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画书，文化身份，和ChatGPT
"Man, the living creature, the creating individual, is always more important than any established style or system. " ---Bruce Lee
上周去本地书店参加了童书作者Grace Lin和 Kate Messner 的新书签售。她俩在伯克利的Mrs. Dalloway书店里讲述Once Upon a Book的创作故事。这本书因Grace Lin给儿童阅读周所作的一幅画发展而来。借用《爱丽丝漫游仙境》的灵感，名叫Alice的亚裔女孩和玉兔穿梭在热带雨林，干涸沙漠，草原蓝天，星际银河间。斑斓的色彩和梦幻的画面让每次翻页都像一次旅行。
这样一本书，一场创作过程的分享，一次由书引起的人的相聚，像一根绳索，串起了我最近一些想法。匆匆记下，期待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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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化身份
先说关于亚裔的文化身份。
现场的观众里有婴儿也有白发老人，有亚裔也有其他肤色人群。有中学老师说从Grace Lin 99年出版的第一本书The Ugly Vegetables就喜欢她，话音刚落，前方抱着孩子的妈妈举起了这本被翻旧了的书。也有结伴而来的华裔青少年，赤忱热情告诉她长久以来对她的喜欢，提到自己也在写书。这让我觉得温暖而欣喜。
Lin说起自己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将画画在一张一张的明信片上寄给出版社，却永远石沉大海。直到有一天，一个编辑给她打电话，说已经收到她太多画了，这些画的背后有没有一个故事呢？她生怕错过这次机会，立马说有，挂了电话之后才开始苦思冥想。“我总喜欢画身边的场景，家庭成员的样子，我也想讲出属于亚裔家庭的故事。”
Grace成长在纽约上州，也是我曾经读书的地方。每次和人提到纽约州，他们便想到曼哈顿。殊不知，曼哈顿所在的纽约市是纽约州，美国，乃至整个世界都独一无二的大都市。但纽约州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被称为铁锈带的工业、农业、林业地区。Grace长大的环境中，她们是唯一的华人家庭，与周围人生活的不同，深植于她的生活体验中。
于是，她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The Ugly Vegetables。在书中，华人小女孩帮助妈妈在后院种植，她的邻居们也在花园劳动。但很快她观察到无处不在的差异：她们需要更大的铲子，浇更多水，写很多标签插在地上，当芬芳美丽的花朵在别人家院子里盛开时，她们家的土地上长出奇怪形状的瓜果蔬菜。是的，正如标题所说，ugly vegetable。为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这些不一样又总让孩子感到难堪，或者说，觉得自己不够好。
但强壮的妈妈用这些蔬菜煮了汤，香味吸引来邻居们。人们在蔬菜汤里尝到了多元文化的美妙，更重要的是，在人们的欢笑和赞扬中，女孩收获了对自己亚裔身份的认同和自豪。
25年前，讲述华裔美国人生活经历的绘本极其很罕见。但Grace 固执又孤单的选择了用一本一本童书讲述亚裔故事的道路。 多年后，情况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童书中的文化多元性明显增加，亚裔的创作者和故事越来越多，两位华裔作者还在去年凭借《西洋菜》获得了凯迪克奖。但与此同时，佛罗里达州却在去年的公立学校中禁掉了她包括A Big Mooncake for Little Star 和Dim Sum for everyone 在内的几本书。这些人畜无害，温暖美味的故事唯一被禁的理由，就是告诉人们绘本的主角可以是亚裔。
尽管美国语境中的禁书，指的仅是在公立图书馆和公立学校中撤下特定书目，而不是线下书店或网上的销售，但这也足以对依赖公立系统读书的学生带来巨大损失。在这种情况下，图书作者们奋力反抗，Grace Lin更是活跃的频繁在社交媒体平台发出亚裔的声音。她的下一本书更是硬碰硬的的叫做Chinese Menu: The History, Myths, and Legends Behind Your Favorite Foods。这本即将在九月出版的童书长达288页，你可以在书中看到熟悉的中餐名菜背后历史和典故。
作为美国亚裔童书作者中的一面旗帜，人们可能会觉得Grace Lin通晓华人文化，但恰恰相反，Grace曾在访谈中说过自己并不是因为很亚洲，很懂亚裔传统文化，选择当一个亚裔文化大使才写出那么多相关的童书。相反， 恰恰因为她很美国，很不了解自己身后丰富又漫长的华人文化，才选择往历史里走，往那些流淌在自己血液里却不被自己看见和理解的文化渊源里走。
而通过阅读，绘画，写作，Grace对亚裔文化的了解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能够和自己亚裔美国人的身份相处。她很美国，也很中国，尽管她依然不太会说中文。但谁又规定，必须说出流利的语言，才能证明自己的文化身份呢？
祖籍九江，生在香港，童年在新加坡，少年在日本，求学在伯克利，之后居住在多伦多的纪录片导演关卓中 （Cheuk Kwan）最近将他在5大洲15个国家的中餐馆之旅写作成了《吃了吗？来自世界各地中餐馆的故事》(Have You Eaten Yet? Stories From Chinese Rastaurant Around the World )。他在全书多次发问，我们如何定义自己的国家身份？是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么？那么对于像他一样有好几本护照的人呢？还是从我们的种族肤色来说呢？比如我们在美国填写文件中的各种种族选择？又或是从我们主观的文化认同来说呢？也就是说哪个文化更能让我与之共鸣，并为自己的身份骄傲？
对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成了一连串存在主义的思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们也一直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打着探灯寻找自己和安放内心的精神家园。这场持续进行的，与自己，与更广阔的文化之间的对话过程也许才最珍贵。我们的内心，本不需要被现实世界中人类制造出来管理或统治，制造区隔，等级，优劣的工具捆绑在格子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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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童书创作和ChatGPT
写作帮助Grace Lin 探寻自己的文化来处，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而推动她走这段长长的路的，不是已有的知识，而是未知。台湾自然写作的代表人物吴明益也曾说过，他书写的并不是自己知道最多的，而是了解甚少，渴望懂得，从而探寻的。换句话说，促使他们创作的，是未知而不是已知。
几百几千年来，推动艺术家创作的，也往往是无法被满足的渴望，没被握在手中的答案，不许被逾越的禁忌。而那些伟大的作品，从莎士比亚，贝多芬，到毕加索，梵高，又有多少是创作者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轻松写就的呢？迫使艺术绽放，文明前进，科学迭代的，从来都不是已有已知已满足的，而是需要被挣脱的枷锁，需要被照亮的黑暗，需要被打破的不公，等待被探索的未知和迫在眉睫的问题。伟大的创作者如果不去写，去画，去弹奏，就会被痛苦、欲望甚至道德感折磨。而就算是每一个庸常的我们，不也是因为对未来的自己和世界心存好奇，对生活的可能性有着向往，才更有动力活下去么？
如果我们失去了未知，一切都被即刻满足，作品一键生成，输入指令便获得答案，一切将多么可怕和叫人厌倦。
从创作者的角度而言，AI的日益强大对艺术创作群体的影响，已经进入了童书圈。去年底，硅谷一位产品设计经理Ammaar Reshi未动一纸一笔，就用AI生成了一本名叫Alice and Sparkle的绘本。尽管有不少瑕疵，比如女孩的手指像动物的爪子，物体漂浮在空中，但如果你不仔细看，也许并不会发现这些问题。实际上，这本书在亚马逊网站已经售卖了不少本，评论中也不乏科技发烧友的褒奖。
写作者们有十足的理由厌恶这样的机器制造。作家Abraham Josephine Riesman 说：”作为一个靠写作养活自己并享受乐趣的人，看到人们寻求廉价的替代品来取代真实人类写作，这让人深感不安，而人类写作已经是报酬低得令人抓狂的职业之一。”
绘本创作者，比如一直在坚持用纸笔作画的Grace Lin，对此也有强烈的观点。她认为在人类创作和AI生成的背后，是重视过程或者重视结果的两种价值观。当一个社会只需要终端产品时，人们输出指令，机器制造产品，人类创作的完整过程瞬间蒸发。人们在“太酷了，太牛了“的惊叹中，挥手告别了复杂生动的自己，加速转化为干枯空洞的工具。
写作或其他艺术形式的创作，是深入和人性对话，通往更广阔的人类体验和思考的方式。写作或绘画从来都不是简单抬手落下的利落动作。它包含了日复一日重复或诡异的生活，轻轻重重冷暖自知的情感，抓住转瞬即逝灵感的迅捷和耐心，以身体为反应器融合并重新表达的能力，无数次被拒绝后的心碎绝望和咬着牙提笔重来的体力和勇气…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类斑驳陆离的生命过程。
当AI将这煎熬的过程剥离，答案来的舒服，光滑又轻易，它便没了份量，丧失了在艺术创作层面的意义。当然，它可以用于提高生产效率，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生产和创造，产品和作品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正如科幻作家特德.姜在上周一篇给《纽约客》写作的关于ChatGPT的文章中说过：“有时候，只有在写作的过程中，你才能发现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人可能会说，大语言模型的输出看起来与人类作家的初稿没有太大不同，但是，我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相似。你的初稿不是一个表达清晰的非原创想法，而是一个原始想法的拙劣表达，它伴随着你难以清晰表达的不满，你意识到它所说的和你想说的之间的距离。这是在重写时为你指引方向的东西，这是当你开始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的文本时所缺乏的东西之一。”
也许你会说，以上都是对创作者而言的意义，那么对受众而言呢？我们不是将会拥有更便捷的生活，更高效的工作，更多样的选择么？
也许是吧，但一切都有代价。
在严重依赖屏幕的社交媒体时代，人们欢天喜地，简单高效的过上了一种直奔结果的二手生活。人们越来越少看书看电影，直接听别人”讲书“，看三分钟的电影小视频，在综艺节目中谈恋爱，玩游戏、做饭过日子。最近和身边朋友的女儿聊天，她说现在大学生已经不在学校生活中谈恋爱，都改用交友软件了。我真好奇在在长大后的生活里还有多少有质真实生活中的一手体验。
我们关注了成百上千KOL，看他们对热搜事件的表态听他们的podcast，张嘴说出别人的话语，失去自己的声音。许倬云在去年十三邀的采访中，说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也说现在的答案太现成，人们吃着思想上的麦当劳。
人类曾经都是依赖感官体验学习的婴孩，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让渡出一个接一个一手体验的机会，喜滋滋的吞下算法投喂给我们的信息和商品。问题刚说出口，就有现成回答，所有的答案都是one-click away。还怕阿兹海默干什么呢，反正记忆也没什么用，都有大数据帮我们记着呢。
前几天在在爹初次登陆医院网站，他需要回答几个问题才能建立账户。结果答完这些关于自己的事实性信息以后，却被告知答案不对，不能建账户。他哭笑不得：“大数据自以为了解我，其实都是啥胡说八道。” 当真实的生活体验被掏空，每个生命都被简化为数据，你还能剩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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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买书和卖书的人
周末逛书店，在看见《动物嘉年华》出现在书架上的一瞬间，我惊叫了出来。这是前不久去世的香港作家西西的最后一本书，也是我这几个月想买却不可得，远远的渴望着的书。我从没想过这本只在香港售卖的图书会出现在伯克利的小书店，我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在屏幕上几次点击就能开始读一本书的今天，这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买书经历既戏剧化又稀有。
而这只是周末我从书店抱回家的十一本书其中之一。和这些奇奇怪怪却又正中我心的书的相遇都让我欢欣雀跃。有趣的是，我发现最近从书店买来的书，越来越少的有audio book 版本，也越来越少在亚马逊有明显价格优势。要知道，一本书的销量越大，折扣就会越大；而没有audio book版本，也许是因为销量小到出版社不愿意花成本制作有声版本。发现有意思的非畅销书，有一种挖到宝藏的原始快乐。这恰是由人经营的书店，而不是书单+亚马逊可以提供的。
当我抱着《动物嘉年华》情绪激动的去感谢店员时，他们笑着回答我：“这是我们的工作。” 诗人、作家Ocean Vuong 曾写过一段话献给书店的那些卖书人。
“在我看来，当人们走进一家书店，他们就走进了自己未来的文化和精神生活。根据你是谁，书商展示给你一条通向更多自我的道路，一条你可能都不知道存在，却完全属于你的道路。亚马逊，基于算法，只能显示你去过哪儿，照出你已经钙化的过往。在书店里，你遇见的是一个人，一个关于你未来可能性的制图师。书店人，在我看来，正在实践我们这个物种最古老的艺术之一，即培养、分享和守护我们最重要的故事进入未来。我希望你们为自己感到骄傲，就像作家为你们感到骄傲一样。”
这段话说出的，并不只是书店和电商的差异，也是写作和ChatGPT, 艺术创造和算法生产，一手体验和二手生活之间的区别。 至于我们做出怎样的选择，那取决于我们想过怎样的生活，想要怎样的社会，又怎样理解“人”这个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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