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生日,清朝的雍正爷是个工作狂,每年只有三天不批折子,其中一天就包括自己生日。足见生日这天休班摸鱼是一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今天我这个平素天天肝稿的人也就不写正稿了,有些本来应该今天立刻聊聊的要闻——比如拜登突然去了基辅这种事,还是留到以后再写好了。今天就信笔由缰,跟大家说点心里话。今天凌晨,有一位加了我私信好友两年的读者(我的号也就只写了两年)突然连发数条信息给我,质问我是不是把他在公号上拉黑了。然后我就去查了查,发现还真是的,起因是我写了篇文章,评论某个事件,这位读者看了不开心,绝对对他反对的那个人批判不够彻底,就在文章下面给我留言,留言也就罢了,说着说着就对我展开了人身攻击,我就按一般流程把他给拉黑了。拉黑的原因其实有二,原因之一是他一留言我才发现他,虽然关注我两年了,但其实从来没在公众号上打赏过。其实打不打赏本也无所谓,所谓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你在我文章底下和平交流、理性讨论也就罢了。但看了我两年文章、没培养起一点默契与情谊,一语不合他就立马开骂,这种人我要是还不把他请出我的朋友圈,会让我着实觉得自己有点太犯贱了。我自己觉得自己还算是个礼貌的人,也不打算回骂他什么,直接拉黑了事就好。但在私信里删好友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他一句,说“不好意思,我不想跟私人版的汉武帝交朋友”。其实这就是我必须拉黑他的理由二,我不知道他听懂这个我自己造的梗的意思没有,这里费两句笔墨解释一下。我是学历史的,而众所周知,我们这行当在中国的祖师爷太史公司马迁,生前曾在特殊部位挨过一刀,而他挨这一刀的原因其实特别龟毛。汉武帝晚年宠信李夫人,为了给他大舅哥李广利封个侯,就搞了个“萝卜招聘”,专门劳师动众打了一次匈奴。而这场战争当中出了个意外事件,卫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在率领偏师给其打配合的时候被匈奴俘虏而后投降了。汉武帝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大怒,心想你虽然之前仗打的不错,但既然兵败被俘了,怎么就不肯去死呢?你这个汉奸!(真·原版汉奸)但汉武帝这人,心里虽然已经定了这个性质,嘴上却不说。而是把这个问题放到朝堂上让群臣自由讨论 :大家说说呗,李陵投降匈奴的这个事情,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你想,群臣是帮多精明的人啊,早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都顺着他说:李陵是汉奸!投降匈奴罪不可恕!皇上赶紧诛了他留在长安的三族吧!然后就问到了司马迁那儿。据司马迁自己后来跟好友任安回忆,他跟李陵其实也没啥交情,但还是多了句嘴,提了个不同观点:要不咱别看问题这么片面?万一李陵是另有打算,身在匈奴心在汉,想潜伏起来当余则成(欲得其当而报于汉)呢?但司马迁没想到,这一句话可是摸了汉武帝的老虎屁股:好你个司马迁,居然敢为汉奸李陵辩护,你肯定也是汉奸!抓起来!下狱论死!好在汉代处置欺君之罪,还没后来那么“罪在不赦”,你交钱或者愿意忍受宫刑成为皇家私奴就可以免死。司马迁家里穷,又没有朋友愿意帮他,可他又太想写完父亲托付给他的那部《史记》,于是一咬牙一闭眼,就一刀了断了是非根……分析这场案件的前因后果,你会发现汉武帝这个人有一种非常巨婴式思维方式,我们姑且称之为“吸血鬼逻辑”,它的逻辑模型是这样的:李陵这家伙投降了匈奴,所以他是汉奸。你司马迁居然敢给这小子洗地,所以你也是汉奸!而为什么汉武帝处置了司马迁后所有亲朋故旧没有一个人愿意搭把手拉他一把、替他说句话呢?大约是因为大家也都看明白了,谁要是敢替被定了性的司马迁发言,也会让自己成为汉奸 。这套“吸血鬼逻辑”非常可怕,因为一旦你允许它生效,就会让所有被扣帽子者陷入旁人救都不敢救的、人人自危的绝境当中。而更可怕的是,现实中以这种思维去行事的人,可不止有帝制时代九五至尊的皇帝,很多普通人平素在说理论事的时候也是这么“吸血鬼”的——我认定某个人是xx,你居然不批判他?(或者你批判的居然没有我想的那样猛烈、或是在那个点上)那你也是个xx!敢替你说话的人也是xx!……只要这样想的人有足够数量,这种思维可以像病毒、想野火一样无限制的传递下去,把整个世界都染得非黑即白,你死我活。所以生活在这种人群中的人,只能发明一些你仔细一想就特别黑色幽默词汇——比如某特殊年代的“划清界限”。小时候我常觉得奇怪,“划清界限”这样的词儿究竟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想明哲自保,沉默不可以么?或者表态性的批判两句不可以么?可是后来接触人多了,我看明白了:当一个社会中充斥了太多人都奉行吸血鬼逻辑时。你将不再拥有沉默权的,甚至连批判都需要遵循一定的范式,一旦被认为说不到点子上,就容易“感染”那些致命的帽子。跟有这样思维的人相处实在是太危险了,因为这种人的内心当中其实都住着一个暴君、他们都是“私人版的汉武帝”,当你说出不合他们心意的话的时候,他们之所以还没冲过来拿刀阉了你,仅仅是因为他们也是草民,没有掌握那种权力——让我们衷心的感谢祖国日趋完善的法制建设好了,是法律把这些人内心当中的野兽,牢牢地关在了笼子里。但是,我还是想离这种人越远越好,有这种思维倾向的人,我一个都不想跟他们交朋友、一篇文章都不想让他们读。因我害怕他们心中那只嗜血的野兽。我是一个靠写文章吃饭的人,写那么多文章,我不可能保证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观点,都那么完美无瑕、无可挑剔。谁又能保证呢?刚刚过去的疫情三年中,我曾替上海的张文宏教授说了几句很微末的话,结果差点没被一帮有这种吸血鬼逻辑的人网暴到死。那一次之后我就已经给自己定下来规矩,以后再遇到有这种倾向的读者,不费口舌,直接端茶送客、拉黑不谢,不管你关注过我多长时间。因为你这样的读者,我真的伺候不起。过了这个生日,我就三十五了,司马迁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在他父亲司马谈的病床前接下了写作《史记》的家族任务,在这个年龄,他定下了他一生的目标。其实这个目标说大也不大,无非“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到了这个年龄的我,也有这样一个目标——也许注定没有司马迁做的那样好,但我想完成它,我想为后世留下我的“一家之言”。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必须给制定一些原则,所谓“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理想悲壮的死去,而成熟的理想主义者会为了理想苟且地活着。”我也不想活的那么苟且,但我必须懂得避祸。而避祸的起步,就是远离那些喜欢到处为祸的人。“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避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是的,我是个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野心的人,之所以还这样天天肝稿子,过个生日还要承受某些人的私信网暴,我之所以忍耐这样的生活,为的是什么呢?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所以在生日这天,我要和这样的人、这样的逻辑,“划清界限”。再强调一遍,那些有吸血鬼逻辑的读者,请远离我、取关我、谢谢你们,慢走不送。写号也有两年了,我真的不奢望我自己能再涨多少粉丝,我的文章只给想读它、能读它、配读它的朋友看。至于他者,都请退散。或者,哪怕没人看我的文字了,我就写我自己的,也能这样写下去。请给我一点空间,让我成我自己的一家之言,谢谢。这是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码字者的肺腑之言。 说要休息,又信笔写了这么多,权做生日感言好了。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又老了一岁,昨晚一睡没睡好觉,想起了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写的那首《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柔地走进那良夜》),因为记得文中有“老年”之语,我当年一直以为这是一首作者描述自己晚景的诗。可是昨晚和着此时的心境再读,发现其实不是的,狄兰·托马斯死的时候也才39岁,他根本没有什么晚景可言。他想用这首诗表达的,其实只是一种不屈与理想: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搜了半天,中文中居然看不到能特符合自己此时心境的翻译,就自己试着译了一版:不要温顺的走进那良夜,若老之将至,我就在日暮里将自己燃尽。怒吼吧,怒吼,哪怕生命的火即将熄灭!尽管智者们也已承认了黑暗的正确,只因语言无法在黑夜中迸发出闪电。但我,也绝不温顺的走进这暗夜。碧绿的海湾里,点滴的事迹舞姿摇曳,最后的浪花中,良知的呼唤更加清冽:怒吼吧,怒吼,哪怕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即便为时已晚,狂人让太阳也徒生悲切,我也将抓住飞驰的阳光写下最后的赞诗,而不温顺地走进这长夜。严肃的人们已经临近死亡,丧失了视觉,失明的眼眸却如流星闪光,充满了喜悦,怒吼吧,怒吼!哪怕生命之火即将熄灭!而您,上苍——我在天的父,请用您的热泪诅咒并祈愿。而我祈求:怒吼吧,怒吼,哪怕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仅以此诗做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送给您,我的读者,感谢您的一路相随。我的生日,祝你们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