一种迷惑力,容易让人以为自己是超人,无所不能。然而,一旦进入这种思维模式,就离导演越来越远,离创作者身份越来越远。现在,陆川相信自己是有弱点的。当一个人相信自己有弱点, 相信自己和别人拥有共通的情感,相信那些让自己涕泪横流的、悲痛感怀的别人也会感同身受,那么,真实的故事和情感就会慢慢回到他的身边,走进他的电影里。
对话陆川
●红色大衣:FERRAGAMO
黑色高领针织衫、黑色皮靴:Prada
黑色长裤:Kiton
黑框眼镜:GIORGIO ARMANI
Esquire:这几年你的作品迟迟没有和观众见面,今年有哪些作品会陆续推出?你还担任了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官方电影总导演,在这方面做了哪些工作?
陆川:接下来大家能看到的,首先是疫情前拍的电影《749局》,然后是疫情期间拍的一部剧《非凡医者》,还有北京2022年冬奥会官方电影《北京2022》。每举办一届奥运会,国际奥委会都会要求主办国选一个导演拍一部奥运纪录片,用影像的方式记录这个过程。纪录片算是我的本行,我之前拍过《我们诞生在中国》,不比这次的冬奥纪录片更难。做纪录片真的是不容易,而且做出来之后有可能没什么人看。当然,做冬奥纪录片对我来说是一份荣耀。但是,相对于现在这个电影市场大家的关注点来说,做纪录片是非常艰辛的一条路,真的,我非常敬佩一生以纪录片为职业的人。过去的两年半,我一直在做2022北京冬奥纪录片,快要收尾了,最近我又开始进入今年将要举办的杭州2022年亚运会开幕式总导演的筹备工作。
Esquire:对你来说,这种大型体育赛事的开幕式算不算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陆川: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其实我从2009年开始做了很多这一类的工作,只是没有对外宣传,亚运会这类的国家任务肩负的是整个国民的期待,这份责任,虽荣耀但重大。作为幕后团队中的一员,我要做的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在自己这一环上做到极致。之前我在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做了整整两年的工作,整个国家馆的影像的包装设计都是我们做的,我在上海、新疆、北京都做过驻场秀,跟开幕式很接近。我挺喜欢秀演这种广场艺术的,我很喜欢大型装置艺术,我喜欢视觉奇观。
Esquire:你在这些工作里的收获是什么?
陆川:我会觉得它跟电影是另外一种逻辑,电影要讲叙事嘛,秀演其实讲的是一种视觉逻辑,做秀演的时候,你可以把叙事那根神经放下来,从视觉的或者音乐的逻辑去做,所以对我来说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调剂。另外呢,开幕式这样的工作,整个团队人特别多,我有机会去结识电影之外其他领域最优秀的人,去倾听他们的想法,去汲取他们在创作上的感受,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滋养,一种眼界上的开阔。
Esquire:做这方面的工作的时候,你的自我要求是怎样的?
陆川:我一直坚持,我们在做一个有情怀的东西,但是它要有一个独立的内核。我和领导沟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这个冬奥纪录片越独立,就会走得越远,我们要把中国在疫情期间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说出去,如果它不是一部独立电影,这个中国故事就讲不出去,影响不了世界。所以我在做个片子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一种国际视野。但我有点担心,公众会觉得它是一个官方的片子就不太想去看。我想告诉大家,我为这事坚持了两年半,你们肯定会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电影,我拿我的声誉做保证。
Esquire:经历了这么多年,你找到自己在电影行业里的位置了吗?
Esquire:无论从题材还是风格上来看,你的每一部电影作品都和上一部很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策划、造型:吴炜
摄影:尹超
采访、撰文:Maggie
统筹、编辑:暖小团
化妆、发型:李欣辕
服装助理:高同志、阿琪
美术编辑:翘楚
品牌鸣谢:TUDOR帝舵表
场地提供:News Art Park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