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水线,他们考上了大学
文|徐仁
编辑|成桂
往事
武琼,80后女生,湖南桑植人。
那年初中毕业,她辍学了。高中开学的时候,她告诉父母要去上山打柴,实际上是躲在山上的一个角落,看着从前的同学背着书包走出大山,少女武琼羡慕得泪流满面。
辍学并不是因为学习不够好。武琼来自湖南桑植山区,上小学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就要起床去学校,从家到学校有五六公里,要越过好几个山头。16岁那年,她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但家里格外困难,她记得有一段日子,父亲每天晚上都打着手电筒出门找人借钱。家里买不起鞋,父亲就光着脚出门。经济的困难,再加上家里事务繁多,懂事的武琼主动选择了辍学。
辍学打工在那个时代并不罕见,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迎来了产业腾飞的40年。大量企业在珠江三角洲扎根,对产业工人的需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打工在武琼的家乡是常态,作为产业工人输出大县,桑植常年有约12万人在外务工,占户籍人口四分之一。
武琼有时候会开玩笑,是时代的洪流将她带到了唯品会华南仓的流水线上——武琼每天的工作任务是把分到手的包裹一一检查后再打包,现在她已经带领着一个几十人的团队,负责监督和协调。
同样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还有郑芸,这是一个和武琼相似的故事。郑芸是肇庆四会人,她原本对自己的规划是,进入当地最好的四会中学读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之后找一份好工作。
但中考那年,父亲的一场车祸让家庭经济濒于崩溃。她和父亲约定,如果能收到四会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就继续读;如果收不到,就去读中专,半工半读。
她没有等来那一纸通知——直到多年以后,郑芸有一次收拾东西,在翻箱倒柜时发现了自己当年辍学的真相。原来那年家里收到了四会中学的通知书,只不过因为读不起,被家人藏了起来。现在,录取通知书戏剧性地出现在了某个柜子里,重见天日。
但时间不可逆转,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穿梭在写字楼里的白领,多了一个流水线女工。郑芸现在是唯品会华南仓的一名转包员,她的工作是分拣货品。每天,她会把一人多高的货架推到工位边上,再把货品录入进系统。就这样来回重复,一天能走两万步。
▲ 郑芸正在拉动货架
如果说武琼与郑芸跃入产业工人的大潮是因为某种意外,那么,还有更多普通人被时代的潮流推着向前走。
学生时代的欧纪君因为偏科,高考成绩不够,只能去读高价的学校,在百般无奈之下开启了打工生涯。莫官铕的故事则是更多流水线工人普遍有过的经历:来自广西的少年从初中时就感觉自己在课堂里“坐不下去,一心想出去打工”,他对远方有着和同龄人一样的、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想象。
在中国产业迅速崛起的背景下,产业工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那个时刻,他们背后的心酸、无奈、挣扎与奋进,在那个时刻,被淹没在了机器的轰鸣声中。
重启
武琼的危机感尤其严重,这些年,她吃够了学历低微的苦。16岁那年,武琼辍学后去了佛山电子厂,只能从普工做起。一开始,她一个月只能挣200块钱。辗转几个制造厂后,她深刻感受到“没有知识,就只能做最普通的工种”。
武琼偶尔会想,如果当初上学,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她会穿着成熟而干练的职业装,每天在城市精致的写字楼里进出,偶尔会和朋友一起,去琳琅满目的商场与咖啡店。
她会对女儿说,你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女儿是大学生。时隔多年,武琼发现,自己对“不能上学”这件事情,依旧耿耿于怀。当她经历了结婚、生子,当年没能实现的读书愿望,又开始时时泛起。
中专毕业后,郑芸干过个体户,也进过厂,这些都和她的专业毫无关联。她有一个习惯,喜欢将水笔当发簪,插进发卷里——这样就可以随时摸到笔,并给予自己足够的安全感。后来,她还考了高级化妆师证书,专门做新娘跟妆。
▲ 郑芸喜欢将水笔当作发簪插进发卷里
她时常会感受到学历低带来的刺痛感。要强而独立的她,结婚以后“从没向丈夫伸手要过钱”,为数不多的向丈夫求援是,她想“继续读书”,由丈夫来照顾孩子、承担家务。
产业工人们也在努力适应潮水的方向。以体力劳动为标识的流水线工人们,正在迎来“智造”的新时代,去读书,去掌握更多的知识与技能,成为了他们跟上时代步伐的唯一出路。
▲流水线工人们的日常
时代的步伐有时候体现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高考之后,欧纪君连续打过三份工。有一年同学聚会,欧纪君猛然发现,同学们口中的“年会”、“投资”在自己脑海中完全是陌生的概念,她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差距。
欧纪君尝试转行,她去应聘了一家口腔医院的文员,但对方第一句话就告诉她只要大专以上学历。这让欧纪君十分挫败。在那个时候,欧纪君意识到,未来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条:去读书。
莫官铕燃起对学习的渴望是因为身边人。几个月前,女朋友已经通过了专升本,莫官铕渐渐觉得自己跟她的差距变大了。秉持着男孩特有的自尊心,这个1998年出生的小伙子想得很远:女友现在在医药公司上班,提升学历后有机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自己如果没有进步,可能就无法和对方沟通了。
但在成为流水线工人之后,读书一度变成了非常“奢侈”的事情。
为了谋生而疲于奔命才是生活的常态,这些从仓库考取的大学生们都有同感,自从成为流水线上的一环,自己的时间就被填满了,它们分别属于工厂、属于伴侣与孩子,甚至属于琐碎的互联网,唯独少了一点时间属于自己。
即使内心对读书充满渴望,但系统性的学习并非易事。他们需要克服来自外界与自我的重重挑战,时间的缺失只是一方面。嘈杂的环境、琐屑的家务、外界种种诱人的娱乐,甚至,为提升学历需要付出的金钱,都会把他们向另一个方向拉扯。
在打工的前十年里,武琼不是没有拿起过书本,但都因紧张的生活节奏搁浅了。她需要去重塑过去的学习习惯,也需要一个空间,去找回学生时代的自己。
更困难的情况体现在莫官铕身上,基础薄弱让他必须忍受学习的枯燥感。相比武琼等曾经的“学霸”,他更需要浓厚的学习氛围,来对抗游戏、短视频、聚会带来的干扰。
当然,他们需要相信学习与读书是他们跳出庸常生活、改变命运的一道缝隙。
书屋
就像是和平行世界里的另外一个更好的自己终于重逢:拥有了大学学历,在某个闲暇时刻,安静地喝着咖啡,对着阳光,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书屋最早出现在仓库的二楼夹层,面积只有20平米,坐在里面看书能听见流水线的运转声,时常还会爆满。2021年8月,仓库的一个更大的房间被改造成为了新的“职工书屋”。
80平米、7张书桌、1200余册书籍。这些书一部分来自捐赠,另一部分由唯品会公司的工会费用来购买。在分类上,除了小说、管理、励志类等图书,还有提升学历所需的复习资料。
书屋更重要的作用在于营造一种“隔绝感”,仓库书屋的管理员傅泳莉说,书屋的初衷,就是为了让爱看书的人能有一片安静的空间。隔绝感还在于,这里几乎是24小时全天无休,“只要有时间,就能随时过来学习。”
帮助流水线工人重塑学习习惯同样非常重要,这间仓库一个多年的传统是“读书会”——仓库的管理层会把精心选出的书籍发给大家去看,然后定期组织讨论。在傅泳莉看来,这在现实层面上让工人们意识到,“如果表现得更好,会获得更多被看到的机会。”
但疑问也没有停止过,在招工季,有人对仓库书屋感到疑惑:一个物流园区,都是工人,需要一个书屋吗?社会的底层工人,还能凭读书来改变命运吗?
无论是仓库的管理者还是已经通过成人高考的流水线工人们都难以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在38名大学生看来,至少,这为未来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同时,在接受更多教育的过程中,他们自我实现的需求也得到了满足。
在仓库的管理者看来,读书的火苗需要被呵护与支持,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们希望流水线工人摆脱“工具感”,成为在精神上更富足的人。书屋、读书会、组织大家参加学历提升与技能提升,都是支持上的一环,“就像是一艘逆流而上的船,我们要做的是送上帮它鼓帆前行的大风。”
令人欣慰的是,这座小小的书屋在大多数时候都会成为“自习室”。
▲ 阅读中的工人
郑芸喜欢在午饭后来书屋坐会儿;武琼习惯在下班后到书屋翻阅,有喜欢的书籍,就会借回家慢慢看。她俩上班忙工作、下班要育儿,书屋给她们提供了一张忙里偷闲的书桌。备考期间,郑芸常来这里自习,见缝插针地记知识点,对她来说,看书、学习就像追剧一样,只要一打开,自己就会想着怎样才能看完。
而对于对考学有执念的欧纪君来说,书屋的意义就更大了。“这里远离机器的声音,很安静,”欧纪君再次强调了一遍:安静,安静的时候就会有灵感。在这里,欧纪君找到了高中时同学们在教室里互不打扰、奋笔疾书的感觉。
▲ 流水线工人收到的录取通知书
在这里,有人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有人只想感受“录取通知书握在自己手里”,还有人为了升职与加薪。
类似的愿望并不宏伟,但同样,每个心愿都不应被轻视。
圆梦
欧纪君回忆,一开始,一些朋友不支持她去参加成人高考,包括前上司、前同事,他们认为这“华而不实”、“含金量低”、“浪费时间”等等。
可她惊讶的是,一开始不太理解她的父母,后来却非常坚定地支持她。他们会提醒别人,“我女儿在学习呢,你们别烦她。”
去年11月,历经一年的紧锣密鼓的学习,欧纪君通过了成人高考。“太紧张了,手一直在抖,”欧纪君回忆,这种紧张程度不亚于当年的高考。
改变在悄悄发生着。
学位的提升给欧纪君带来的不仅是能够接受大学教育,更重要的是,她变得更加开朗与自信。从前,她偶尔会认为自己是个流水线上可以被随时取代的螺丝钉,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哪怕作为一个流水线工人,也能去创造价值”。
满足感也出现在莫官铕身上,他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他将通知书藏在了家里,准备在女友生日或某个特殊时刻,拿出来作为一个惊喜。
2017年,郑芸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父亲因为心肌梗塞进入ICU。就在危急时刻,父亲向她忏悔:这辈子啥都没做错,就是没让你读成书。
“爸,都过去了。”郑芸已释怀。也许是因为这份成长经历,在对子女的教育上,郑芸表现出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坚决。
武琼也迎来了和解时刻。前几年回老家,全家正吃着饭,母亲突然发话了,她告诉武琼和大姐,自己很后悔当年没能供她们读书。
直到那时,武琼才知道,常年沉默不语、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母亲带着这种愧疚过了十几年。
现在,武琼的大女儿在广西财经大学读大二,儿子读高二。曾经有老师建议孩子去读中专,她坚决拒绝了。
她和小儿子约定,与他一起“高考”。在升入大专之后,她也报考了与儿子同一年的本科成人高考。
欧纪君记得一个细节:去考场时,网约车女司机告诉她,自己前几年考过会计师,当时也紧张得手抖;同考场一位年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大叔,到场才发现忘记带准考证,急得在场外不停打电话;而她自己,在考完试后,“绷了一个月,终于如释重负。”
这大概就是普通中国人无声、平凡而又惊涛骇浪的时刻。
完美结局会来的。她知道,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也许走得比别人慢,比别人迟,但总归不会缺席。
38个流水线工人考上了大学,这不是一场命运的反击,而是社会、公司、个人合力扭转了过去工人底层的循环矛盾,让“奢望”的大学教育成为流水线上普惠的存在。当AI人工智能,chatGPT开始对工人亮刺刀之时,让人更能发挥“人”的价值,是当下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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