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东方美系列讲座 | 一次三人的会饮

江湖，陈默作品，2014 年

“重塑东方美”，一次三人的会饮

《会饮篇》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名对话录，是一次盛大宴会中的谈话记录。宴会中朋友们饮酒颂诗，尽享欢愉，席间讨论了诸多关于“爱”与“美”的话题。我想无论古今，无论西东，人对美的追求和讨论从未停息。如今，我有幸与两位中国画艺术家谈论中国水墨画中体现的“东方美”，以及这种隽永绵长的“东方美”如何在现代的语境下表达。我将谈话记录下来，愿与大家一起分享“重塑东方美”这一次三个人的会饮。

林逸鹏：家地和陈默都是理工科出身，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对艺术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

范家地：我是在南京读本科的时候，就时常参加当时王俊教授在东南大学哲学系组织的学术沙龙，接触到很多哲学、社会、艺术界的学者和艺术家，其中就包括林教授您。后来，我来美国留学和工作，王俊老师也来了美国，通过他，我一直同国内艺术家保持着联系，关注着国内艺术的动向，特别注意到林教授组织的“重塑东方美”艺术展，对您的艺术理念深为认同，也喜欢您的艺术作品。我是理工科出身，现在也从事与工程技术相关的工作。但很感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人文艺术和基督信仰，得以窥其堂奥，并被它们深深吸引，也催生我在科学技术与人文社科及宗教艺术之间架起桥的冲动。受这种冲动的驱使，我在2022年组织了“富乐米”论坛，邀请汉语神学界学者讨论与基督信仰相关的各种理论与实践问题，受到很多人的欢迎，我自己也受益匪浅。并且，这个论坛也触动了我更多的想法，让我想把信仰与艺术勾连起来。

范家地：陈老师，说说你吧，你的经历更独特。你是理工科出身，现在转行成为职业艺术家和策展人。是什么让你选择这条“不一样”的道路？

陈默：我父亲是一位陶瓷艺术家，他设计瓷器的形状，并在上面进行绘画，进而烧制，做成精美的瓷器。我可能受他的影响，从小喜欢画画。我本科就读于清华化工系，在学习之余参加了建筑系的一个绘画兴趣小组，大家每周抽出一天凑在一起画画。本科毕业后，我来到康奈尔大学，选择计算机专业，因为好找工作嘛。硕士毕业后，我从事了几份计算机相关的工作，但并没有放弃对绘画的热爱。最终，我发现绘画才是我内心真正想追求的东西。所以在2013年来到芝加哥艺术学院的绘画系继续深造，走上了艺术这条道路。我觉得人生是一次马拉松，相较于结果，我更享受其中的过程。所以，我就坚持，并享受我的“不一样”吧。

范家地：陈老师，你在中美两国顶尖的学府中接受了理工科的教育，又在艺术界顶尖的大学中学习了绘画，可谓学通文理，学贯中西。作为一名有理工科背景的艺术家，你是如何看待科学与艺术的关系的？

陈默：我认为艺术和科学的共通之处在于创新和探索未知。我艺术上的第一个突破来自于形成了自己的绘画语言。绘画逻辑界于具象和抽象之间，描述的主题也在画面和概念之间来回切换，表达手段基于材料、过程、情绪、手势的不同而变化。我希望表达的是流动的时空而非尘埃落定的那刻，着重的是一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境界。这种飘渺不定的感觉是建立在用量子物理学解释世界的模型之上。

范家地：那你会将科学的教育背景融入在绘画中吗？

陈默：会呀，科学的教育背景对我影响很大，也在艺术上塑造了一个独特的我。因为我认为艺术是艺术家对自我的表达，我表达的就是这个独特的自我。2017年的作品《红尘》是我艺术上的又一次突破。我喜欢研究星相。我写的这个算法采集了我自己的本命星盘数据,根据天上星辰每天的变化处理数据, 使画面反映出我每天的情绪变化。我把这幅作品的画面图像与人工智能算法结合,创造出了一幅有自己 “生命” 的画。画面随时间变化。为此，我自创了一个词，叫它“生命体绘画”(bio-painting)。我的艺术创作从中国山水画中汲取灵感, 运用诸如绘画、影像、VR 虚拟现实装置、计算机图像、人工智能、行为艺术、社会实践等多种不同艺术表现形式, 创作出抽象而又充满隐喻的“思维空间风景”。

红尘，陈默作品，2017年

范家地：说到中国画，我想请教林老师。我觉得中国画似乎在世界眼中，甚至是在很多华人眼中，都存在很深的刻板印象。大家一提到中国画，就想到工笔花鸟，或者写意山水。您是“现代中国水墨画”的专家，请问“现代中国水墨画”具体是什么意思？

林逸鹏：你说的很对，这种刻板印象普遍存在。中国画历史悠久，有着它自身的特点和内在的发展逻辑。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画经历与西方文化碰撞、融合的艰难过程。现代中国水墨画以传统的承载形式为载体，如毛笔、水墨、宣纸、绢帛，但融入了西方现代的绘画理念和表现手法，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徐悲鸿、林风眠、吴冠中，都是成功的现代型中国水墨画艺术家。但要以自己现代的文化精神、美学规范和语言形式等方面完整系统的形象屹立于世界艺坛，仍然需要艺术家持续的奋力工作。

陈默：林老师，我希望更多了解一下您的艺术之路，您能简单说一下吗？

林逸鹏：我在艺术上的探索，可以归纳为“两个11年”。早在2001年，为了反对模古成风的中国画坛，我发表了 “废纸论”的观点。我认为在现代社会的今天，当代人画的传统型书画作品等于废纸，现代画家应该创造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艺术品。“废纸论”引起了美术界的巨大讨论，当时互联网还没有很发达，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们在报纸和学术期刊上论战，你来我往，活跃了当时的画坛。

范家地：您当时是舌战群儒吗？

林逸鹏：我不是孤军奋战，有很多人反对我的观点，当然我也交到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我觉得只是论战没有意思，艺术作品才是艺术家证明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于是，在“废纸论”发表后，我蛰伏11年专心创作，用作品践行自己的观点。后于2012、2013、2014年集聚了全中国范围内的十几位重量级的现代中国画画家，发起并参加了题为“重塑东方美”的系列画展，分别在南京、上海和广州展出。从“重塑东方美”画展到如今，又是11年。我想，下一步就是让“重塑东方美”走向世界，让更多西方世界的艺术爱好者能看到现代中国水墨画的新风貌。

圣山系列，共8幅，林逸鹏2022年作品

陈默：在您看来，中国现代水墨画的发展方向在何处？

林逸鹏：我在2009年发表了题为《中国画新精神》的文章，文中提出“善与和平”是未来中国画的新精神，我认为应该把“善与和平”提高到信仰的高度，和有利于人类文明的存在。艺术应该在美学范畴内实现它的价值，否则失去了边界也就失去了艺术本身。我希望在作品中着重体现含蓄、神秘，富有生命感的东方美学意境；在艺术语言方面强调东方艺术中的节奏感、时间感、韵律感，还充分展示中国水墨材料的肌理效果和视觉特性。我最近创作的《圣山》系列作品中，充分利用了中国画水墨与宣纸之间能够产生特殊的肌理和视觉效果。用水墨在宣纸上层层叠加，生成错综复杂的视觉元素，传递丰富厚重的情感。每一次叠加都是一种情感的叙述，把内心的情感从特定的维度完全释放出来，建构出显示内在灵魂的精神性的图像，作品最终形成一个精神性的生命体。

林逸鹏：家地说说自己吧，为什么希望组织这次艺术对谈？

范家地：在我看来，这世界上有四个维度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金钱、权力、宗教、艺术。金钱和权力使人下坠，宗教和艺术使人上升。每个人都需要用智慧去平衡这四者的关系。

陈默：你这个说法挺新奇的，你如何看待这四者的平衡关系呢？你是如何平衡的呢？

范家地：在我看来，主导现代社会的，不是艺术和宗教，但现代社会离不开艺术和宗教。因为艺术和宗教是任何社会的灵魂，现代社会也不例外。在任何社会，权力和金钱都受到人们本能的喜欢和追逐，但是它们却总不是最终目标，它们是有待提升和升华的。我以为，只有当它们与艺术和信仰相遇时，它们才能从此世的、暂时的价值上升到持久的或永恒的价值。我们大家都知道文艺复兴时期的美迪奇家族，这不仅在于它们商业上的成功，更在于它们如日中天、富可敌国之时，愿意将资本投资于兴建教堂和资助艺术家，成就了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人的艺术瑰宝，和分散在欧洲各处的精美绝伦的教堂。这种投资于宗教和艺术的金钱和权力，我称之为“有精神的资本”。资本和权力需要有精神，如果它们能与艺术和信仰联系起来，它们就找到了提升自己的精神通道。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美迪奇这样的家族，也让很多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这实在是让人深感遗憾之事。

林逸鹏：所以在你心目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想为宗教和艺术做一些事情，对吗？你在2022年组织的“富乐米”论坛也是这个目的，是吗？

范家地：是的。在我心目中，宗教与艺术都是神圣的，如能让它们与现实世界连接起来，并提升现实世界的精神高度，那将是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但我深道自己的力量有限。多亏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努力，我才可以组织“富乐米“论坛。这次请林教授和陈老师二人对谈，又是我向前迈出的一大步。

后记：

我想简单介绍一下对话者。林逸鹏先生是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南京师范大学徐悲鸿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同时也是一位锐意创新的画家。他是《废纸论》一书作者，也是“重塑东方美”系列展览的发起人和策展人。

陈默女士是工作和居住在芝加哥的当代艺术家和活跃的国际策展人。她本科是清华大学化学工程系，在康奈尔大学获计算机系工程硕士学位，后又在芝加哥艺术学院获绘画系艺术硕士学位。陈默女士现任教于芝加哥艺术学院，并兼任芝加哥亚洲艺术研究所展览总监和芝加哥周氏兄弟艺术中心首席策展人。

我也想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范家地，现在明尼苏达的3M公司工作，是双城基督教会的会员。我曾在南京航天航空大学读本科，接着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读硕士，硕士毕业后，又到在明尼苏达大学拿到博士学业。我专业理工，但热爱人文；我忠于信仰，但也喜欢独立思考。我盼望把我所学的、我所爱的和我所希望的结合起来，让每朵鲜花都可以自由而充分的绽放。

2023年伊始，我着手准备“重塑东方美”艺术交流讲座，邀请我在南京的故交，现代水墨画艺术家林逸鹏教授，对话芝加哥著名现代艺术家陈默。中国画蕴含了东方审美的追求，以其独特的材质特点，给人以神秘、诗意、隽永、绵延的审美体验。在毛笔与宣纸的交融之间，在笔锋所致的有无之处，或明丽轻快，或沉郁顿挫，或“急湍似箭，猛浪若奔”，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但是，中国水墨画在西方世界眼中，甚至是华人眼中，都存在极深的刻板印象。西方世界急迫地需要了解现代中国水墨画的发展，在交流与对话中重新定位中国新水墨画。前有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等艺术家的不懈努力，已经向世人展示了中国画的新风貌。“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后来之人也必将跟随其脚步，砥砺前行。

同时，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一蹴而就，需要有志之士的共同努力。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虽道阻且长，愿与子同仇。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讲座共分五次，从3月4日开始，用五个周末进行。详情请看海报。

第一讲：从顾恺之到郭熙——中国画的无我之境

第二讲：从苏东坡到八大山人——中国画的有我之境

第三讲：从鸦片战争到吴冠中——中国画的现代之路

第四讲：吴冠中之后——中国水墨的世界之路

第五讲：现代中国水墨画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