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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妈妈亲手掐死女儿,却成了女法医最心疼的凶手 | 女法医柳二两03

有个妈妈亲手掐死女儿,却成了女法医最心疼的凶手 | 女法医柳二两03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这是我从一位老师口中听过最吓人的话:“别的老师教书,付出的是时间和精力,我付出的是命。”


说话的人叫张桂梅,是一所女子高中的校长。


张桂梅,图片来自网络


为了给当地女生更多免费受教育的机会,她花光积蓄,常年忍受贫困、癌症多年仍坚持工作。


只因为她的学生们,是群在大山中长大的女孩。


她的事迹自从流传开始,就面临很多质疑,有人甚至发问,这是否对当地男生不公平?


或许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很难直面当地女孩的困境,更难知道她们正在遭遇什么,所以难以共情。


直到不久前,法医柳二两给我讲了她亲身经历的一场凶杀案:


一个在湘西山区长大的女人,亲手杀死了亲生女儿,居然是为了反抗“注定”的命运。



很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张桂梅校长,就想起了张大妹。


张桂梅校长身后的那一片片大山,和张大妹家木屋背后的大山几乎一模一样,和我老家的山也一模一样。


山是童年时我们整个世界的边界,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跑、往哪个方向看,尽头一定是它。


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山里没有华坪女高。


张大妹的家乡,只有一所小小的中心学校,离她家要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


我不知道那所学校具体升学率怎么样,只知道我所有住在大山里的发小都停在了初中学历。


山里的那所学校,是他们一辈子唯一的校园时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们,如果张大妹也能遇上一个张桂梅校长,她甚至她的孩子,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可惜没有如果。


我第一次见到张大妹的女儿,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天看到她的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孤单。


湘西的习俗是人去世后要放在地上,警戒线围起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没有硬化的黄泥地上只有她一个,瘦瘦小小的。


警戒线外寥寥围了二三十个人,不是这里人不爱看热闹,而是这山里面就剩下这么些人。


这个乡离我们县城大概两个多小时车程,窝在三排山的凹凹里,一路都是盘山公路。


我本来打算路上睡一觉,都被车甩醒了。


我支着脑袋看了半天,左边是岩壁,右边是山坡,全程一个路人也没有。


我脑补了一堆拐卖案,心想如果真的有人被贩卖到这里,山体陡峭无路可行,只能顺着公路走,被抓回去简直分分钟。


还好这里没听说过什么拐卖妇女儿童的事。


冬日昼短,我们到的时候下午3点多,天色已逐渐暗沉,山风一起,寒意阵阵,就有了一丝夜晚的味道。


躺在地上的小女孩衣领被吹动,不知道是风灌了进去,还是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的衣服皱皱巴巴,但都很新,鞋底也是干干净净,显然是刚换上去的。


只有一头短发暴露出她平时的样子——那头发剪得参差不齐,平时大概会显得人有点乱蓬蓬的。


但她只是一个11岁的女孩,乱一点,本来也很可爱的。


我盯着她,耳边嗡嗡的是同事和村干部说话的声音。


“这个伢的妈妈,在城里打工,这次回来看伢,就把伢弄死了……”


这个11岁的女孩,是被她的妈妈亲手杀死的。


女孩身后的这个木质平房,就是孩子和她的嘎嘎(外婆)日常生活的地方,也是第一现场。


我打量了一下木屋,它和别处有些格格不入。


这种房子,是我们这边很老的人家才会有的,方便防水防潮,但冬天也特别冷,后来大家都改自建别墅了。


只有这户人家,好像被遗忘了一样,离别的房子也很远,房前房后还是泥地,山风一吹,感觉里面凉飕飕的。


案发的是木屋中的火炕房,一般人家熏腊肉、取暖的地方。


火炕房的木头墙壁早已被熏黑,贴在墙上过时的挂历也已泛黄,地面还是泥巴的。


房子不小,可是除了一张老式四方桌,可谓家徒四壁。


老式四方桌上厚厚一层深色的污垢,已经看不出桌子原来的颜色。桌上有一盘炒白菜,地上还打翻了一个空碗,空碗旁边是一条毛巾。


我一下想起,刚才村干部告诉我们,孩子妈妈是先给孩子下毒,没效果,又掐了脖子,最后把孩子掐死的。


房间角落里还有一个空的乐果农药瓶,大概就是这个。


从买农药、放进饭菜里,到做好饭、孩子吃饭,这么长的一个杀人过程,这个妈妈一点都没有动摇。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我觉得屋里越来越冷。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钻过警戒带走了进来。




男人个子很矮,走路一跛一跛的,明显有点残疾。


他的西装看起来很旧,袖口有些磨毛,颜色也有些发白,领口露出的毛衣也有线头乱窜。


同事们说,这就是遇害孩子的爸爸。


但他脸上竟挂着微笑,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袋还没拆封的香烟,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


走到我们跟前的时候,他已经把烟撕开,带着微笑客气地给我们每个人散烟。


我们都看懵了,有人试探地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说知道,一边仍然憨笑着往对方手里塞烟,感觉人有点不正常。


我有点毛毛的,不敢接,还往后退。


男人一跛一跛地绕了一圈,一根烟也没散出去,停下脚步想了一下,突然掉头走向躺在地上的小女孩。


就像有一个哭声的按钮突然被按下,男人突然干嚎起来:“我的伢啊,你喊爸爸啊!”


同时,跟着他进来的一个老年女性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恶狠狠地怂恿道:“你看他们家搞的什么事,把他们家拆了!”


这应该就是男人的妈妈,死去孩子的奶奶。看见孩子躺在地上,一点悲伤都没有,就想到要找女方家里的麻烦。


当地村干部见她大声喊叫,赶紧制止他们。


孩子爸爸立马停止干嚎,站起身。孩子奶奶还在凶巴巴地说些什么,但声音也不大了。


我们跟孩子父亲说,要对孩子进行解剖。


孩子爸爸边挥手边说:“不用了,不用了,不用麻烦你们了,她妈妈弄的,伢我们自己处理就行了。”样子特别客气。


“自己处理”,这不是把孩子当成父母的私人物品吗?


我一下十分怀疑,他们是不是因为重男轻女,不想养这个女孩,所以母亲杀了孩子,父亲还想包庇?


村干部跟孩子爸爸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你的伢也是人命,杀人偿命你还是懂哈?她妈妈搞的也要负责。


让我意外的是,孩子爸爸又一下就答应了,几十岁的男人了,像个乖乖的小孩一样。


我再盯了他一会,他对别人好奇的目光没有丝毫反应。


我基本确定了,这个男人的智力不是很正常。


一个傻父亲,一个强势的奶奶,一个杀死孩子的母亲,这个家庭让人感觉十分沉闷。


在等待运尸车的时候,我又听见一阵哭声由远及近,外婆不知道从哪里终于赶回来了。


她一迈进院子,就将头埋在肩膀间,像是已经承受不起自己了,走两步,双手撑在大腿上:


“伢儿哎,我就是让你妈妈和你在一起,你妈怎么搞的哦,再也没人喊我嘎嘎了……”


山里越来越冷了,那哭声也带着凄凉。这么久了,这竟然是唯一一个看起来真正为孩子的死而悲伤的人。



带着孩子回到县城里的解剖室时,夜色已经降临,冬天的夜来得又早又冷。


我好不容易捂热了手,才鼓起勇气去套橡胶手套。


结果刚碰到躺在解剖床上的女孩,又感觉一丝寒意,从指尖沿着手臂传到了身体。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同事跟我们说,孩子妈妈有个特殊要求——


希望我们解剖时不要把孩子的新衣服搞坏,“小孩没得新衣服了”。


人死后会形成尸僵,尸僵加体重给脱衣服增加了难度,所以法医解剖的时候一般都会把尸体身上的衣服直接剪开。


如果是孩子母亲提出保护衣服的要求,一般我们也会同意。


但孩子母亲同时也是嫌疑人,这就让我有些犹豫。她提前换衣服,会不会是犯罪计划的一部分呢?


我对师父看了一眼,师父没什么意见,我更是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这个母亲一边操心孩子的遗容,一边亲手杀了孩子,这种割裂的行为,更加让我好奇了。


我试着帮小女孩脱衣服,师父看着觉得好笑,说:“你有那么大的劲,掰得过尸僵?”


他教我,把里面的秋衣掀过头顶,翻到后面去,然后把孩子翻过来,外套就顺着手臂往下脱,秋衣也顺着手臂往下脱。


我一边做,一边开玩笑:“老同志还是厉害些,样样都行,脱衣服也很有心得。”


师傅听出了我的阴阳怪气,说:“你个小丫头,不晓得害羞,还欺负起师傅来了。”


脱下衣服,我才发现,小女孩胸部有些微隆起。对了,她已经十一岁了。


她的短发乱糟糟的,看不出男女,唇周还有一圈淡淡的黑色污渍,像个小花猫。


但厚重的冬衣下,她已经开始要变成大姑娘了。


窒息死亡的典型征象之一是眼睑内的针尖样出血点,我翻开小女孩的眼睑观察,在找到出血点的同时,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淡淡的有点发白透明的泪痕。


啊,被自己的妈妈掐住脖子的时候,她大概哭了吧。


我的目光转移向女孩的颈部,颈部两侧有红红的挫伤,应该是手掌和手指的痕迹。


奇怪的是,没有常见的半月形擦伤,也就是说,指甲几乎没有触碰到女孩的脖子。


我想了一下那个姿势,掐人脖子但又收住指甲,感觉挺别扭的。


解剖刀向下,划开了女孩的颈部。颈部肌肉有少量出血,这也是扼颈的结果。


但比起之前见过的其他同样遭受扼颈的成年受害人,女孩的颈部损伤要轻微很多。


检查到胃的内容物的时候,我也没有闻到农药的味道。


乐果是一种有机磷农药,这种农药中毒一般有浓烈的味道。


没有闻到,不知道是孩子吃进去的少,还是嫌疑人下的药量就小?


如果说她是不忍心下够药量,她又狠下心亲手扼住了孩子的咽喉,任由孩子流泪也没有停手。如果说她心狠手辣,她又收着指甲,力气也不大。


在孩子逐渐失去呼吸的几分钟里,那个妈妈到底在想什么呢?



在案情碰头会上,我似乎很快就知道了谜底。


侦查员同事介绍说,嫌疑人有精神疾病。据说,她原本是个正常人,是后来打工才开始有点精神不正常,但大多数时候是好的。


原来是精神病,我一下想起之前另一桩案子。


那也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母亲,她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女人说,她是因为孩子太吵,影响她睡觉,所以她就拿斧头把孩子砍了。

我当时还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你就因为孩子吵,就砍了他?”


疯母非但没有伤心后悔的神色,反而对我眨了下眼睛,带着几分不协调的幼童般的天真,笑着说“嗯啊”。


就像随手丢弃了自己不喜欢的玩具。


她的儿子还不到三岁,当地村民都说他特别讨人喜欢,很多村民都给过他吃的和旧衣服。


精神病可能就是会感受不到人的基本情感的,我之前的那些猜测,大概纯属想多了。


而在这一桩案子里,侦查员接着说,孩子爸爸也有病,是小时候因患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脑子也坏了。


正因为都有些缺陷,两个人经人介绍走到了一起,也顺利有了孩子,受害人吴小萍。


但不幸的是,吴小萍天生是个傻子,到今年还只会叫人,几乎不能自主大小便。


两个家庭因此产生了一些矛盾,孩子爸爸家里不愿意管,也不肯出钱。


孩子妈妈只能自己出去挣钱,小孩跟着外公外婆住,母女很偶尔才见一面。


本来也这样过了快十年,但可能是终于承受不了这个压力了,孩子妈妈最终选择结束了这一切。


因为无力照顾生病的孩子而选择杀人,这个理由别说对于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对于一个普通人也足够了。


会议在一片沉闷中结束,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这起案子相关的任何一个人。


但没想到,几天后,局里就通知我要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陪嫌疑人去做精神鉴定。


刑侦大队女警较少,但有女性当事人的案子,在审讯、鉴定等等环节都需要女性工作者在场,所以我时不时会去充当一下工具人。


以前这种事我也没少做,接触的大多是明显智力低下的人,有的年纪比我还大,还会像小朋友一样叫我“姐姐”“阿姨”,有的会自己傻笑唱歌,有的生活不能自理,有的眼神里充满慌张。


但这一次,我们见到的是一个眼神镇定、十分沉默的女人。



狭小的车厢里,我挨着这个女人,能感觉到她黄色的囚服偶尔擦过我的衣角,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这个习惯和我倒有些像,我不高兴的时候也喜欢望着窗外瞎想,想为什么我不是一棵草、一颗石头,就不用遇到这些烦恼。


那这个女人是在想什么呢?


前排的侦查员跟女人搭话说:“张大妹,今天带你去做精神病鉴定。”


她的真名原来叫张大妹,好随便的一个名字。


张大妹很平静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问。


侦查员又没话找话地说:“我们去做鉴定,你也就当出来散一散。”


张大妹勉强笑了下说,好。


侦查员还接着问:“里面伙食怎么样?”


这时候我已经有点替他尴尬了,看守所里伙食能好吗,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果然,张大妹没接他的话。


侦查员也没管她,自己说:“我们等下在外面吃饭,带你改善一下伙食。”


我心里一暖,原来他是为了说这个。但不知道张大妹有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她还是看着窗外发呆。


车程很漫长,从我们县城去省城,比从张大妹家的小山村出来又更久。看张大妹一直望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这段路她从来没有见过。


也许是大家都一言不发,路途又长,挺无聊的,同事先开口聊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脑筋有问题?”


张大妹猝然收回向外望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手说:“知道。”


侦查员问她,之前不是没问题嘛,怎么得上病的?


张大妹很淡定地说,确实是后来才得病的。


小时候家里不让她上高中,考上了也不让去,“我想上学,睡不着觉,自言自语,总觉得别人在骂我,脑壳就出问题了。”


她竟然是想读书想出了病?


我很惭愧地想起,初中时我叛逆,考上了县城一中还不想去读,闹着要读职业中学。


要是放在同一个班里,恐怕我才是那个中等偏下的坏孩子,张大妹才是那个勤恳努力的优等生。


可是她现在戴着手铐,黄色的马甲是印着“看守所”。


就在那一步,我们的人生完全岔开了。



我还记得,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哪看到说,我们国家除了需要大学生之外,也需要许多技术人才。


我一下就心动了,心想万一我慧眼独具,正好赶上发展职业技术的浪潮呢?


而且,职校教的东西不是死板的课本,我身边也从来没见过人主动去读职校的,要是我去读一个,可特别了。


那时候,老实读书在我眼中才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我甚至一个人跑到市里的职业高中,扒着围栏看里面的操场、跑道,想,以后我就在这里上学了。我甚至想好了自己成为技术人才后的颁奖词。


那时候我们小伙伴的异想天开,都是去哪当技术人才,去哪开店,甚至去哪玩,谁会整天梦想着好大学,把书读烂。


隔着几座山,我们对外面世界的规则总是充满了奇思妙想。


人家说要修路的时候,我们在垦荒;人家说要读书改变命运的时候,我们刚知道要南下打工。


张大妹才是大山里的异类。


她说她考上了高中,那可是三十多年前,她是他们村的第一个女高中生。


我们大学老师跟我说过,那时候的中专都比现在的本科甚至硕士研究生强。


何况她是在那么一个环境里,老师不怎么样,书就那么几本,爸妈也不会找补习班,每天放学可能还要做农活,在田里面背课文。


她那么想读书,一定是因为她成绩太好了,天赋就点在读书上,多难得啊。

有没有可能,她原本是可以成为一个女科学家的?


可是我回想那个家徒四壁的火炕房,想不起来里面有没有一本她的课本、一张她的奖状。


我不知道该怪谁,忍不住问张大妹,当时有没有怎么争取一下?


张大妹说:“我跟他们说,我去读书的钱算我借的,假期里我打工搞生活费,可是家里已经拿不出多的钱了,所以我不管怎么说、怎么哭都不同意。”


她说她求了父母一整个暑假,但开学以后,父母只是通知她,他们在城里托了一个亲戚,让她去亲戚开的餐馆刷盘子。


那一年开学的时候,父母只是通知她,他们在城里托了一个亲戚,让她去亲戚开的餐馆刷盘子。


张大妹不肯去,也没钱去学校,就在家里僵着。结果有一天,一辆车开到村里,直接把她拉上车带走了。


那是那个亲戚的车。


张大妹终于走出了大山,可是目的地不是学校,是餐馆小小的后厨。



那个年代的准高中生,去餐馆刷碗刷盘子,简直像知识青年扫牛棚,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张大妹再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反抗行为,甚至可能她想认命的。


但是那个给了她好成绩的天赋,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仍然继续追着她、逼着她。


张大妹开始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也恍恍惚惚的。


到后来连开餐馆的亲戚都发现她不对劲,总是自言自语。


亲戚跟张大妹的爸妈说了,爸妈托亲戚带她去看病,医生给她开了治失眠的药。


药本来是用来治病的,可实际上,这成了张大妹的命运判决。


我见过的乡下有些精神疾病的女人,都很早就结婚了,而且多半嫁给条件也不怎么样的男人,“彼此照顾”。


如果不这样做,确实可能遭遇更坏的事情。几乎每年,我都会收到一两个精神障碍的女性被强奸的案件。


张大妹也不例外,她很快被家里要求相亲。


最开始,她并不喜欢那个相亲对象,张大妹觉得他“有点瘸,好像还不怎么聪明”。


潜意识里,她可能仍然想要一个“聪明”的对象。


但如果换一个对象,她也不一定乐意,张大妹说,她自己不正常,本来就不能承担家庭。


就像我爸妈连哄带骗劝我读高中一样,张大妹的爸妈也开始连哄带骗,劝她结婚。


他们说她岁数到了,爸妈陪不了一辈子;说那个人家里开的小卖部,条件也还行;最重要的是,“生个孩子,你就有了自己的家,不用被父母管着,而且有了希望”。


做不了科学家,可是嫁人生子,还可以做个不错的普通人,并且创造一个有无限希望的生命。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打动了她,总之,张大妹答应了,嫁了人,很快也生了孩子。


但和我上大学不一样,亲戚们给张大妹许诺的,一件也没实现。


我们以为她和婆家的矛盾始于孩子生病,但其实从孩子生下来开始,婆家就不太稀罕她,借口小卖部生意忙,把孩子甩回给了张大妹。


也许因为小萍是个女孩。


孩子爸爸脑子不太好,都是家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整天除了闲逛,就是泡在自家开的麻将馆打牌,什么也不管。


张大妹似乎是自由的,可是孩子又把她牢牢拴住了。她做不到像孩子父亲那样撒手不管,不得不又一次坐上进城的车,给孩子挣奶粉钱。


我坐着嫌晕车的那段盘山公路,她走了千百遍。


那时候她是疲惫的吗?还是想着小萍,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她会怎么带小萍呢?她会不会想象过,如果小萍长大了想读书,她要怎么回答?


又是在哪一天,她最终发现,小萍永远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忍不住问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弄自己的孩子?她还那么小。”


我想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做好准备张大妹不回答了,但是她头也没有回,就轻轻地说:“我不想她像我一样。”


她平静得吓人,我追问:“什么意思?”


“她是个傻子,什么也不会。我也尽我的能力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医生也没办法。”


“她已经11岁了,她以后也会像我一样结个婚,以后万一又生个傻子,就糟了。”


我一下想起无影灯下,女孩微微隆起的胸脯。


也许在张大妹心里,她不是在杀死自己的孩子,而是在结束那样的命运循环。


在那座山里、那间木屋里,她没见过第二种命运。


曾经她是愿意尝试的,她没有见过读书能走出去的人,她愿意成为第一个,可是他们没有让她试。


所以,她也不相信,她的孩子能遇见什么奇迹了。


村里都说,孩子大了以后,张大妹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她逃避了很长时间,不想面对小萍的未来。


可是小萍没有等她,一天一天的,她十一岁了。大概就是这几年,她也会来月经。她也会变成一个可以估价的“女人”。


一定会嫁人、生子,她可能会生下一个比她更傻的孩子,那时候,她们会想妈妈吗?她们会怨妈妈吗?


张大妹下了决定。


做完精神病鉴定,我们又原路返回,将张大妹送回了看守所。这次之后,我大概真的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下车分别时,她对我说了句:“妹妹,你的衣服很好看。”


我有点惊讶,下意识低头看了下,我穿的是制服,对我来说再平常不过的、家里有一柜子的公安制服。


这身制服,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想起来,有一段时间我也会觉得这身衣服特别好看。那时候我刚实习,还没有制服,甚至偷偷穿过老师的。


重要的不是这身衣服,而是衣服背后那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是我穿着这件衣服,可以见到的世界。


我一下明白了她。


后来,我听说,精神鉴定最终判断张大妹患有焦虑、躁郁、幻听等疾病,但仍然具有部分行为能力。


她是清醒地杀死自己的孩子的,也因此,要清醒地承担后果,死刑。


我没有再见过她。



因为担心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张大妹亲手杀死了她。


我们都可以想象她经历了什么,我们能想象她不见天日的每一天。


甚至我们也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张大妹坚信自己的女儿小萍,不会遇到奇迹。


但也许有人还记得,在故事的最开始,我们提到了张桂梅。


她不接受“命运”。


她非要让女孩读书,非要让乡村女孩考清华,非要建最好的校舍。


她用自己的生命,击败了命运的循环。


这并不是命运,这是我们需要改变、也可以改变的现实。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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