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未婚女孩研究里的22个单身妈妈
文 | 罗晓兰
编辑 | 毛翊君
爱情和婚姻的冲突
我研一刚入学就确定了要研究单身生育。我成长在离异家庭,妈妈带着我,从乡镇到了城里。我觉得女性单身生育是非常有创造性的路径选择,已有的研究中,有少量侧重农村地区和底层阶级,我就主要研究城市里具备⼀定资本的女性。
但我一度想放弃。这在国内属于小众议题,我身边没有这类人群。我花了半年多找人,直到通过线人的推荐进入田野。
2018-2020年,我深入接触了22位单身生育的女性。她们主要生活在一线城市,基本是家庭中的独生女,年龄在27-42岁,学历多是本科,也有硕士博士,年薪大部分为20-30万,基本有一套或以上房产。
她们挺想聊一聊的。我去了深圳、广州等5个城市实地访谈,包括我学校所在的上海,还住进了几个妈妈家里。以前我对她们的了解比较刻板和模糊,就那种精英女性形象,访谈后有了新认知。
她们此前有过亲密关系的尝试和对婚姻的期待。年龄最大的是个42岁的职场女性,本硕博都就读于国内名校,后来在国企做中层管理人员,年薪近50万,在北京有房产。她说之前一心忙读书和工作,恋爱没怎么考虑,30岁后相亲对象都比她条件低很多,她还是希望有爱情。生育机能下降也让她感到焦虑,最后决定通过辅助性生殖技术单身生育。我和她访谈时她刚取完卵子,后来进展不顺利,我也不好多问。
大多数受访者在婚前的亲密关系中怀孕,由于伴侣双方或各自家庭产生矛盾而中断了婚姻的进程。
Mandy接受访谈时33岁,在深圳做采购经理。她精致可爱,声音不大但底气十足,条理清晰。她和男友相处两年多,感情稳定,但怀孕后和对方家庭商讨结婚事宜时,男友的妈妈提出要先验小孩性别,男友还顺着自己的妈妈,她直接走了。
这些妈妈里,年龄最小的有两个,27岁,都在广州,孩子都1岁。要结婚时,一个男方家直接说生男孩才接受,“反正怀孕对自己的儿子没有损失”。另一个男方父母觉得未婚生育很丢脸,为反对婚事,甚至要去跳楼。男友起初很坚定,甚至下跪哀求,后来态度大转变,拉黑了她。她因为卵巢做过手术,能怀孕是奇迹。她难过得哭了,还去医院准备流产,但医生不建议,孩子月份久了,有了胎动,她也不舍得。
有个济南的妈妈比男友大10岁,在被求婚后怀了孕。沟通婚事时,男方家庭要求儿媳低眉顺眼,因为不接受两人的年龄差,提出只登记,不给彩礼,也不办婚礼。男友觉得可以,她觉得不被尊重,拒绝了结婚。
一个长沙的妈妈原本有个结婚对象,因为对方家是当官的,她说一句话能被他爸爸说上两天,她感觉胸口有块大石头,要疯掉了。去领证的前两天,她反悔了,后来去海外精子银行选精生子。还有月薪三四万的妈妈,不想用婚姻捆绑彼此,和伴侣约定是终生的好友,养孩子的话,“一个阿姨不够请两个,工资请三个阿姨也是够的。”
她们期待和相爱的人结婚,并且能够平等地与对方家庭相处,但当传统的父权规范要求自己做顺从的妻子和儿媳时,她们不想妥协,觉得不一定要进入婚姻的框架去折损自我。
她们感受到爱情和婚姻的冲突,最终调整了自我的期待,转向更为看重的事情——成为母亲。但也有年龄差异,偏年轻一些的女性会纠结,担忧有了孩子,以后难以进入主流的婚姻。
超出准备的困境
看到男方家的不尊重,Mandy对结婚犹豫了,去外地散了一趟心。她分析自己的性格比较强势,对方的妈妈同样如此。而男友并不如恋爱时的表现,更倾向于他家,结了婚两个家庭会干涉到自己的生活,以后肯定会有很多矛盾,她无法接受。
但怀孕时她已经32岁了,她觉得如果现在不生,可能以后都不会再生。之前工作比较轻松,每个月去外地出差一两周,顺便在四周玩玩,平时可以跟朋友逛街、喝下午茶,旅行说走就走。但她觉得生活没有寄托,孩子最终成了她的人生目标。
这些女性该有的都有了,有时会有一种虚无感。周边人婚姻生活的⼀地鸡毛,又让她们难以信赖婚姻,但觉得孩子能提供的亲密关系和联结感,是充满风险、不确定和理性的社会中难以获取的价值。有妈妈说,上天赋予女人的这个高级功能不能浪费。
决定单身生育,Mandy第一个想的是谁来帮自己带小孩,接着考虑经济能力。她的父母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她没想孩子的父亲能做什么,直接算自己的薪资能否支撑养育孩子的费用。她年薪二十几万,和父母都拥有房产,一人独自养育小孩完全没有问题。后来,男方家知道小孩是男孩后,用200万礼金和房子赠与作为彩礼,希望双方结婚,Mandy不为所动。
此外,她们还会看自己是否做好心理准备。Mandy考虑过孩子是一辈子的责任,但不是为了保老,他们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可能不会回报任何东西。种种思考后,她仍然觉得可以独自生小孩。有人决定选精生子后,还特地养了猫,感受自己关照和爱护生命的责任。
在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化中,单身生育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制度阻碍、保障缺失、文化污名和生育惩罚。生育前,Mandy也害怕孩子上不了户口,她专门去咨询和调研,发现她所在的深圳是可以给单身生育的小孩落户的。
此外,她不确定是否要征收社会抚养费,想着即使要罚款,她也要生。最终Mandy没有缴纳罚款,顺利为宝宝上了户口,并且拿到生育保险,算是比较幸运的情况。
有的妈妈因为没有结婚证,孩子上不了户口,拿着法律法规去一条条地念,有人去了几次,最后办成了。2017 年,“国内未婚生育申领生育保险金第一案”当事人张萌,在上海向街道办申请生育保险,因为未在婚内生育,没能提供计划生育情况证明,不符合要求,申领被拒。她花了5年时间打官司,历经一审、二审乃至申请再审。最终,诉讼处于僵局,实践中的申请出现转机,她在2021年领到了保险金。
也有人考虑到只有几万块钱,走法律流程太折磨人,放弃了。但总的来讲,她们自主性很强,努力争取公共权力,收集相关的新闻,还去单身妈妈公益组织做志愿者。
真正独自孕育、抚养孩子,还有很多她们没想到的困难。
有个30岁出头的姐姐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喝了酒,医生说得保胎。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期间还见红了,那时跟伴侣分开了,只有朋友来照顾她。孩子生下来后,相比于主流的核心家庭,单身生育女性承接了更多的经济压力和照料责任。
张萌之前工作时,每天离家12小时,都靠阿姨照顾。单单是放学后,阿姨将孩子接到自己家照顾到晚上7点多,每月都要三千左右。疫情期间,她失业了,父亲也生病做了手术。她说因为经济形势不好,加上性别、年龄歧视,从去年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不过,感觉她心态挺好的。
尽管劳动力市场给予这些妈妈经济上的底气,但为了照顾孩子,她们一定程度上要在工作上让步。访谈时雷娜30岁,孩子4岁。她在事业上很有野心也很有能力,工作横跨多领域,还拥有自己的咖啡品牌和教育工作坊。有了孩子后,她将工作从线下调整为线上,还放弃过去的人脉积累,从北京、上海回到深圳,方便出差时父母照看孩子。
几乎每天面对孩子,她有种看他看吐了的感觉,孩子6个月以前,她睡觉都背对着他。做田野时,我受邀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是暑假,她在家开电话会议,尽管再三约定,儿子仍不时发出声音,表达不能和妈妈一起玩的不快,她只能不好意思地跟工作搭档解释。但她不认为这是妥协,而是看成一种积极的主动的调整。
上海的一个单身妈妈从事广告行业,为了解决女儿在上海的读书问题,她曾想通过社保积分入学,但规定不能违反当时的计划生育条例。她想买房,可要提供结婚证。有段时间,女儿成了跟她曾经一样的留守儿童。后来,她在周边城市买了房,从老家接来孩子和父母。但通勤时间长,她又辞职创业了。
在育儿社会保障缺失的背景下,不论女性是否在婚姻中,都是承接孩子养育照料的直接主体。对于职业女性而言,工作和养育往往难以兼得。但相较之下,少了男方和男方父母,单身妈妈还是有更重的抚育压力。不过Mandy也说到,即使走入婚姻,很多男人也没有用心陪孩子,要么忙死,要么就玩手机,觉得照顾孩子就是妈妈的责任。
自我构建“合法性”
文化歧视是另一个障碍。单身生育是对传统的性、婚姻和生育规范的挑战,这些单身妈妈或多或少会面临一定程度的文化污名,而家庭是她们直接感受它的窗口。
一个济南的妈妈38岁,做到了集团部门总监。生育后,孩子在她家乡上了她的户口,亲戚基本不知道。她坐月子时也不敢回去,怕给家人带来舆论压力。她妈妈也接受不了,一直想撮合她跟前男友结婚,“说是为你好,其实就是为了他们的面子”。
改变的过程很难,她反复跟母亲说,因为姐弟恋对方家不尊重她,还要求她服帖温顺。但母亲听不进去,还联系男友,放他进家里来,直到她要断绝母女关系。
仅仅就我接触的这些单身妈妈而言,都会提到孩子的性别因素,中、西部感受到的污名化相对更强。不过,大部分访谈对象没有这种耻辱感,她们比较强势,“真的有人来搞我,我也不是好惹的”。Mandy反而觉得骄傲,大大方方告诉周围人,觉得这样越不会有闲话。
我觉得,只有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女性,才有可能自我建构单身生育行为的合法性,从这个角度可以说,中产地位一定程度弥补了非婚的耻辱。
⽗职的缺失也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可能样本量有限,我的访谈对象的孩子年龄多在1-3岁,尚未发出有关父亲在哪里的疑问。大部分的受访者说设想过这情况,也做好心理建设,到时会坦然告诉孩子实情。
雷娜的孩子上幼儿园时,她给老师送去了绘本《超级大家庭——各种各样的家》。后来,老师说小朋友的视角简单,有人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包括狗狗,雷娜的儿子就说,我和妈妈还有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家庭文化观念认为,父亲必不可少。这些女性觉得,有经济条件给予孩子足够的爱与照护,弥补这一缺失。至于父亲的角色如何替代,有人说交给外祖父,或者请来男性朋友。但并非所有的未婚妈妈都能达到这样的条件。
有单身妈妈担心孩子被抢,与男方断了联系。有个妈妈甚至说要绝育,因为她查到孩子会判给没有生育能力的一方。还有一种情况,对方既不愿意小孩出生,也不愿意承担抚育责任。为了减少经济负担,最年轻的两个广州的妈妈就借助法律争取抚养费。其中一个男方家是本地人,要面子,通过妇联协商,一次性给了女方30万,希望这个孩子从没出现过。
另一方面,她们说单身生育也有好处。比如在教育和日常照护上有更多自主权,没公公婆婆干涉自己的育儿。同时,她们避免了传统婚姻文化赋予女性的妻子、儿媳等角色义务,诸如照顾丈夫和公婆、考虑他的家庭等。
有条件的支持
很多单身妈妈还是感到“庆幸”。有人说孩子治好了空虚病,更有动力工作了。有人体验到了一种奇妙的爱,让自己成长更多。Mandy觉得幸运,是因为生育后有更多时间跟父母相处。这个采购经理讲话自带气场,唯独讲到父母的支持时,声音哽咽,几度落泪。
父母观念比较开放,支持她不结婚生下孩子。在我的田野中,不是每个父母都这样,有人想去选精生子,父母劝说无果后,甚至让亲戚生一个孩子给她养。Mandy也说,父母觉得比起她不婚育,单身生育好像相对能接受。
担心父母帮忙带孩子太辛苦,Mandy中途犹豫过。中国长久的文化中,少有母系家庭承担所有的生育、照料职责。有2/3的访谈对象获得了父母的代际养育支持,但她们大部分会花很长时间去叙述对父母的愧疚。
很微妙的是,有些单身妈妈能获得父母支持,也是由于父权观念里的延续香火。一个单身妈妈在28岁意外怀孕,想流产但被母亲劝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家没有男孩,而她生下的孩子可以算作自家的血脉。另外两个单身妈妈的父母能最终接纳,也有孩子跟随女方姓氏的缘故。
Mandy生育后和父母同住,父母是照料小孩的主力,孩子的奶粉、衣物等花销主要是她负责,她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比如放儿子在家自己出去玩玩。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母为她提供了良好的经济条件,在她18岁时送给她一套100多平米的房子做礼物,鼓励她自由做自己。
也有女性难以获得这样的支持,或认为它不能带来理想的养育帮助,就会借助市场的力量。张萌和父母同住一个小区,但因为教育理念不和,从坐月子开始她都找了育儿阿姨来协助。
经济能力使得她们有更多资源来帮助育儿,比如聘请月嫂和育儿嫂。此外,还存在“姐妹互助”群,交流选什么精子银行,如何避免孩子被抢走,怎么争抚养费等等。在深圳和广州,熟悉的妈妈们会互赠孩子衣服,有的在周末轮流帮忙照看几家孩子,有的上门照顾孕期妈妈、提供经济帮助,有的还会用冷链邮寄母乳给缺奶的妈妈。
也有人只能靠自己。有个妈妈被骗婚,生育后才发现对方有家庭,连婆婆和买婚房时的售楼处工作人员都是对方雇人扮演的,骗了她60万。像被雷劈上了头,她说“这个孩子的出生是罪恶”。父母也对她指指点点,怕同小区的亲戚看见,不让她和孩子回家住,还商量将孩子送人。
她是沪漂,年龄30+,以前很骄傲,觉得给家里出力很多,还帮忙给弟弟买了房。后来发现,这些都换不来爱,一度很消极。父母一开始帮过忙,但老想控制她。现在她一个人带孩子,靠自己在上海买了套一居室。她不苛责自己了,说尽力去爱女儿,还准备努力换套两居室。她打赢了骗婚官司,但追回钱款太难。
“资本”
我访谈的大部分单身妈妈都是标准的城市中产阶级女性,具备不进入传统婚姻家庭场域的资本。这也是让我自责的点——研究只是印证了“有钱人的生活简单又快乐”。我落入了窠臼,觉得女性要独立,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得有钱。
其实,我真正访谈了大约30个人,其他人没有类似条件,或是太过被动地单身生育,我不知道怎么处理,纠结的时间比写论文的更长。那个被骗婚的妈妈,我没有把她写进论文里,当时担心增加她和这个群体的耻辱度。
看到她们在困境中一点点去突破和挣扎,我感觉无能为力。那会儿受限于年龄、阅历和能力,如果是现在做,我会将那些复杂的、暗面的东西都呈现出来。
因为种种因素,我研究生毕业后做了房地产中介,想赚钱在上海买房。虽然曾经业绩大区第一,月薪小10万,但赚钱很快让我感受到抽筋剥骨的痛,人都异化了。干了一年多,之前的魔咒破除了,我也参与了一些公共事件,去做志愿者,意识到不同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力量,最近辞职了。
我更理解我妈妈了。她为了工作,从我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将我送到了寄宿学校,我以前挺怨恨她的。因为毕业后没有选择稳定的工作,加上沟通问题,我俩冷战过大半年。现在她也会让我去读博,或当老师,稳定地结婚生子。
我是山东人,老家比较传统,小时候男女分桌坐。现在我也会自我调侃,像我这样没进体制又辞职的无业游民,在老家的婚恋市场应该像烂菜叶吧。其实,我只是试图寻找我的出路,⼀直在挣扎,想做有意义的事。做了田野,有了这种母性的观察后,我觉得不结婚有小孩,也不失为⼀种选择,还养了猫。
这几年,我跟部分访谈对象保持联系,有人和之前闹掰的对象复合了,有人和新伴侣结了婚,也有人还在打官司,跟男方争取抚养费,但都在好好照顾小朋友。外部环境同时在变化,陆续有省份解除生育登记的限制,报道也多了,但对她们的保障还是不够的。不过,群里讨论得最热火朝天的,还是一个人生小孩怎么做好准备。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我计划继续读博。在读书之前,我要跟我妈妈多相处⼀下,书写我们的生命故事,也打算做⼀些针对底层女性的扶助工作。比起结构中拥有更多资源的精英女性,她们更需要帮助。面临更大的污名,没有很强的经济能力,她们要如何生活下去?或许会抛弃子女。最重要的是,她们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但我不想一味将她们当成受害者,也会看到她们的自主性,至少先关注。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物信息已进行模糊化处理。部分信息出自高晓君论文《女人当家?——单身生育和性别角色的重新协商》,发表于《妇女研究论丛》,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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