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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不要夸大科幻的使命感

刘慈欣:不要夸大科幻的使命感

文化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不要试图在作品中找到我的影子,我不会写我。”



文 | 卡生

2018年11月8日,刘慈欣站在华盛顿D.C.西德尼哈曼剧院的领奖台上,用流利的英文致敬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科幻作家阿瑟·查尔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对于获得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刘慈欣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感到激动。这位写出《2001:太空漫游》的作家,不夸张地讲,是刘慈欣从科幻迷进阶到科幻作家最重要的导师。“看到这本书时,动荡刚刚结束,旧的生活和信仰已经崩塌,新的还没有建立起来,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心中一片迷茫,读完它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门仰望星空,那时的天空还没有太多的污染,能够看到银河,在我的眼中,星空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第一次对宇宙的宏大与神秘产生了敬畏感,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感觉。


作家刘慈欣

小城市的普通人

2018年11月23日,第三届科幻大会的深圳大学现场,科幻迷们把刘慈欣围得水泄不通,手里拿着刚买的新版《三体》向他索要签名。这样的场面在他获得雨果奖之后就几乎是常态,在科幻圈,“大刘”被科幻迷当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作家竟然有了流量明星出场的待遇。

对这样的场面,刘慈欣谈不上享受,甚至有一些惧怕。“大刘本质上是一个羞涩的人,和陌生人不爱说话,也十分警惕。”2007年就采访过刘慈欣的前新华社记者,也是目前刘慈欣的版权开发合作方姬少亭说。这无疑给我的采访增加了许多难度,在科幻大会的三天时间里,刘慈欣的行程表被排满,而这与他在山西阳泉的生活截然不同。

刘慈欣1963年出生在北京。他父亲当过兵,后来被下放到山西阳泉,成为一名煤炭矿工。跟随家人,刘慈欣的小学、初中都在矿区长大。据他回忆,他大概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科幻小说,初中时动笔写科幻,至于为什么迷上科幻,他不太能说清楚,就好像你问一个足球迷看足球赛哪有趣一样很难得到答案。对更多的细节,刘慈欣不愿再谈。“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我更关注的是未来。”对于自己的私人生活,他也谈论得极少,能一笔带过最好。“我更希望大家关注的是我的作品,而不是我的生活。一个作家的作品已经是他全部的思考以及生活。”刘慈欣说。

娘子关电厂生产技术办公楼,刘慈欣当年的办公室就在左侧三楼最右边的房间(张雷 摄)

“小学我在矿区长大,那是‘文革’期间武斗最严重的时候,学习负担不重,有许多玩的时间。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物质匮乏,生活条件限制,我制造过火枪、弹弓,也和大多数的男孩一样打过群架。到了初中时,已经改革开放,进入到相对密集的学习状态。”从小到大,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和同时代的孩子们一样,依稀有着一些模糊的考量,那时候的男孩子都想在未来成为一名科学家,那是个让人感到最荣耀的职业,他也并不例外。

虽说如此,梦想毕竟只是梦想,刘慈欣很快就意识到要实现起来十分艰难。恢复高考之后,他考取了华北水利水电大学的水电工程专业,用他的话来说,“我是一个挺典型的理工科男,和不太熟的人不怎么说话,喜欢钻研一些科学,闲暇时喜欢打游戏,学习在班上中等。后来,我的梦想可能就变得更切实际一些,我希望未来有一份稳定的工程师工作,并且可以在闲暇时间看书写科幻”。像刘慈欣这样,很早就能看清楚自己的人并不多见。所说的梦想都实现了,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与大多数60年代出生,抱着文学和乡愁的知识分子不同,刘慈欣更像是我们所认知的那类理工男,保守、专注、理性,在他的身上你很少能挖掘出惊心动魄的成长经历——或许有,但他并不愿谈论——更难把某种80年代的时代性理想主义作为他人生转折的象征。他对自己的描述,是平淡且庸常的。

大学之后刘慈欣被分配到山西娘子关电力站做工程师,和所学专业基本对口且是一份稳定工作。这份工作于他的创作而言有着显而易见的重要性——90年代,靠写中国科幻小说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意味着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月色中的娘子关发电厂冷凝塔和外墙上的《三体》墙绘(张雷 摄)

“娘子关这个地方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闭塞,粗一看周围被山环绕,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电影院、图书馆、舞厅,包括阳泉市最好的游泳馆都在这里。而且员工收入和福利都不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拿了工资都不用花,该发的东西都发了。这个地方太适合做科幻创作,每年忙碌3~4个月,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没人打扰,安安静静。这二十几年我也有几次跳槽甚至升迁的机会,但我都拒绝了,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工作提供给我最好的写作环境。”1994年,31岁的刘慈欣和自己电力站的同事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直到2009年因为污染原因,娘子关电力站关门,刘慈欣才离开这份工作,成为一名职业的科幻小说作家。

《三体》获奖前后,刘慈欣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变过。一旦回到了娘子关,他就从一个科幻迷追逐的神一样的人物,变成一个普通人——买菜做饭、照顾妻子和女儿。在他的同事、邻居看来,他依然是他们熟悉的“刘工”,至于那个别人口中的“科幻界大刘”,没人知道。而他对此,是感觉到舒服与坦然的。大多数人都会在庸常生活中借由精神生活去找到逃避,而这点在刘慈欣身上并没有过多的体现,反倒是一种小城市的生活给予了他足够多的思考时间。

他这些年来常常被媒体问到一个问题:“难道你从未想过离开一个小城,难道你在这个地方不孤单?”

“我一直保有一个习惯,每天固定的至少4个小时的阅读时间。但和很多人不一样,我没有对外交流的欲望,我更喜欢和自己沟通的过程。地缘性并不能解决我们的视野,科幻作家他所处的位置是不要待在大都市,大家可以看看世界科幻三巨头——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阿瑟·查尔斯·克拉克,这三个人中间,最具现代色彩、想象最前沿、视野最广阔、想象力最辉煌的就是克拉克,而他一辈子待在斯里兰卡的一个小渔村。我们生活在哪里,和思想的漫游是两码事。”刘慈欣并没妄言。在《三体》获奖之前,他与圈子很小的科幻圈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得十分微妙。他过自己的生活,写好自己的作品,而刘慈欣此人是谁并不重要。

电视剧《三体》剧照

短篇时代

据《科幻世界》前主编姚海军回忆,1999年的夏天,《科幻世界》收到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鲸歌》的投稿。此前无数次的投稿和退稿并没有将他击退。

早年科幻小说的发表阵地有限,创办于1979年的《科幻世界》无疑是少有的科幻文学平台。当他们收到这位叫做刘慈欣的陌生作者的《鲸歌》时,责任编辑将这个作品在选题会上与大家分享。“那时候我并不是刘慈欣的直接责任编辑,但那篇文章引起了轰动,大家都在热议这个刚刚出现的作者。”姚海军说。

《鲸歌》成为了刘慈欣第一篇真正意义上发表的处女作,而实际上,对1978年就开始写科幻小说的刘慈欣来说,他已经等待了20年。在反复的退稿之中,刘慈欣完成着自己的蜕变,而时间是他最大的代价:从一个科幻少年到第一次发表自己的作品,他几乎经历了五分之一的人生。

上世纪80年代的科幻小说被列为“精神污染”的对象而受到限制,国内大概有将近10年的时间,科幻出版近乎于零。刘慈欣说:“那时候的市场并不允许科幻作家去写长篇小说的体量,连发表都是一个难题,如果当时的科幻市场很好,每一个我的短篇都应该是一个长篇的构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虽然也写科幻但基本上是停顿状态。”姬少亭也告诉我,其实刘慈欣当时在写这批短篇小说时,已经想过,这也许是未来成为一部部长篇的梗概而已,当她第一次在《科幻世界》阅读到刘慈欣时,感觉几千字的短篇中包含了一种密集的信息量。

《科幻世界》杂志社收藏的1999年刘慈欣作品《鲸歌》下厂付印胶片

“1999年是刘慈欣的一个转折,《带上她的眼睛》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第二年的《流浪地球》收获特等奖,一部接一部,像是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创作机关。在《三体》连载于《科幻世界》的2006年之前,他已经是科幻圈里众人皆知的人物。”姚海军回忆。

此前,在外部大环境的影响下,刘慈欣并没有马上获得长篇的发表机会,即使他试图寻找一些独特的视角——看上去不像科幻小说,但却有一部分科幻内容,比如《超新星纪元》就是1991年的尝试,“最终我还是失败了,没有人愿意出版”。

刘慈欣的短篇小说时代一直延续到了2002年,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背负着沉重使命感的主流作家。“这也是主流文学和类型文学的区别,主流文学创作者面对现实会十分焦虑,而类型文学则重在享受生活,科幻本身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说。

刘慈欣的长篇作品《魔鬼积木》《超新星纪元》属于一直被搁置、没有被出版的小说,也在其短篇影响力的作用下获得了出版机会。而他自己最喜欢的长篇《球状闪电》则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在出版社、杂志编辑的商业策划下进行的创作。所以,在他看来,这时候科幻作品能“火”很像是国家处于快速上升期的一种需要,给科幻文学的存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科幻小说是国力的晴雨表这种说法并非没有根据,这也契合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与美国快速上升期的关系。

2005年的《球状闪电》销量不错,这也是刘慈欣从事科幻创作以来收到的最多的一笔稿费——3万元。在科幻作家董仁威的记述里,这笔钱并没给大刘带来多少欢乐,倒是增添了许多烦恼,这么一笔钱通过邮局寄到了他工作的单位,这让人觉得刘工发了财,没事儿就在食堂里来几句阴阳怪气的“祝福”,让他百口莫辩。

刘慈欣出席2019年中国科幻大会,为粉丝签名(红星新闻 王效/视觉中国 供图)

正因为有了《球状闪电》的销量,才有了后面《三体》长篇在《科幻世界》的连载。连载小说的模式,边写边发,与读者的反馈链接成了一体,“坚持科幻是通俗小说,放在第一位的是读者的感受”,这是姚海军认为《三体》最终走向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正如一次采访中有记者问刘慈欣,你认为科幻创作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

他的回答是:“铜钱”原则。不是说我掉到钱眼里了,铜钱外圆内方,外圆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表现手法应该多种多样,灵活多变,适合读者不同的欣赏取向;内方就是我们对科幻应该有一个核心的理念,这个理念是一个底线,不能突破,它也是一种文学体裁存在的依据。

面对质疑

2015年的第73届雨果奖颁奖前,刘慈欣被提名了。这个被称为科幻界诺贝尔的奖项,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亚洲人获得。颁奖现场刘慈欣没有去,他对于获奖没有抱任何希望,甚至给主办方打过电话,如果不出席是否会影响颁奖,对方的答复是:不会。这似乎像是一个中国陪跑的答案。但在世界科幻大会的书摊上,当天英文版《三体1》和刚出版的《三体2》竟然销售一空,甚至连补货都已经售罄。这时候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这个没有听过的东方名字——刘慈欣。

最佳长篇奖一直以来都是雨果奖的重头戏,当林格伦博士(Dr.Kjell Lindgren)身着太空服漂浮在画面中间宣布获奖作品是《三体1》的时候,观众席里传来尖叫,《三体1》的译者刘宇昆走上舞台,表情惊喜、惊讶、紧张。从没有想过这一刻会到来,当获奖消息从美国传到刘慈欣耳朵里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2014 年11 月2 日,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左)和刘慈欣在星云奖颁奖现场同科幻迷互动(李一博 摄/新华社 供图)

网络上媒体报道铺天盖地,很多人开始搜索刘慈欣的词条以及获奖作品简介。我们无法得知当天晚上刘慈欣是否因为获奖而失眠,但在他之后的采访中,他常常会将无法承受“皇冠之重”的言语刺向自己,仿佛那是别人的作品,而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刘慈欣获奖之后,读者群从科幻迷几何形地膨胀到了主流文学界,他们要看看,刘慈欣到底写了什么?一时间,文学爱好者、科学工作者,他的读者渗透到了各行各业。接下来的故事我们已经很熟悉,中国航空航天部门的工作人员在“豆瓣”上评价《三体》对中国航空航天事业的走向有所启发;互联网公司的各家大佬们讨论“黑暗森林法则”与中国互联网创业环境的异同;乃至于有奥巴马让人发邮件给刘慈欣要《三体2》与《三体3》的催更信,中国外交部找上门的情节……这个故事极像了一个杜撰的励志电影。对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褒奖。科幻迷们把这部小说奉为中国科幻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

然而,伴随好消息而来的,是开始有了不同的质疑声音,刘慈欣上网会浏览“豆瓣”对于《三体》的评价:“我并不抗拒那些不一样的声音,如果是讲道理的,对我是有启发性的。”普遍的质疑点归结为两方面:一、文学爱好者们认为他的文学能力有限;二、科普迷们认为里面存在明显的科学漏洞。

这两类不同角度的质疑还没有等媒体开炮,刘慈欣就回应了:在自己的《三体》中确实存在许多缺陷和硬伤,譬如在《三体1》的最后三分之一部分,对前面设下的悬念解释得过于生硬,即便他已经删掉了一些知识硬块,但仍感生硬;第二部则存在进展缓慢、线索凌乱的问题,“黑暗森林理论”也有许多经不住严格推论的地方。“现在大家把科幻小说放到了一个太高的评价体系里去呈现,譬如对现实是否映射?是否能够预测未来?据我所知,真正预测了未来的科幻文学寥寥无几,科幻小说的任务只是基于科学,排列出对未来想象力的可能性。它终究不是科学本身,我更关注的是一种科技带来的震撼和美感。毫无疑问,是科学引领科幻,感谢科学家给了我们一口饭吃。”刘慈欣说。

电视剧《三体》剧照

《三体》的起始点源自一篇科学文章,“三个质点在自身引力下运动”,他创作的最初想法是提出一个设想:“假如宇宙中充满着文明,它最糟糕的是个什么状态?”继续往下想,这个念头就像植物一样生长开来。

“2000年,在科幻笔会里我见到了作者刘慈欣,那一次深入的交流,让我意识到他是一个在生活上有着丰富阅历,且有自己一套独立宇宙观的人。”姚海军回忆说,那时候笔会安排了编辑和自己的作者住同一个房间,方便有更多的碰撞和火花。之后姚海军成为了刘慈欣的责任编辑,到现在已经23年的时间。他从另一个角度给了我们一些对刘慈欣的个人化的解读:“在这些年中,大刘越来越清楚自己写科幻作品的意义,他最关注的是如何展现科学的美感,像一棵树的成长,平衡现实与科学的内容,最终让它作品中的宇宙变成与现实生活有关联、有质感的故事。”

离第一部《三体》出版已经过去了18年时间,对于这部书的讨论或好或坏依旧针尖麦芒。汪洋大海般的宇宙场景和想象力的自洽,在狂热的科幻迷眼里已是中国科幻大尺度描述中难得的佳作,所以当他们在网上和负面评价针锋相对时,倒是刘慈欣劝解他们息怒。在他看来,一切的争论、建议,或读出来的在他写作框架之外的深意,都是有价值的思考,也因此在大多数采访过程里,当记者提出《三体》的细节性讨论时,他说:“当一个作家完成了自己的作品,那么我便和作品再无关系,我每次多说的解读,都会影响读者的判断和想象力。”

其实说狠话的并非来自那些攻击他的人,而是刘慈欣自己,“我认为《三体》的成功是一个偶然性的事件”。轻描淡写之下,似乎封闭了许多“黑粉”的悠悠众口。

在《三体》获奖之前,小众的科幻圈子里就有“四大天王”的说法: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姚海军说:“刘慈欣的《三体》将科幻小说推向更大众主流的市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走向大众也是科幻小说作家们的集体努力,刘慈欣、王晋康、何夕三人是中国硬科幻的代表,从科学基础中走到一个更遥远的想象空间,而韩松的科幻现实主义是对硬科幻的另一种补充。他们在这条路上努力了很多年,中国科幻断断续续地发展、吸收,走到今天不易,无论外界的评价是什么,这都是一群科幻作家们必经、成长的过程。”

《流浪地球》剧照

自《三体》获奖以来,科幻影视、周边衍生产品出现了一种“科幻热”,而在我和刘慈欣聊起这个问题时,他喜忧参半。“科幻小说热是虚假的繁荣,科幻影视或许会生发出一种全新的类型电影。现在科幻产业仍然没有走出一个循环——作家群体小,生产出有影响的作品少,市场受众少,反过来又养不起更大的作家群体。”《三体》作品因为获奖大卖800万册,而在这样的光环下,对其他创作者以及刘慈欣自己过去作品的销售拉动也不大。

两个刘慈欣

媒体喜欢问刘慈欣关于人类未来、科学与宗教、人工智能、外星文明的问题,好像他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科学家,而不是问一个写科幻小说的。”

可是随即,他也会很认真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当谈论到生活和创作之间的关系时,他曾经说写作科幻是逃避沉闷生活的一条道路,转念他又将这种说法解释为他能够自洽两种生活,如同平行世界一般的存在。从他身上总是会看到一些“矛盾性”的存在。似乎他的这类矛盾性,才是阅读他作品很好的一把钥匙,他试图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但同时又很想介入到交流中去。

“大刘其实是一个敏感、温情的人,但他和陌生人的关系却显得十分冷漠,你能想象他是一个写日记的人吗?日记风格像胡适先生。第一次采访他是在2007年,前段时间我和他感叹,认识你已经10年了,他给我的回复是他的Word日记,是我采访他那天他写的日记——早上洗窗帘,晚上有一个新华社记者来电聊了一个小时。”姬少亭没想到,一通电话,被刘慈欣记录在了10年前的日记中。

在我们的现场采访过程中,刘慈欣又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警惕交流、有一种刻意的疏离感,但在同事、朋友们看来,大刘是一个温和的人。姚海军告诉我:“如果你能理解大刘身上的矛盾性,那么你大概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

《三体》剧照

直到开始描述他,我发现刘慈欣看似自然而然的状态中,深深地隐藏着某种焦虑,或许是没有更好的故事?故事连自己都打动不了?类似的想象力已经被人使用过?“最近的一篇小说,我是应麻省理工学院的邀约写了一篇短篇小说《黄金原野》,但我并不喜欢这部作品。可我没有办法,我写不出来。从《三体》系列的第三部出版到现在为止,我想不出一个让我满意的创意来,想不出一个能让我兴奋起来的构思。我每天用大量的时间去想这些,没有任何让自己兴奋起来的想法……”刘慈欣告诉我。

而在老朋友姚海军看来,大刘并不是只将目光投向宇宙的最深处,在现实生活的创作里,为了体验生活,他曾经到一个建筑工地做了几个月的工人,这件事大概他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大多数人看到的是被粉丝们拥戴的大刘,而那个在山西阳泉生活着、焦虑着又偶尔茫然的刘慈欣,恐怕他不会让人看到。

我们常常希望从作家的口中获悉他们的灵感来源,得知他们为了这部作品的付出,更想了解他们对于文学的热爱是何等纯粹。这些刘慈欣都不会告诉你,他会把最残酷、最实在的回答告诉你,让你搜肠刮肚但发现他依然是笔下难以描述的神秘人物。但是当你看到他作品中的诗意、情怀以及理想,你会想,眼前的刘慈欣和作品里的刘慈欣真的是一个人吗?“不要试图在作品中找到我的影子,我不会写我。”

公众场合很少能听到刘慈欣说浪漫的话,但在2018年获得克拉克奖的英文演讲里他好像第一次面对公众饱含了深情:“我一直在努力延续着克拉克的想象,我相信,无垠的太空仍然是人类想象力最好的去向和归宿,我一直在描写宇宙的宏大神奇,描写星际探险,描写遥远世界中的生命和文明,尽管在现在的科幻作家中,这样会显得有些幼稚,甚至显得跟不上时代。正如克拉克的墓志铭:他从未长大,但从未停止成长。”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不要夸大科幻的使命感

三联生活周刊:网上说,你小说中对于女性的描述,有直男癌的特征。

刘慈欣:那只能说,这个人只阅读了《三体》,我其他小说中的很多女性角色独立、勇敢,甚至让男性无法企及。人物角色的设定只是我讲述故事的一个工具。

三联生活周刊:科幻小说中的爱情,和其他文学类型中的爱情的区别是什么?

刘慈欣:爱情的发生外延扩大,边界被打开。你可以与外星人、机器智能产生爱情,也可以像美国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古恩在《黑暗的左手》里描写的,一个人的性别可以来回切换,爱情已经没有性别可言。

电视剧《三体》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外太空文明存在吗?

刘慈欣:从科幻小说的角度来说,你当然可以相信,但从科学家角度来说,现在没有迹象表明。生命萌发的概率,很可能在别的地方还没发生过,也许萌发过程十分偶然,这种偶然性就类似一阵风把金属垃圾吹到天上,落下来的时候组成了一辆奔驰车。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作品创作中是否有一个核心的世界观?

刘慈欣:我很有意识地使自己的世界观飘忽不定。对于一个创作者,拥有坚定的世界观对他的创作不是好事情,在作品中表达人在宇宙面前的迷茫、探索,以及渺小,这是科幻作品里的主题。假若有一种坚定的世界观以及明确的答案,那么对于一个作品来说就是缺乏活力以及开放性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人性的善恶如何理解?

刘慈欣:人性其实不是恒定的东西。在我们的认知系统中,似乎人性善恶是恒定不变的观点。但实际上人性一直都在适应环境的变化。当然,未来人性会面对改变,技术造就的社会环境将极大地改变人性,这个巨大的改变其实还没开始。那么节点在哪里呢?是当人与机器真正结合的时候。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离开手机,但未来当某个类似手机的机器成为了我们的器官,并完成了在生物学上的结合,人类的未来属性或许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我们今天的人无法想到的。

三联生活周刊:科幻是科技发展的一面镜子,对这种说法你怎么看?

刘慈欣:首先从科幻的内容本身来说不是反映现实,它反映的是超现实的想象世界;从发展状态上来说,它是一个国家发展的标志,处于快速现代化进程并达到一定规模,科幻才能发展起来。落后的国家虽然也会产生很多不错的科幻作品,我曾经看到过越南、菲律宾、埃及的,但它们普遍不会得到关注,除非你以美国人的身份来发表。


《流浪地球》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科幻小说一直在工具和科普中摇摆发展,你是否对此有什么使命感?

刘慈欣:我们可以给科幻赋予很多的功能,但它并不能承担起太大的使命,反而是在中国被反复强调了,这和我们的历史发展进程有关,科幻变成了强国梦的一种幻想。但其实科幻小说就只是大众文学的一种类型,也许激发人们对科幻的兴趣,也许反映和批判现实,但我认为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其他的功能我兴趣不大。

三联生活周刊:科幻小说是否具有对未来和科学的警示意义?

刘慈欣:还是那句话,科幻小说作家承载了太多的责任和意义。其实,大部分科幻作家为了作品的阅读性,会去描述世界末日、人和智能的冲突,这种所谓的黑暗并不说明科幻作家悲观。在我们的过去有过很有光明未来的科幻作品,可是这样的作品并不具备观赏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警示性是科幻写作的初衷和目的,也许这仅是作家在故事和观赏中的附带作用。最后我想说的是,科幻文学就是一种大众文学而已,没有那么多的使命感,只是去呈现人在未来的可能性。

三联生活周刊:在科幻小说中如何构建一种大尺度的场景?

刘慈欣:尺度是一个有趣的内容。比如恐高的人,当他处于500米高空时,他会感受到恐惧,但当一个恐高的人坐上飞机,这种恐惧感就会消失,你在500米高空时感受到的恐惧的来源是因为你有一个熟悉的参数对比,但当这个尺度处于你仅凭数字去丈量的陌生感中时,你就完全跳出了理解的范畴,反而变得麻木。在科幻小说里动辄几万光年,那么这个对于读者而言仅成为了一个数据,你无法感知它的遥远,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所熟知的场景来构建一个陌生的宇宙空间,让这种陌生变成熟悉,那么大尺度的宇宙才能进入到可以被理解的范畴。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人工智能威胁论?

刘慈欣:首先,人工智能威胁论被或多或少地夸大了,甚至有点危言耸听,人工智能会超出人类的智慧,这个想法很不确定。唯一肯定的是人工智能在未来会替代很多人的工作,把人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我的看法是,它有许多目前还无法确定是否能够真正突破的技术障碍,但这些技术障碍一旦被突破,就会产生出非常强大的东西,人类将无法理解它,无法与它交流,就像蚂蚁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中间还有许多的技术障碍,也许永远克服不了。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你是一个无神论者,科学到最后会不会成为信仰?

刘慈欣:在我看来,宗教确实有许多值得敬仰和尊重的部分,就像佛教是一种非常有智慧的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去信仰它,也并不妨碍我欣赏它衍生出来的美学。宗教中设想的创世现在还没有办法证伪,有很多迹象表明,宇宙中的很多参数是被精确调制过的,否则生命没有办法出现,即使有宇宙的创造者,也是在科学范畴之内的,不会跑到科学的范畴之外。最后,科学并不会成为一种信仰,因为它的属性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种怀疑和突破。

三联生活周刊:有人评价说《三体》的成功,是你构建了一种本土化的科幻形态。

刘慈欣: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所写的科幻类型应该是一种世界性的,虽然起于西方,但没有说会出现一种东方式独有的(科幻)。硬核科幻不存在本土化这么一说,因为科学基础是世界性的。也许有人认为人物、思考逻辑,包括我在《三体》中描述到的“文革”是本土化的方式,但这些并不是科学的基础,它只是一个事件,发生在中国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许多读者想知道你现在是否在构思下一部小说?《三体》影响力这么大,你是否有压力?

刘慈欣:我一直在构思新的小说,但是没有好的创意和想法能打动我。有许多新的想法,但需要我做出排序以及选择,一旦构思完成动笔写很快,但前面的过程很折磨人。对新的作品,我没有什么压力。现在回过头来看,不管是科幻业界还是出版界,我们都倾向于认为《三体》是一个偶然现象。因为,它的出现对国内其他长篇科幻小说没有任何带动作用,对书的销量,甚至对我自己其他长篇小说的销量都没有带动,它是孤立的、偶然的。你不能把这个孤立的现象拿来证明中国科幻达到世界水平,这显然不切合实际。《三体》从第一部到最后一部出版,这段时间国内科幻小说的市场并没有明显改善。我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应该很复杂。全世界的科幻文学都在衰落,这种现象你得问从事科幻研究的人或者出版业人士,他们可能知道得更多。

电视剧《三体》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中国科幻产业的现状和发展?

刘慈欣:中国科幻产业包含科幻出版物和科幻影视两大块。科幻出版物只是表面的繁荣,除了少部分科幻作品外,依然是受众小,作家群后劲不足,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我并不持乐观态度。反而是科幻影视我很乐观,不久的将来即将会迎来大的发展阶段,也许过程中会有曲折,但结果可能是好的。首先是市场需要,美国科幻大片在中国的热卖说明了这个情况;另一方面中国的快速现代化进程,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未来感的事情,给科幻片的市场提供了土壤,很有可能未来的5~10年中国会成为除美国好莱坞之外的又一个科幻影视大国。

本文源三联数字刊2018年第51期 实习生阚纯裕对本文亦有贡献






 排版:小映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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