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主业程序员,副业裁缝 | 谷雨
为了应对职业焦虑,很多人开始增加一份副业。有人主业写代码,副业做裁缝,主业打铁,副业做饭,还有人一边搞工业设计,一边给人预测未来……大家做副业的初衷,不管是为了给未来增加一点确定性,还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后都或多或少纾解了生活中的焦虑和不安。副业与其说是第二份工作,不如说是生活的一个出口,他们得以跟更多人建立新的连接。
30岁焦虑
即将30岁的时候,程序员王小凡开辟了一个副业——做裁缝。去年10月,他购入了缝纫机、锁边机,还有两个人形模特。花了三个晚上,他拆走了沙发,在客厅布置了L形工作室,那天晚上11点,他拍下了这个未来工作室的照片。每天晚上7点回到家,他坐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
“噔噔噔噔噔”,缝纫机的声音细密,富有韵律,他戴着耳机,全身震动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在骑摩托车。
白天写程序,晚上做裁缝,他打着两份工,但在精神上比之前还要轻松。每天,王小凡都盼着回家当裁缝。上班也不拖拉了,他只想赶紧把活做完,甚至还会催同事干活,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是高兴的,“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他说,上班都不那么压抑和无聊了,因为一个有意思、有前景的事情在等着他。
踩缝纫机不像写程序,要动脑子,这是一个体力活。手要压着布,防起皱和走歪,脚踩踏板,控制缝纫速度。王小凡一开始踩脚踏板,像踩了油门,手把布送慢了,布全缩一块了。他后来学会控制转数,先学会慢,他结结实实用了两个晚上踩出了不错的直线和圆,再后来他练习快,转数从2000,增加到2800,最快的时候3200,变得熟练起来。
买缝纫机的时候,王小凡都不知道怎么开机。老板很好心,教他哪个是穿线针,朝哪边,怎么调速度,怎么剪线。现在他画图纸定制了一套激光雕刻机,把床拆了,决定组装裁床。他安装错了两回,一边问店家一边重新安装,进度已经接近完成,等有了裁床,他的工作流程就闭环了。
很长时间以来,王小凡一直准备做一个副业,作为生活的另一个支撑点。不安全感从2020年初被裁员开始的。当时公司已经融资到了D轮,但疫情一来融资撤回,王小凡在的部门被裁掉,公司被卖给了投资方。领导宣布裁员消息时说:“这天还是来了。”
失去这份工作,他的生活也快坍塌了。除了工作,他没有别的收入,每个月还要负担重庆的房贷和北京的房租。他尝试过创业,一年赔了20万,最后还是选择上班。王小凡清晰地在一秒内说出自己现在这份工作的时间是13个月,他已经厌倦了工作里的无聊,无意义,每天下班6点前开会,挨个汇报今天完成多少活,还差什么活,遇到什么问题。
“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铺地板砖的,今天这堵墙砌好没有?你说我今天有点事,我耽搁了一下,这堵墙砌了80%,他说晚上加班辛苦一下,把它砌完。”
2022年的12月份,王小凡每天去公司都不想打开编码软件,上班需要不断做心理建设:“一定不要辞职,不要冲动,再忍一下。”
那一整年,王小凡陷入强烈的年龄焦虑,他要30了。年龄的增长,带来的是更大的危机和迷茫。他在床上躺了四天后,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开始泡咖啡馆,积极跟陌生人社交,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做复古服装的女生。他们从下午两点聊到六点,他央求女生教他,女生犹豫周期太长,他软磨硬泡,女生一松口,他当场塞她5000学费,怕她变卦。女生做衣服的时候,王小凡就在旁边看,他平时周末都泡在服装工作室,聊天,正经的课上了四节,女生带他做裤子的版型,婚纱的版型,还有缝纫机器的一些使用。
确定要做裁缝后,王小凡的年龄焦虑在慢慢消解,他充满了斗志,最近在招聘重庆本地服装模特,在布料市场上看到了好看的布,决定试着做一件女士卫衣和男士夹克。
在他看来,做裁缝的职业生命周期远高于程序员,毕竟再过5年,他就要触碰到互联网行业的中年高压线了。做裁缝满足王小凡对副业的想象,甚至可以开启第二职业人生。在他的分析里,服装行业需求广泛,像餐饮一样,等他35岁找不到互联网工作的时候,他就开个裁缝店,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主业打铁,副业做饭
根据智联招聘报告,2022年,超过8成白领有意开展副业,有高达53.9%的职场人表示正在从事兼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再依赖一份工作。在小红书上检索“副业”,几乎全都是教人做什么副业的博主贴,他们提供了一些建议,诸如配音、自媒体、ppt设计、电商等等,但左边栏有人推荐,右边栏迅速就有人避雷。而豆瓣小组“副业失败的一天”里,23万人在组里一边提问一边排雷,从卖花灯、摆小吃摊到做博主,大家可以复制的副业路径,大同小异,竞争激烈,不少人赚不到钱,换了又换。2022年6月人民网曾发表了一篇评论,题目是《正视自我,摆脱副业焦虑》,让人不要因参与者众多而感到焦虑。
“要赚钱。没钱。主业有时不稳定。”这是施丽开始副业的原因。她的工作是做影视化道具里的盔甲。她在一个十几人的工作室里工作,用绳子把一个个甲片串起来,手臂、腹部、背部都有不同的穿法。洞小,绳子很粗,要用很大的力气把甲片绑的很结实,盔甲穿在身上有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需要编织和固定,不然没法拍动作激烈的打戏。
她最开始做的时候,手经常痛,起了一层茧子。她偶尔也会打铁,把一整块铁打成一个圆形,再打出头盔的形状,面上打出一些花纹,一个头盔要从早打到晚。向工作室下订单的主要是古代影视剧、电影项目和一些私人玩家。根据兵器的变化,盔甲的演变也不一样。
施丽做的是士兵的盔甲,轮不上做电影主创的盔甲,他们还会给战马做盔甲。她入行以来,做过明代和宋朝的盔甲,她最喜欢明代的盔甲,明代战争打得密集,盔甲多样化,实用性强,内衬也做得好,符合她的审美。她很期待在影视剧里看自己做的盔甲,一般是在战争的大场面,广角镜头里她能看出哪些是自己串的,或是两阵厮杀的近景镜头,她想看自己做的盔甲在镜头下的质感,那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不过这个行业很小众,过去几年影视行业低迷,她从业两年,从没赶上好时候,工资一直都是4000,去年上半年几乎没接到什么订单。
盔甲做久了,她也开始发愁收入少。施丽想过摆地摊,卖钵钵鸡,但是她不想付出成本——买餐车得好几千,对她是个大支出。10月份,她偶然看到小红书上一个关于上门做菜的帖子,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她经常被朋友夸赞做菜好吃,对于要把做菜这事职业化,她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她跟室友说,这个东西挺有意思的,我们俩都挺空闲,要不做一下试试?室友也一口答应下来,接一个单子也行,正好省了自己买菜的费用。
做了半个月后,施丽有天回过神来,今天怎么接了这么多单,她一算,赚的还挺多。那一周多的时间,大家有的阳了,有的阳康,需要吃到家常菜,她身体康健,一天能接七十单,是平时的三倍,那时候工作室也休息了一段时间,不用串甲片,她每天都出不来厨房。她也顺其自然做到现在,室友备菜,她炒菜,做完一起收拾厨房,两个人一个月进账近2万。
她主打家常菜,菜单里可选的数量不多,发给客户们,看大多数人选择吃什么,她就买什么。单子少的时候,她自己吃什么就会送什么,最近她在吃减脂餐,也卖得很好。她一周接五六次上门做饭的单,挑挑拣拣。她并不太愁客户,如果点的菜数量太少,或是太复杂,或是不报销打车钱,她都不接。附近的熟客会直接告诉她家里的密码,让她在下班之前把饭做好,回家直接吃。
她现在有一批稳定的顾客群体。每天接20个外送单,午餐晚餐得做三个小时,两荤一素,45块钱,比外卖贵,但比下馆子便宜。她不再去工作室里工作,为了平衡主副业,她把甲片搬到了家里,见缝插针地做,主业均匀、零散地分布在午饭和晚饭前后的间隙,做完饭,她睡个觉,就坐在桌前串甲片,她已经是个熟练的手艺人,可以边看电视边串,可以边听歌边串,脑袋放空。
在做盔甲之前,施丽在建筑行业做测绘,她换了四个工作,但生活永远没有变化,她经历过非常漫长的焦虑,一想到要工作,就生理性想吐。直到她选择做盔甲,才感觉到久违的平静。这份工作唯一的缺点就是经济上收入少,但现在她找到上门做饭这个副业作为弥补,她觉得自己还能再串五年盔甲甲片。
但很多人都是因为焦虑才开始做副业。沈颜云,主业程序员,副业写小说。他观察自己身边很多人都急于拥有一个副业。大家不再那么相信努力工作就有回馈,一切都变得不确定,“副业是更不确定的事情,但现在大家想抓住这个不确定的事情为以后谋得一个确定性。”
但把写作当成副业也不容易。写作是非常依赖状态的事情。如果上班出现很多烦心事,心里烦闷,他到晚上就会写不出来。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我理解他的感受,我常常从白天写到深夜,来回踱步、做家务、睡觉、玩猫,但这些不是拖延,都只是写作的前戏,经常只有deadline的深夜前才能写出字来。程序员沈颜云也没法在上班摸鱼的时候写,他需要一段完整的、安静的、不被打扰的时间。
两年多以来,沈颜云保持着稳定的节奏。每周一三五和六日写作,晚上七点下班,回到家先复盘当天工作内容,在备忘录上写日志,之后开始写作。就算那天忙他也要写一两百字,保持手感。写作一般从晚上的9点半开始,工作日他严格控制写作时间,有灵感也要强行斩断,周末有时候灵感来了,写到一两点,被女朋友催去睡觉,晚上睡觉都会做梦写作,身体已经休息,但脑子还很活跃。第二天醒来后,依然很累,他会有某一瞬间想要逃离现在的生活,什么也不干,一直待在这种上班和写作的状态里,人很紧绷,像在做两份工作。
沈颜云现在正在写两本小说,一本写了一百多章,写了一年多,他现在正在从头修改故事框架,在他的计划里,那是三个王国之间的权谋故事。
另一本开始了两万字,“一个悬疑故事,像《白夜行》,当大家都以为凶手是凶手时,其实凶手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这两个小说都完成于他下班后的空闲时间。
他上班的过程像是一个程序,沈颜云形容自己是一个NPC,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每一天都跟昨天一样,做着重复的工作。9点出门,9:10上地铁,9:20出地铁口,去到公司刚好9:30。这种稳定的、有秩序的生活,过久了特别想逃走,有段时间他一遍又一遍想怎么走大西北的路线,但都没去成,他提过离职,被领导加薪挽留。
在沈颜云看来,写代码跟写作小说流程很像,只不过语言不同。写代码像打俄罗斯方块,需要什么就叠进来。工作整体是固定的,只需要在框架上填补东西,优化局部代码。他形容自己现在写长篇小说,就像在做项目:首先,你要确定前期需求,第二步做大纲,设置故事线,细化到每一章。第三步,规划项目进度,把短故事框架扩展成长故事框架,慢慢完善故事,解决一些bug。
不过写作是靠想象力指引,充满有意思的脑洞,飘忽不定的想法和意外的收获。当马斯克宣布将要制造脑机接口,增强人类智力的新闻出来后,他由此写了一个故事,当多个大脑联成一个网络,以分布式模式开发,是否有可能变成一个超级计算大脑系统?
他写了一个瘫痪的老人,把自己的大脑和三个克隆人的大脑联接在一起,三个克隆人过着三种不同的人生。
副业拯救生活
还有一些人选择副业,并不只是因为年龄、职业和收入的焦虑,而仅仅是因为兴趣。
王明一年多以前还在北京做工业设计,他喜欢这个工作,但不喜欢这个行业。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就跟老板说,他不加班,一定要双休。他很早就放弃了对工资增长或是工作能力增长的欲望,他要锻炼其它技能,不管老板画多大饼,他不为所动。
可以让他不被工作裹挟的技能就是算命。这是一个难以被复制的路径,王明接单算命6年,最开始不收钱,他称之为实践活动,后来开始收钱,正好也能赚些生活费。他收费不高,最开始算卦50,现在收100,有的200,平均一个月大概算四五十个人,以此生活没有问题。当时同事们都知道他在算命,甚至老板决定什么合作项目的时候,也会让他算一算。
相比于事业和生死问题,王明不喜欢接感情的单。什么时候找到对象,分手了能不能复合,问这两个问题的最多。前者倒还好,后者可能很麻烦。本来一个问题从起完卦不到半小时就完事了,但是遇到有些人能倾诉三四个小时,把算命的当成树洞,消息从早蹦到晚。
找王明算命的人里,有打工人,也有老板,一二线城市居多,80后、90后居多。有一个大公司的高管,每天找王明问底下的人有没有离职想法,和同行有没有挤兑自己?最近也多了很多裁员的问题,自己会不会被裁?什么时间点会被裁?
设计行业的人充满焦虑,他很多同学即使在大厂工作也非常没有安全感,大家经常讨论有什么转行的机会,自己该去学习什么新技能,但很多人还没有能力跳出去。王明觉得自己很幸运,他想自己即使放弃做设计行业,靠算命这个技能,去哪里都饿不着。
不过在很多人看来,算命十有八九是骗人。我把这个质疑扔给王明。但王明觉得,自己算命很快乐,像是做数学题。
工作第五年的时候,王明决定不再卷下去了,他辞职回到老家,全职写书,靠算命挣生活费。
大家做副业的初衷,不管是为了给未来生活多增加一份可能性,还是为了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后都或多或少纾解了他们在主业里感受到的焦虑和不安。副业与其说是第二份工作,不如说是一个生活的出口,他们减缓给自己定制kpi,得以跟更多人建立新的连接。
施丽的主业是做盔甲。在工作室里,大家十几个人锤锤打打,到处是灰,木屑和铁屑,大家戴上口罩和耳机,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但自从做饭以来,施丽有了更多和外界互动的机会,这种互动还不会越过边界,大家询问她怎么做菜,或是向她抱怨工作太累,夸赞她拯救了自己的生活。
这是种和谐的、轻松的、信任的关系,没有情绪劳动,她不仅能赚钱,还感受到强烈的、甚至时时刻刻被需要的感觉。春节回家期间,她每天都会接到常客的微信问询,啥时候回来想吃饭了。
“很像那种自己在外面养了一群野孩子,妈妈没回没饭吃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她不想吃自己做的菜,给别人做完饭后,她会自己点个外卖。
而做衣服给王小凡带来更多的感受。一开始把裁缝当副业,他也想要做一家与众不同的服装定制公司。他给自己划定了严格的时间线,第一个月做点衣服,第二个月再做点衣服,第三个月开始接单。
但他发现渴望接单的时候,自己是不快乐的。每天上班要完成公司的kpi,下班还要接着完成自己的kpi,他想这种状态是不对的。
他刚买回锁边机的时候,一直断线,尽管看上去是个麻烦事,但是他沉浸其中,经常下班就开始研究锁边机的构造,一直修理机器,一抬头,发现布终于好了,线不松了,也不崩断了,可以开始玩机器的时候,12点了。他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自己沉浸在一件事里,并且能获得成就感,虽然他的进度缓慢,但是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做下来,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进步。
几天前的晚上,王小凡决定试做一件成衣。老师已经提前预警过了,等你自己做衣服的时候,你会真的被自己的衣服丑哭的。他把布料的前片和后片,用锁边机缝在一起,自己用剪刀拉出前领口和后领口,上身发现大了,他就往小了剪,再往小了剪,最后越做越不对称。
但就像玩泥巴一样,一边想一边捏,他一边勾轮廓,一边剪袖口。那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一直在踩缝纫机,做出了一件好丑的衣服。醒来后,他觉得好笑,他不挫败,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会做好一件衣服的,他最终会做到的。 (来源:腾讯新闻)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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