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1998年，阿兰出生在广西钦州的一个小镇上，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

阿兰的父母都是农村人。上世纪70年代，阿兰妈妈出生在广西的山区，文化水平不高，十几岁就出门打工了，在打工时与大自己四岁、还在当兵的丈夫相识，并在1997年结了婚。

同一年，阿兰爸爸退伍，先被分配到了镇上的计生办，开展结扎工作，因为心理压力大，一年后便辞职去镇上开货车了。

《金婚》剧照

阿兰妈妈一路跟随丈夫，先是生了大女儿阿兰，两年后又生下了二女儿。阿兰记得，妹妹出生后，就常有政府工作人员上门找妈妈，妈妈会带着她躲在屋里不出声，装作家中无人。

后来阿兰才知道，来找妈妈的是计生办的，他们要带阿兰妈妈去镇上的医院带节育环。但阿兰的爷爷奶奶还想要一个男孩，阿兰妈妈只能躲，有的时候会带着两个女儿坐大巴，逃到300公里外的山区娘家。

2006年，比阿兰小8岁的弟弟终于出生了。这一年，阿兰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爸爸终于敢带着一家人回农村老家了。老家靠钦江，多池塘，家家户户都做水产养殖，阿兰的父母也开始养虾。

计生办的人再次天天敲门，这一次，妈妈不再反抗。阿兰不知道妈妈具体是哪天上环的，因为事情发生得悄然又平静，也许妈妈独自就去上环了，她只是有一天听到妈妈说，“那个环就放进去了，不疼。”阿兰还小，不知道“放进去”是放到哪，只知道，有了“那个环”后，妈妈不会再生弟弟妹妹了。

《艰难爱情》剧照

阿兰依稀记得，带上节育环没几年，环还掉出来过，妈妈说，她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塞回去”了。那时候，阿兰潜意识里认为，妈妈的这个环，带一段时间后，就会有人帮忙取出来了。

直到2021年底，阿兰上大四，在某公众号看到了有关节育环的科普，知道了节育环是通过加重子宫内膜的无菌性炎症，从而产生避孕效果，长期带环，会导致妇科炎症和子宫病变，如果佩戴者绝经后不取出，会出现节育环“嵌顿”的情况。

这让阿兰立马想到了妈妈，想到她成长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妈妈身上都带有一股腥腥的味道，上大学前，阿兰还有点嫌弃地提醒她“要注意一下个人卫生”。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可能是妈妈身患节育环带来的长期妇科炎症。

《幸运是我》剧照

阿兰立刻给妈妈打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当时上的节育环取了没？”妈妈说还没取，阿兰先说了长期带环的危害，劝她去做手术取出来，又担心她害怕，安慰她“只是一个小手术”。

阿兰又问妈妈绝经了没，妈妈一开始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含含糊糊地说：“我听说，村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的，她女儿是护士，就被女儿领着去医院取了，说是很简单。”问来问去，得知妈妈已经绝经三个多月了，阿兰跟妈妈约好，当年阿兰放寒假回家时，陪妈妈去取环。

决定取环后，阿兰妈妈还给镇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计生办打了电话，问取环能不能报销，得到的答案是可以带上证明，去定点医院免费取。

《隐入尘烟》剧照

阿兰妈妈的节育环是在2021年12月底取的，去了医院，先做妇科检查，B超报告显示，阿兰妈妈体内的节育环周围，已经长了子宫肌瘤，取环有一定难度。听医生讲解时，阿兰看到妈妈只张大了嘴，不知所措的样子。

其实阿兰早就察觉到，妈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妇，又在务农，至今没有微信号，已经越来越内向，不善言辞。所以她一把揽住妈妈的肩，安慰她：“别害怕，就是有难度，这也是个小手术。”

医生也说，阿兰妈妈虽然长了子宫肌瘤，但子宫没有萎缩，节育环也没怎么嵌到肉里，不会太困难。手术是第二天一早九点多做的，手术前，阿兰看到妈妈紧张得不停喝水，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别怕。

阿兰在手术室外拍摄的照片

妈妈跟着医生进去了，隔着玻璃，阿兰看着妈妈拘谨的背影，心里很酸。她想起，小时候爸爸跑货车时，一两个月才回家，妈妈只能放下工作照顾孩子，后来也在学校附近摆过零食小摊，但很快又没时间摆了。

手术的头一天，阿兰跟家里人说起这件事，妹妹很担心，但要上班，无法陪同。阿兰爸爸的态度则是，都十多年了，为什么突然要取出来？子宫肌瘤又是什么，没必要这么紧张吧？阿兰说，爸爸前几年得了中风，身上落下了残疾，她早就觉察到，爸爸对妈妈的态度越来越差。阿兰的弟弟已经17岁了，一头杀马特发型，听了妈妈要手术的事，淡淡说了句，“哦，知道了”。

不过手术的确顺利，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妈妈跟在医生后面走出手术室，脸上带了点笑，看起来轻松了不少。阿兰问妈妈，“疼不疼？”妈妈含蓄地小声说：“有一点。”

《小欢喜》剧照

医生问阿兰和妈妈，要不要看一眼取下来的节育环。阿兰和妈妈都拒绝了。直到后来，妈妈才主动告诉阿兰，节育环“扯出来还是很痛的”。她还说，手术前自己还用了妇科洗涤剂，怕做手术时，阴部有味道。

阿兰才知道，很多年里，妈妈都会偷偷用妇科洗涤剂，只是会小心地藏起来，不让孩子看到。如果不是阿兰告诉她，她不会知道，那些洗涤剂对身体几乎有害无益。阿兰也担心妈妈的子宫肌瘤，决定以后一定要带妈妈去医院做定期检查。

在和小路交流时，我无数次想过，如果小路的奶奶，在刚刚绝经时，能像阿兰妈妈一样，顺利地取出节育环就好了。

小路的奶奶已经77岁了，今年3月，因为严重疾病被送入医院手术室，疾病的起因是遗留在体内三十多年的节育环。

《生门》剧照

小路奶奶出生在安徽农村，在同龄人中，算是罕见的念过书的女性，但为了照顾家里的8个弟弟妹妹，只念了一年。小路说，奶奶有一儿两女，快四十岁了，才被要求佩戴节育环。奶奶是五十岁时绝经的，当时去镇上的医院尝试过宫腔镜取环手术，但医生尝试了几次，都没有取出。随后，奶奶得到的信息是，这个东西留在子宫里没什么，不用管也行。她于是回家了。

直到今年2月，小路奶奶突然和儿女说，肚子很痛，痛得受不了。小路跟姑姑、爸爸一起，带奶奶去县医院做检查，结果B超显示，奶奶感受到的独自剧痛来自子宫穿孔，而子宫穿孔则是因为她体内那枚无人注意的节育环，已经断裂，深深插进子宫。

小路奶奶立即就被安排住进了妇产科，医生需要准备手术，为她取出节育环。小路说，手术医生告诉他们，手术的第一方案是采用宫腔镜，取出节育环，但奶奶的子宫已经萎缩，有可能取不出，那样的话，就需要摘除整个子宫。

3月3日上午9点多，麻醉中的小路奶奶被推进手术室。一个小时后，医生告诉家属，宫腔镜手术的确无法取出节育环，只能做子宫摘除手术了。随后又是漫长的等待，接近中午12点，小路姑姑已经带着哭闹的孙子下楼玩耍，小路爸爸则回了一趟病房，只有小路等到了走出手术室的医生。

《中国医生》剧照

医生让小路的爸爸来一趟，那时小路就隐约看到，医生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等小路爸爸来了之后，医生才摊开手，指着手里的东西对他们说：“这是切下来的子宫和输卵管，你们看一下。”小路记得，医生的手掌上，躺着的是一坨暗红色的肉，两条白色的肉管，还有一枚 “V”字型金属，有小半个手掌大，金属环因为断裂，呈直角状横插在红肉的上方，显得血迹斑斑。

小路的眼睛在看，耳朵却听不见了，她发现原来萎缩的子宫，已经只有自己的半个手掌大，跟节育环大小相当，但不会萎缩，它在断裂后，轻易地将奶奶的子宫横穿。

很快，小路奶奶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她已从麻醉中苏醒，但只能眯着眼躺着。小路听到奶奶在喊疼，但声音小得如同在叹息。小路想跟奶奶说几句话，但看到奶奶的模样，又沉默了。奶奶小声说，她想尿尿。小路告诉她，医生说，插着尿袋呢，可以直接尿。

下午五点多，躺在病床上的小路奶奶终于能说几句话了，她开口第一句就是问小路他们，吃饭了没，别管她了，先去吃饭。

小路拍摄的奶奶

小路奶奶住了五天院，每天都得挂吊瓶。小路看过奶奶的伤口，在肚脐下面，拇指左右的长度。除了说疼，奶奶没说过别的，一句抱怨也没有，就像自己只是天生得了什么病。小路出门给奶奶买尿垫，在妇产科的走廊上遇见了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在哭，和男伴说她不想生孩子。小路站着听了一会，又走了。

她回来后，跟姑姑聊天，聊起节育环的事，才知道姑姑也带过节育环。小路对姑姑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女性要带节育环，要为生育受这么多苦。姑姑平淡地说，只要绝经后及时取，就没关系。但小路还是不服气，为什么偏偏要女性带节育环。

小路没有告诉姑姑，她在手术室外看到奶奶被摘下来的子宫时，想到女性生育的痛苦，竟然伴随了奶奶一生，那一刻，她决定，以后不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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