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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播客|寻根《白莲花度假村》,原谅梦幻泡影也原谅现实

看播客|寻根《白莲花度假村》,原谅梦幻泡影也原谅现实

文化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白莲花度假村》不知不觉就火了,人们很难确定这究竟是由于剧集本身的优秀还是某种美国“寻根文学”的复兴。但毫无疑问,《白莲花》中对种族隔阂、阶层固化和父权社会等问题的描绘,离人们并不遥远;而随着挣扎于这些问题之间的各色人物幽微的内心世界被展现在观众面前,人们真真正正被这部剧迷住了。
为什么《白莲花》这么勾人?《白莲花》的剧作设置和人物刻画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是如何在《白莲花》中人物的挣扎看到自己的?该怎样理解《白莲花》这部剧的政治关切?播客“隔墙有耳”主持人、牛津大学法学硕士十木邀请到微博博主巴布尔,卡斯商学院毕业生Eve,剑桥大学当代中国文学历史博士白清扬,一起聊聊《白莲花度假村》。
本文为“隔墙有耳”与澎湃新闻合作刊发的文字稿,由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龚思量整理。


《白莲花度假村》第二季海报



文|隔墙有耳


关于《白莲花度假村》的剧名

十木:我想先问一下Eve,这个剧名到底是什么意思?似乎好多人都被这剧名字吸引,但又有点困惑,剧名中的《白莲花》是中文语境中的白莲花吗?

Eve:我想大部分人应该会被剧名劝退,因为中文语境的白莲花有一些负面含义。但我之前看到这样一种解释:白莲花是一种开在污泥里的花,有着看似美丽的表象,但却根植在肮脏的现实中,这和中文语境有所不同。这个名字也在暗讽剧中的人物,他们虽然表面上光鲜亮丽,做的事情却丑陋不堪。

十木:是的。我觉得这在《白莲花》里阿尔比(Albie Di Grasso)这个角色身上体现得很明显。他的祖孙三代都是美国白人男性,组成了有钱的精英家庭。他老爹是富有的好莱坞制片人,阿尔比自己在斯坦福上学。阿尔比在剧中更是有一段对于美国教父的精彩批评。我想问一下巴老师,你是怎样看待阿尔比的?他是否反映了现实中的一些支持女性主义的男性?在他身上是否会有一些你认同或不认同的点?

分析阿尔比:虚伪病还是幼稚病?


巴布尔:我觉得现在支持女性主义的男性在网上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污名化。在看完第二季之前,我并没有觉得该剧有着浓厚的讽刺意味,只是觉得阿尔比还不错,他跟我接触到的名校学生非常像。他的行为逻辑,秉持的意识形态,和他接受的教育以及他的种族位置都非常相契合。直到后来他被妓女仙人跳之后,我才隐隐感到有一丝对于他的幼稚的嘲讽。很明显,他对于真实的社会和劳苦是没有察觉的;包括他在陷入了一个局后却完全没有觉察。

另一方面,我自己不会在社交网络上激进地去表达一些泛平权的看法,但我朋友圈里有很多读文科的同龄人,他们在平权问题上非常激进,但同时我又感觉他们没有太进入社会,因此阿尔比让我联想起了许多身边的人。

十木:我很同意。剧作对于阿尔比的嘲讽,不是对他虚伪的嘲讽,而是对于他幼稚的嘲讽。他的幼稚存在于很多层面,作为一个白人男性,他一直过着精英生活,完全不懂劳苦大众。在斯坦福这样的学校里,他很可能学的是人文社科,接受了一些性别研究的教育语言,然后就用这些研究去分析教父,去冒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爸爸和爷爷。这个剧里也讽刺了美国白左,指出他们的反叛主要是一种趋向于青春期式的反叛,只对自己有钱的父母反叛。

白清扬:如果把我带入到阿尔比的角色里,我会认为自己所说的话和内心相信的是同一套东西。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相信的东西在现实中是非常脆弱,经不起推敲的。这是一种现实幼稚病。而这种幼稚病恰恰只会在社会精英群体中出现,这个角色几乎代表了人类幼稚病的巅峰。他不仅是一个名校毕业的人,一个男性,一个顺性别异性恋者,还是一个富二代美国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多数群体。

相对而言,少数族裔的精英可能会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一些性别、种族方面的问题,或多或少了解到作为少数群体在某些环境下的感受。但阿尔比无法体会任何少数群体的悲哀和痛苦,他那一切“理解对方和设身处地”都是空想。这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幼稚,要克服这些幼稚的唯一方式就是让他经历仙人跳那样的情况,让他逐渐意识到社会是什么样的。

后现代与古典主义的戏剧文本,跳跃的代入坐标

白清扬:从文本角度来讲,《白莲花》的故事其实很后现代。当时看《鹿鼎记》,金庸在前言里面写了一句话:通常而言,读者在看小说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可以带入到剧情里的某一个主要角色,在这一点上韦小宝完全不是一个正面角色,所以我剥夺了读者的代入体验,在这一点上我很抱歉。我对于这句话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我文学研究的启蒙之一,它点醒了我们在看小说的时候的心理状态。当我看《白莲花》的时候,我发现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去带入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讲,《白莲花度假村》是非常后现代、非常解构的,而像《初恋》、《老友记》这样的剧,可能就是非常古典主义,非常浪漫主义的剧。

巴布尔:这个剧很神奇的一点是,我在观剧的时候会不断地去转换我的代入坐标。比如先去思考仙人跳里的具体纠纷,认为阿尔比不应该给妓女钱。然后又回归到比较宏观的视角,觉得阿尔比父亲的地位和财富来路不正,既然他是用不公正的手段获得财富,别人也同样可以用不公正的手段拿走这些财富。

十木:虽然这部剧打着悬疑剧的旗号,但很多事情的发生,包括人物去做一些决定的时候都是偶然的。这种比较偏解构的文本,导致观众在观看后有某种一地鸡毛的感觉。

阶层问题、权力秩序与悲观的本质主义

十木:这个剧的受众可能有两类人,一类是愤怒的人,会觉得这个剧的讽刺特别到位。另一种人则是它的广告受众,觉得夏威夷和西西里的四季酒店很不错。事实上,很多人在看剧的时候都抱着一种随便看看的心态。剧里恰恰在讽刺这样的阶层:在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基础之上,能否真正脱离剥削性的社会角色。比如阿尔比能否在不改变生活方式的基础上,去实现对于另外一个阶层的关怀,或者实现白左口中的社会平等。

第一季里出现过两个女生:一个白女富二代和她拉美裔闺蜜。拉美裔闺蜜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前提条件是她拥有的比我多。”白女富二代像是买了一个拉美的朋友,是为了彰显自己支持少数族裔,很开放、很进步、很前卫,“你看我有一个拉美裔的最好的闺蜜,我们一起来度假了”。归根结底,这个白女富二代并没有改变属于她阶层根本的属性。

白清扬:关于这个问题,我从第二季里卡梅隆(Cameron)和伊森(Ethan)的关系入手。伊森应该是亚裔群体在美国能达到的天花板。但是他在这段关系中,依旧处于一种不自信的状态,哪怕他已经比卡梅隆有钱,却仍然抱着一种竞争心态。他跟妻子在和卡梅隆夫妇做对比的时候,也是通过读书、看报、关心世界来人为建构优越感。

反观卡梅隆夫妇在两个家庭友情关系的权力对比中,是如此自然和大方,仿佛生来就适应这一切。而伊森夫妻则需要人为构筑东西来保持平衡。最后当伊森发现了他妻子和卡梅隆劈腿后,伊森最关心的是自己和卡梅隆的权力状态,而不是他妻子在这个情况下的想法与感受。包括他最生气的是,卡梅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在某种程度上,卡梅隆成为了伊森的人生诅咒,他的一切生活都围绕着卡梅隆,他报复的方式也是去找卡梅隆的夫人。从剧情里面描述的状态来说,导演和编剧用这样的故事和关系架构营造出了一种近乎本质主义的状态,它已经被内化在我们的性格当中,个人的力量很难去打破它。

从这个角度讲,主创团队是非常悲观的。当然作为观剧者,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看法,毕竟人类在进步史上已经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看似无法推翻的东西。但是少数群体似乎还缺少一些决定性的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我们还缺少火苗。火苗在哪?我们怎么点?这些都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

《白莲花度假村》第一季剧照


巴布尔:第一季里有个非常富有的白人女孩,她的爸爸(Mark)和她的拉丁裔朋友在餐桌上有一场辩论,揭露了被内化的权力关系。拉美女孩说你们是优势群体,我们则处于权力的下游。白人女孩的爸爸就说其实很多人反对这个秩序,他们所反对的不是秩序,而是想要站到秩序的上游。他们只想让秩序倒转,而不是想让大家都变成平等的人。在看到这一幕后,我感到这部剧的目标是要讽刺某种人和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它比我想象中更深刻。它不是肤浅地指出,少数族裔位于一个权力的下游,而是提出一些反驳,呈现出另外一方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

十木:白莲花在设定上有一定的悲观性,角色无法突破他们的身份和框定,他们的行为被框定在大众对于他们身份的刻板印象之中。这种对于刻板印象的描绘是否是一个好事?会不会反而加深了一些阶层之间的撕裂、种族之间的矛盾和不理解?这种设定是否会加剧本质主义?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该剧或许提供了一个巧妙的出口,顺着这些身份自然而然地产生戏剧冲突,观众也能在冲突中更好地获得影片想要传递的讽刺性信息。

白清扬:我觉得把所有的刻板偏见在剧里放大,让大家看到个人力量很难扭转这些问题,这种做法和带给观众一些积极正面的影响是不矛盾的。阿尔比这个角色会让我思考,作为一个自认为支持左翼的、平权理念的人,我给别人带来的观感会不会是阿尔比这样的?这让我在表达观点,以及思考的时候变得更审慎。

我看过一部日本的青春偶像剧:《静雪(Silent)》,是关于听力障碍的男主角和健全人女主角之间的坎坷爱情。里面有一幕让我印象深刻:听障学校的老师,问健全的手语老师,为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玩,经常一个人回家,你是觉得跟我们还是有区别吗?健全的手语老师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我虽然不认为你和我之间有差异,但我也没办法认为一视同仁是完全正确的。我并不想因为自己会手语,就认为自己能理解你们的心情。看到这段话以后,结合我看《白莲花度假村》的感受,我之后的思考都会多一个角度,当我做出激进表达的时候,我真的是在表达我所代表的那些人的想法吗?这种表达会不会反而适得其反?

《白莲花》中的每一个角色都让我去反思,理想状态下的人际关系和权力关系究竟是怎样的?社会机制又如何塑造了这些关系?我们脑海中的理想化状态会不会也是一种政治幼稚病,又应该如何去克服这种幼稚病?或许这也是主创团队想通过描绘刻板偏见来带给大家的启示,从这一点来看,这种做法是有积极意义的。

原谅梦幻泡影,也原谅自己

巴布尔:其实我看这部剧的时候,我会感到有一些角色,一度要摆脱他的刻板印象了,但最后又回到这些限制中。比如第一季开头出现的记者瑞秋(Rachel),虽然不是那么有才华,但也不甘心结婚当一个花瓶。之后她发现未婚夫和自己的阶级,以及生活方式都非常不同,他们的矛盾也越来越大。我一度以为这个角色会选择跳海自杀,构成一个希腊悲剧式的结局,但最终却并非如此。这又是另一种悲剧:哪怕你曾经觉得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但最后你还是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包括第二季的一些片段也暗示我们可能对某种东西有美化或者对它带有梦幻般的滤镜,而最后你会发现这些东西非常脆弱。

Eve:其实整部剧都在围绕钱和权力制造矛盾,这也符合导演麦克·怀特的生活环境,他出生在一个白人天主教家族,虽然选择出柜,但还是没有跳出自己的圈子。这也说明他对钱和权力制造出来的欲望比较悲观,因为不管在任何阶级还是任何性别取向,人们都是因为钱和权力制造的矛盾聚到一起,然后一方掠夺另外一方,之后又分开。

巴布尔:我的另一个感受是,这部剧对于人物的刻画特别像《金瓶梅》,它在细致入微地刻画每一个人的小世界,比如女大堂经理暗恋做前台的女生,但又不好意思表达自己的性取向,于是她就把跟这个女生调情的另外一个前台调走。每个人在自己所处的情境里,都在为了钱和性努力地活着。

白清扬:我看这部剧的时候有一个很明显的感受,大多数电影和电视剧都有明显的起承转合,剧情需要有这样一个发展才会让人觉得好看。这些都是现代主义之前的文本手法,这部剧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它几乎没有“转”,从起开始走了一个特别平缓的上坡,到了上坡的一个点就停了,之后告诉观众这就是结尾。

它不仅解构了每个人心中的理想,也解构了故事写作,通过打碎大家对于故事发展的认知、打碎剧情中的角色走向,从而彰显现实的残酷。戏剧里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桥段不复存在。正因为它的剧情发展非常缓,所以它可以给剧情留下许多空间,让我们看到每个人的细节,逐渐认识到这个角色。


《白莲花度假村》第二季剧照


十木:电影、电视剧的后现代性,剥夺了观众的沉浸式、代入式体验,也无法给予观众一瞬间的情感冲击力。后现代性在塔尼娅(Tanya)这个角色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是一个有钱而空虚的老白女人,渴望爱情和友情,特别不能接受老公格雷格(Greg)为了钱而离开她的事实。她的许多片段和对话都展现了她的焦虑和空虚,包括她意外身亡的结局也展现了一种破碎感。

病态的自我关注与脱离社会的精英

巴布尔:我在看塔尼娅跟黑人按摩师互动的桥段的时候,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disposable)。她有一种病态的自我关注,永远都在想我需要什么,能不能来个人帮帮我,但真的有人来帮助她之后,又找不到跟他良性互动的方式。因为要跟一个人长期互动,需要建立一个持久且相互的关系,这就需要双方能够摆脱自我关注,尊重对方。

十木:我在豆瓣上看到了另一种评价,说虽然塔尼娅疯疯癫癫、百无一能,但她既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钱,反正她有花不完的钱。这种人已经对世界和社会丧失了最后的关心,只关心个人的感受和情感,只记得原生家庭多么迫害她,有多少个男人受不了她。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没法去完成持续的互动,无法丢失自我,对于社会的不关心是不是正是源于她的特权?

而对于新钱伊森来说,他们看报纸,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比老钱更优越更有知识,能抓住时代的脉搏,知道社会的进步观念和潮流。但他们也不是真正关心这些问题,这些人同样是跟这个世界脱节的。《白莲花》的设定也凸显了这一点:一来他们都呆独立于外界的小岛酒店,二来剧中人物的财富差距极大,这些设定也制造出了一种悬疑性。

巴布尔:十木说得特别有意思,因为导演设置了很多隐藏在剧里的政治议程,但他又消解了政治的严肃性。就跟张爱玲写《倾城之恋》一样,哪怕外面在打仗、上海乱起来了,但这些设定依旧是为了突出琐碎的家庭关系,人和人之间的情爱关系做的铺垫和衬景,并不具备严肃的意义。

白清扬:在这部剧的对话和内容中,我们无时无刻不能看到政治的影子,我们会觉得这是一部充满意识形态和政治隐喻的电视剧,但是政治在其中的存在是非常抽象的,它是把人类在政治场中的权力关系和人际关系抽象出来,做一个表达。

我想举个纯爱剧的例子:1996年的《甜蜜蜜》。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部电影应该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纯爱故事,但如果没有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这个故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他们在香港的一切都是被时代推着走的。泡沫股市崩盘导致张曼玉饰演的李翘资金大幅缩水;1990年代的进一步开放导致黎小军的妻子可以来到香港和他一起打拼;在1995年的纽约,旅行团的人跟做导游的李翘说“以前中国人拼了命地要出去,现在中国人拼了命地要回来”。每一个点都跟时代深刻捆绑,角色的行为都是被特定时代、特定政治背景所裹挟的,脱离了时代背景,两个人的相遇、分离以及再相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甜蜜蜜》里的政治其实是非常严肃的,和《白莲花》以及其他浪漫主义作品形成了对比。我们可以去思考,政治在文艺作品中所处的位置是什么?不同的作品为什么要用它们选择的方式来表达政治?

另一方面,《白莲花》给我的观感有一点像《笑傲江湖》。《笑傲江湖》的背景同样是设定在抽象的古代,除去唯一有英雄主义的角色令狐冲外,《笑傲江湖》里的核心团伙五岳派是由少数人构成的,而这个团伙是可渗透的,边缘人士可以进进出出,来攫取他们自己的利益。《白莲花》中同样存在这样的设定。我们可以把两部作品中的权力关系投放到任何一个时代,因为这些作品所反思的不是某一个特定的政治系统,而是在反思人。

这些作品一直在消解人的崇高性,《白莲花》告诉我们人是由各种各样的思维废料构成的,人的日常是没有意义的,但最后它让我们反思的重点还是在人本身,以及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怎么回事。这恰恰是后现代的矛盾所在,后现代主义一直在破坏,却没有留下重建的执行方案,于是我们只能回到老路上。而后现代主义的这些作者、诗人之所以能每天描述这些琐碎的日常,也是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为生计而忧虑,这也是他们的特权。

该剧的政治介入是否会受限于后现代式表达?

十木:其实导演麦克·怀特有非常强的政治关切,可能他创作《白莲花》的动机正是他对于世界的关心和担忧。但是他后现代式的表达风格和想要表达的内容,使得该剧的政治参与和社会参与的效果之间存在一些矛盾。所有人物,不管是来自哪个阶层,最后都不可避免地回到了社会给他们框定的形象里,然后被迫面临这些偶然性事件对于他们生活的冲击。这可能又削弱了剧集本身对于政治严肃性的思考和关切。


当地时间2023年1月10日,美国加州,第80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颁奖现场。《白莲花度假村》获最佳限定或选集系列或电视电影奖,导演兼编剧麦克·怀特领奖。


巴布尔:刚刚谈到这部剧在政治之外,回归到对人的关注和分析。我想起第一季塔尼娅认识她老公格雷格的时候,格雷格说我是参加黑命攸关运动(BLM)的,这个元素非常耐人寻味,很像伍迪·艾伦电影里的文青用各种社会名词来给自己添砖加瓦。

塔尼娅跟格雷格吃饭的时候又开始装模作样,她其实根本不关心政治,但是又会表现得好像非常了解这方面的事情,还问格雷格说你的人生是从何时跟这种社会运动扯上关系的?你是从何时决定投身于社会运动的?结果格雷格说我参加的不是“黑命攸关”,我参加的是森林管理局。我相信麦克·怀特脑海里肯定有很多关心的社会议题,但他却能跳脱出来,没有让角色直接发表观点。

在这场双方的切磋中,他非常自然地刻画了人的傲慢和欲望,一方使用“黑命攸关”这个点来赢得对方的芳心,另一方不愿意显得自己不了解这场运动,想要借势来展现自己的魅力。结果却发现这是一场乌龙,对方根本没有参加“黑命攸关”,也没有那么崇高。在这种失望之下,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我跟你打交道的时候不需要那么崇高,我也不需要聊了解很多的政治,这种戏份非常真实。

十木:导演麦克·怀特确实有很多观点,但他努力憋住了,没有表达出来。他最后挖掘试图去挖掘的是人:人和人的互动中那些可能的戏剧性,发生的那些偏离,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特别暧昧不明的分界线。所以我觉得可能确实不能用一个剧是否具有足够的社会和政治参与性,来评价剧作本身的优秀。

希望还是绝望?《白莲花》的结尾引发了怎样的思考?

十木:麦克·怀特在这两季里呈现出强烈的后现代剧作风格,最后的结局让我感觉是一地鸡毛。我想问一下你们对于结局的思考。第一季最后似乎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他本来特别沉迷于电脑游戏,不能离开他的手机、iPad和游戏机,最后却受到了自然之神的感召,留在夏威夷和当地人去划船了。第二季的结尾也有刻意留下悬念,让观众去思考的地方。你们对于这两部剧的结局有什么思考?

巴布尔:对于喜欢看纯爱片的观众来说,《白莲花》第二季的观影体验简直是一种酷刑。纯爱比较接近传奇,但《白莲花》刻画的人物关系,那种婚姻关系的现实感是非常反传奇的。传奇式的故事,大多是我很爱你,我们分开又复合了,或者我们没能在一起,终身恨着对方。但《白莲花》第二季里最大的问题不是爱或恨,而是无聊和琐碎。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了化学反应,他们要如何去解决问题,或者如何去假装问题并不存在。

很神奇的是,我在故事的结尾第一次理解了“娇妻”型的人格。我从前一定会非常讨厌娇妻型的角色达芙妮(Daphne),但我现在却完全能理解她,并且我觉得她为这部剧蒙上了一层现实主义的阴影。她并不关心老公到底爱不爱她,老公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甚至他是不是出轨了都不重要,这些都不会干扰她和老公继续生活下去。她的生活就是在逢场作戏,也不会去计较里面的真假,走向了一种平凡人的 “稳态”。对我来说,这个结局甚至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你不需要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才能爱那个人。这也是导演对于如何应对婚姻和爱情中的无聊的一个回答。

十木:愤世嫉俗的人可能会觉得娇妻是一种愚蠢,但达芙妮却是剧里最聪明的人,她恰恰是因为太清醒了,太了解这个男人总会让自己失望。剧里有一段特别经典的台词,她说男人就像在世界里孤独游荡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看到了男人的可悲,也找到了应对的方式,接受了娇妻的身份。她在外面也有小男友和情夫,因此她也在剧中扮演了教会人们如何去处理那种难以忍受的出轨之痛的角色。

巴布尔:原来在豆瓣上看到过一个争论,许多人常常会讨论某个案例中两人是爱情关系,还是金钱或肉体关系。我就在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纯爱”?纯爱可能像《爱在》系列里那样:两个人相遇后,也不关心对方是百万富翁还是穷人家的丫头,我们就在城市里漫步,发生各种奇妙的对话,在夕阳尽头牵手,迎来浪漫主义的结局。

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完全刨去双方背景的“纯爱”是很难的。豆瓣上有人总结说:我们强迫式地去寻求100%的纯爱,看上去好像是人们高估了爱情,但其实是低估了爱情。人们低估了爱情和各种各样乱七八糟东西的兼容性。爱情可以和很多东西兼容,变成一个更加现实的实体。它会凝固起来,变成你生活里不易察觉的一样事物。

Eve:这就类似于饭粘子和蚊子血,红玫瑰和白玫瑰的那种关系。比如伊森和哈珀(Harper)在相遇的过程中,一个是劳工律师,另外一个是初创的企业家,两个人都处在上升阶段。但当伊森获得成功,公司上市、成为优秀企业家以后,可能就不太需要这样的情侣关系。人是会变的,他们也不能指望爱情能一成不变。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需要去维护和修复这段关系。但如果实在不能解决问题,就只能去选择一种各自开放、在相处过程中愉快的状态,维持住两人的关系。

白清扬:我觉得在来白莲花度假村之前,伊森和哈珀的关系正好处于从“神格”转为“人格”的关键点。北岛有一首非常著名的诗,其中的几句是:“我不是英雄,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面我只想做一个人”。这句话一直被大家推崇为朦胧诗的巅峰诗句之一,这句话肯定了人作为主体的存在,肯定了人的情感。

但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发展,读者越来越成熟,欣赏能力越来越强之后,我们意识到了北岛塑造的这个人的形象其实是不真实的,他塑造的是另一种神,是另一种英雄。他塑造了一个无论追求什么情感都是极致的情感的形象:当我们反对的时候,我们就要冲上去大喊我不相信;当我们面对爱情的时候,就会像舒婷写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朦胧诗塑造的形象是不真实的,是具有神格的。

在伊森和哈珀的事业上升期,他们的感情曾经很甜蜜,他们某种程度上是符合纯爱形象的,但当他们达到了一个关键节点,他们突然意识到爱情在那个环境下开始变得奇怪。他们的物质生活已经饱满到一定程度,生活占据了他们太多的精力和空间,爱情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神圣。而经历了白莲花度假村的一切后,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现实,不再具有那种“纯爱”的神格,两人的关系开始变为人格。有趣的是,导演一面想打破浪漫主义者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在通过一种暧昧的方式告诉我们,生活中有一些需要我们关注的东西,它自有其价值。

《白莲花》的结尾最后还是给大家留了一些希望,导演通过戏谑和搞笑的手法塑造了阿尔比和他爸爸、他爷爷一起回头的画面。一方面阿尔比终究还是活成了他最讨厌的人,但另一方面这个画面并没有给我带来绝望感,导演的处理非常微妙。最后他跟小助理波蒂亚(Portia)交换了手机号码,我们不知道他们俩之后还会有什么样的交流。当然他们也很年轻,还会成长,这也是导演在结尾留下的一些空间。

如果要做一个对比,娄烨的《苏州河》里面每一个人都是神格的,每一个人都在锲而不舍地追求一种极致化的理想和爱。但《苏州河》反而给我一种绝望感,其中两个人靠在一起看东方明珠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无力感,虽然他们看向的是未来和希望的方向,但他们的表情是悲伤的,故事的基调是悲伤的,故事的结局也同样是悲伤的。相比较而言,《白莲花》并没有那么强的悲伤感。

Eve:或许因为这部剧本身是一个度假的形式,人物在这里呆了短短的三五天,之后就会离开,在度假村发生的一切就留在度假村。因此观众可能觉得这些人物之后还会有未来。

十木:在我看来,导演对于性别议题、阶级议题、种族议题的表达,最后走向富人对于自己阶级的回归,穷人无法跳出自己的阶级。这种结局看似非常令人失望,但确实如白老师所说,这或许恰恰是导演在表达他的观点。
包括导演将爱情描绘得如此普通,甚至充满欺骗和不堪,反而可能让我们意识到理想状态下的爱情是多么的珍贵。包括他对于人和人之间的虚伪欺骗、彼此无法建立真正紧密的连接,无法被打破的阶层固化,可能也是在呼唤某种更加强力的社会介入、政治批判和更彻底的变革。或许剧中的一切讽刺,正是为了能让观众在心底产生这样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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