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太多传统叙事的动画，于是在受邀去费那奇动画周观影时，我决定挑战一下只有在这种多元的动画节才能看到的实验动画的分类。但在看了一个早上实验动画之后，我晕了。
坦白讲，我是真的看不懂实验动画。
动画的节奏太快，咔咔往前进，我迅速记下看到的细节 —— 俄罗斯方块、面孔、局部、闪电、蚊子、化石……可是转眼再看笔记时，除了这些符号之外依旧是一片模糊。这些影片短则不到 5 分钟，长则将近 20 分钟的影片，看的时候我的大脑需要一直保持着飞速运转的状态，不断地进行联想和记忆，但更多的疑问总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实在想不通的时候，疲惫感就冒了出来，人也就慢慢开始走神。
但整个过程中最大的疑问，还是在于：实验动画的导演在实验啥呢？这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真的有价值吗？
于是我把这些疑问记录下来，然后挑选了三位实验动画导演来接受我的 “质问”。如果说主流动画的平均易懂水平是第一级，那么这三位的作品恰好在我 “看得懂” 的定义里逐级递减。它们分别是：画风可爱、相对易懂的《梅婆》；充满戏剧张力、似懂非懂的《虎的局部》，全程没懂、一直在努力寻找思维联结的《银幕》。
但当我斗胆将这些略显直白的问题发到采访群里，很快就收到了动画周工作人员的善意提醒：“费那奇选择的动画中有一部分有较强的实验性，表面看与观众有些距离，因此想要通过采访沟通，给观众一个观看它们的阶梯。但目前我们的采访提纲略带攻击性，给人感觉是作者故意要创作让观众看不懂的动画一样……”
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发问的目的。在真诚地“冒犯”了一通动画周的工作人员和创作者之后，我们也终于理解了这些动作背后的深意：实验是创作者的自由，而接纳和保护创作自由则是观影者的素养。
《梅婆》：黄俊荣的“偷懒”实验
易懂等级：二级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是无解的，比如平时全职上班，那什么时候搞创作？比如不断收到外婆婆无头绪的语音，什么时候要回答？比如和爸爸无法展开对话，还需要改善这个关系么？和家人的相处并不总充满了甜蜜，有时候会引发不满，甚至是恐惧。澳门新生代创作者黄俊荣的作品《梅婆》，正是源于他陪外婆搭巴士回乡的经历。路途中，外婆将削掉的苹果皮直接丢到地上，还一直絮絮叨叨，教育孙子学佛向善，这些都令黄荣俊尴尬、烦躁。一路上积累的情绪触发了他的创作。“每个人都要吃素，不能吃肉”“你们年轻人要学会感恩。”
外婆一条条没有头绪、重复的语音讯息像沸腾的气泡一样不断冒出，灌进孙子脑子里，然后思绪坐上飞车，灵魂出窍，一股气从脑中窜出来，外婆的唠叨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音。 片中的声音都是黄荣俊外婆真实的声音。以前外婆会时不时给他打电话，有微信后，就开始给他发语音讯息，内容都是她对社会的抱怨，家长里短的唠叨。在黄荣俊的创作中期，外婆一条条信息还在不断传来，于是他决定将外婆的声音全部放进动画里。
黄荣俊的近两部作品都与家人有关。他的上一部作品《黄苦瓜》是讲述他和他爸爸的关系，他对父亲的性格感到不适，但同时他又渐渐看到父亲在他身上的影子，这令他矛盾不安。从《黄苦瓜》到《梅婆》，能看出黄荣俊讲故事的能力与技术越来越娴熟，2D部分越来越幼稚，3D的表现越来越荒诞，形式上的反差以及单线到多线想象力世界的不断进化。在见证了创作者成长的同时，其内核仍然固执地保持不变：关于家庭，没有花好月圆，没有皆大欢喜，只有彼此陪伴。 
黄荣俊从小对动画的理解来自吉卜力和迪士尼。本科在实践大学读动画系，那会儿才开始接触较为实验性的动画。汤浅政明的《心理游戏》给他很大的视觉冲击，原来虚幻现实可以倒错，画风可以如此凌乱怪异。大学时对抽象艺术的好奇促使他想不停尝试新的风格。在创作《梅婆》时，黄荣俊尝试模仿3D动画刚出现时的人物设计，他们并不完美，甚至有些简陋 —— 但他喜欢这种不完美，也想看看 “丑” 怎么玩才有趣。当他想尝试新的画风时，他承认自己 “懒得” 去复刻他心中理想的风格，他会时常 “偷偷懒”，这里变一下，那里修一下。 他坦言：“我都能从我的作品中找到自己懒惰的痕迹，也许我的风格是我懒惰的积累。”
《虎的局部》：沈杰的“生肉”实验
沈杰沈杰发现，有很多在生活中完全不会被人留意的景象，但他却很难忘却。 有一次，沈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前面有一对骑摩托⻋的父子，骑⻋的父亲突然发动引擎，但同时又按下了刹⻋，坐在身后的孩子由于惯性反复向父亲的背脊贴靠、冲撞。在沈杰的印象中，那个十字路口很大，很多行人、车在等候红灯，原本应该非常嘈杂，但那会儿却异常安静，只有这对父子在原地不断前后摆动。 这个场景让沈杰觉得像在小剧场里看行为艺术，他突然很想记录这段场景，路上想了想，回家就构思出新作《虎的局部》里一段重要的场景（此处导演不愿意剧透，欢迎大家前往动画周现场观看）。沈杰说：“十字路口的场景给我的反馈非常直接，很像自己身体的本能，直接就出来了。” 
在《⻁的局部》中，看似成年男性的⻆色充满肌肉感，却面容模糊，看似年幼的⻆色则很像一滩肉泥。在创作初期，沈杰看了很多弗朗⻄斯·培根的画，他着迷于培根画中曲折的肉感，有时觉得他画的是灵魂本身， 有时又觉得是完全没有灵魂，只是凹陷又突起的肉。沈杰也不想勾勒出很清晰的人物形象，不想给予人物性别、身份，而是尽可能创造一种生命感，团状、肉状，模棱两可。 
短片中出现了一段文本，来自沈杰读到的一则关于畸胎瘤的社会新闻，他觉得很像一篇神话。我问他这段新闻和骑摩托车的父子有什么关系，他说这很像同一批演员演完全不同的戏，很难解释其中的关联。在这种似是而非的联系中，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在沈杰创作的过程中，他隐约觉察到一种宿命感。畸胎瘤的故事里，子宫里的小孩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一切遭遇似乎是生命本身的反馈。而影像最后，无法避免的死亡也是一种宿命，自然的生发。《⻁的局部》与沈杰早期的动画创作⻛格非常不同。他之前的作品《结巴》 《⻢》《猴》都被戏称为一种 “闪闪闪” 的⻛格，每一帧画面变换极快，形式感极强，基本无叙事。在这三部作品中，每个作品都是前一部的基础，但是当探索到《猴》的时候，他卡到了一个瓶颈，他不想再重复自己，想朝新的方向有所变化。他一直很喜欢俄罗斯导演伊戈尔 · 科瓦廖夫的作品，伊戈尔的影片既古怪又迷人，透露出诗意般模糊的叙事。他不想去理解作品中的故事，而完全去享受这种感觉。科瓦廖夫的作品也驱动他做一些新的尝试。 
从《熊猫》《Splash》开始，叙事性会更强。沈杰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动画很像水的质感，哗啦啦地流动，看完后，很多情节都不太记得。但是，《⻁的局部》有大量的⻓镜头，夹杂着蓄势待发的停顿。我问沈杰为什么会有这些停顿， 他又提到了一个日常生活中经常被忽略的细节：有一次，他从菜场买了一条⻥回来，在清洗⻥的时候，⻥的身体还在抽动，那一瞬间，他会有些害怕，将⻥放下，并不敢动它， 他也没办法离开，身体完全定在那儿，这是人很本能的静态。他希望将生活中这些强烈、真实的反应保留在作品中，就像放一块 “生肉” 在观众的餐桌上，避免任何视觉⻛格和时间节奏上的装饰。 
在《⻁的局部》中，沈杰试图让作品回归真实和原始，有一丝冒险，但他觉得冒险似乎就是短片的意义，不这么做的话，他都说服不了自己。对于他，实验动画是一个未知、无法定义的词，它可能处在不同的状态中，变幻莫测。 
《银幕》：蔡采贝的“捕猎”实验
看蔡采贝的动画觉得她像个小孩，喜欢和观众玩捉迷藏，一会儿你觉得好像抓住了她，镜头一转她又躲到了相机后面。蔡采贝喜欢对话，幕后制作她常和材料对话。在网上看到过一张蔡采贝工作中的手 —— 双手沾满油墨，黑色的颜料沁到指甲壳缝隙，手掌被划秃噜皮。这是她在制作新作品《银幕》的过程。锡纸是她主要的创作材料，既柔软又锋利，她的手经常被刮伤。她形容创作的过程好像在互相抛球，在使用材料的同时，材料也给她相应的反馈。
我在看《银幕》的时候，常常充满了疑惑。一张锡纸上，不断游离变化的线条，时而是人手的局部，时而是昆虫或钥匙，我永远都无法看清一件事物的全貌。一个钥匙在锡纸的边缘转动，以为眼睛可以捕捉到这种开门的触感，背景音却是切割铁片的刺耳声，教人不由得发出 “又上当了” 的惊叹。我问蔡采贝这是为什么，她说目的是“ 捕捉”—— 动画对故事的捕捉、作者对画面的捕捉、观众对影像的捕捉。 捕捉 “猎物” 时会留下痕迹。蔡采贝想在制作每一帧画面的时候，留下痕迹，无论是她手的划痕，还是画面的痕迹。她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材料，最终确定了锡纸，因为锡纸比较容易留下印记。为了创作这个动画，蔡采贝大概用掉了 7000 多张锡纸。她先用电脑软件将所有的运动轨迹画出来，再打印出线稿，放在锡纸上用笔描一遍，锡纸上会出现线条。工业化标准生产的动画讲究完美，而独立动画创作者在制作中留下的自己的痕迹，一定会有瑕疵和毛病。独立动画的作者性就在于能够容纳出错和不完美。 
《银幕》的创作最初源于蔡采贝听到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关于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被发现的事：一个小男孩带着狗追逐野兔，结果误入洞穴，在岩壁上发现了几万年前人类刻画的景象。当她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她被里面的时间感所打动，被封印在洞穴里的过去被打开，于是洞穴里的时间不再只属于过去，而属于当下，也指向了未来。洞穴中捕猎的故事带给她很多启发，动物被刻画在圆柱形的岩石上，当围着石柱转动时，壁画中的动物也在奔跑，这仿佛是远古时期的动画。蔡采贝想在作品中模拟人在洞穴里观看的体验。她用黑色马克笔涂抹在锡纸上，再不断转动它。在动画里，我时常看到黑色的方块挡在中央，视线需要在裸露的画面缝隙中寻找作者传达的信息。这就好像我们走进黑漆漆的洞窟时，视线总是会追随火光，从左至右，从上至下，不断游移。
帧是动画创作的单位，是画面的造型，也是画面停留的时间。在作品的四个章节中（缝隙、镜像、对焦、引言），蔡采贝也想对帧进行不同层面的讨论。从最初在一片锡纸上的平面移动，到不同角度的转动，再到最后不断翻滚的古化石。在洞穴中行走时，不会只有一条隧道，而是可能有无数个方向。帧也不是我们日常在屏幕中看到的固定平面，而是可以不断移动、累积了厚度，并向画框外各个角度延伸，有不同的岔口。你无法立刻拼出这个动画的全貌，它总是在挑战、突破你以为的故事边界。 
蔡采贝的作品一直是观念驱动，对于普通观众会有一些晦涩难懂。她觉得任何行业里一定会有人用反常规的语言在拓宽形式的边界。 比如她之前的作品中会有很强的视觉触感，《Pining》手指的刮痕，飞扬燃烧的羽毛，《Half Asleep》中扇动的蝴蝶翅膀，扯住手指的绳钩。眼睛似乎能够抚摸影片中的物体，体会到它的柔软、冰冷、甚至是一丝疼痛。这些触觉会带给人最直接的情绪。在《银幕》中，蔡采贝从对情绪的探索转移到空间的探索，在洞穴中寻找光源，很像视障者通过拐杖的声音来感知周围的空间，影片中不断变动的物体试图让观众跳脱出现有的取景框。 
在采访的最后，我很坦诚地告诉蔡采贝，在观看《银幕》的途中，我会时不时打盹，有视觉上的理解疲劳。我问她为什么要用这么费力的方式去讲述一个看不懂的 “故事”。她回答说，如果纯用电脑去绘制图像，用三维模型去调试，是一件特别枯燥的事情；她不确定是否可以用 “贪图享乐” 来形容她创作的过程，但手工让她更快乐，可以一直玩下去，即使这个游戏的玩家并不多。
“你要打破自己熟悉的东西，甚至让自己非常被动，才能叫做实验。这些作者都有自己想要突破或者创新的地方，” 本届费那奇动画周主竞赛单元终审评委雷磊解释说。从产业上来说，实验与商业也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他们甚至是彼此支撑，彼此推动的良性生态。在实验动画的那一方小天地里，不仅有这些创作上的冒险者，还有很多像费那奇这样的组织和电影节工作人员在保护着动画本身的多元性，以确保更多的创作者可以心无旁骛地、甚至任性地沉浸在自己的创作里。在实验动画的看不懂与看得懂的反复拉扯里，我逐渐发现了独立动画创作的魅力 —— 就是要义无反顾地表达自我，突破传统的限制，寻找和建立自己的规则。因为 “看不懂”，我们才会发问，才会有对于应该如何理解电影的不断摸索和发现。 费那奇动画周在今天正式开幕，请你来体验不一样的动画世界。时间：3月2日-3月5日
地点：北京市海淀区杏石口路50号中间艺术区中间剧场
*购票方式详见「费那奇动画周」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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