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经历中国茶的第三次复兴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王恺
在《三联生活周刊》工作期间,我开始做与茶有关的报道,一晃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真正的启蒙,诞生在自己单独负责《茶之道》专刊。那是2010年,这家“顶流”杂志直接派我去日本寻访茶道。我还记得在京都的寒冷空气里走进古老的表千家茶庭的感觉,一瞬间被美击溃,穿着木屐在湿滑的苔藓上行走,除了战战兢兢,更多的是感触,我们走过的地面,沉浸在时间之河里。
日本建仁寺的茶道保持了宋代面貌,装点心的托盘也是木制的
这是一种古老的东方审美,严格地说,是古代东亚诸国,中国、朝韩以及日本文化之间生生不息、流转腾挪的审美流动。就像柳宗悦所说,中国是坐享大陆的泱泱大国,江河浩荡,重岩叠嶂,原野无际,这里地老石坚,祁寒酷暑。正是在这样一片大陆上,诞生了古老的茶树,衍生出制茶喝茶品茶之法则,又东移到日本、朝鲜,被当地文化所吸取、改造,创造出一个更多彩、更丰富的茶的世界。这里面,既包含了茶道审美之同与不同,又包含了风土种植、茶叶制作、茶具深耕、茶汤冲泡的各个细致入微的世界,一旦进入这个世界,想轻易脱身而出,是道难题。
十多年一晃而过,出于偶然或者必然,我一直在茶的这个世界里打转,见闻、寻访、探究。正好这也是中国茶复兴的十年。也有人说,这是继宋代、明代之后,中国茶的第三次复兴。这十年,是中国茶在各个领域深耕的年份,无论是种植方法的改良,还是茶具制作的精细,乃至茶事审美的革新,都有着过去一百年所未见的新气象,这是我个人的幸运;能浸淫其中,将自己所见所闻所品记录下来,则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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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自己扫盲
还比较茶盲的时候,我也是用耳朵去喝茶,而不是用身体去喝茶,只以为龙井就是茶叶中的绝品。去西湖附近的龙井村采访,得了两盒三等的散茶,如获至宝,带回家给父亲泡着喝,结果喝起来远不如村里喝的滋味,现在也没想明白,是水的缘故,还是茶叶被调了包。
十一二年前,不仅仅我是茶盲,多数人都是。市场推销什么茶,大家就跟着买什么茶。铁观音今年炒到多少钱一斤,普洱涨价了,安化黑茶升值了,岩茶炒到天价了……接触一个喝茶的人,听到的往往不是茶的知识,而是各种茶的花头、茶的价格,喝茶倒成了次要的事情。
接下来几年,我曾经供职的刊物都有关于茶的封面专题,我开始有机会走进茶山,这才是理解茶的开始。
还记得在北京听茶客吹牛,说太平猴魁之所以香甜,是因为茶田在高山上,都是猴子才能到达的地方。更有离奇说法,说猴魁与鸦片有关,茶田杂种鸦片,所以香甜,这种道听途说的流言,在喝茶者之中有大的市场,大家都用耳朵喝茶,当然是越传奇越好。
太平镇就在黄山脚下,猴魁产地确实难去,需要先坐汽车,再改乘船,上岸后还需要乘坐拖拉机走狭窄山路,最后还需要徒步——但并非不可抵达,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猴子采茶的神怪,就是高山云雾地的好茶而已。茶树品种特殊,制作工艺精当,加上当地风土的特殊性,诞生了回甘颇好的绿茶。回甘这项,是坐在车里拿保温杯喝泡了一两个小时的猴魁所感受到的,如此粗糙的泡法,还能有喉头清凉的感觉——这是几天调查下来的结果。
这就是去产地的好处,能够和茶农面对面,抛弃浮在表面的传说,也能亲身感受某种茶的魅力,这靠翻书也难以达到。
许多包含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微妙之物,包括茶、酒、香、花,外加古琴,近年附庸者众,所以鱼龙混杂,而这些本来是值得探索清楚的事物,往往被人附加了“不可说”的玄机。在很大程度上,调查是祛魅的过程,哪怕是在茶学这个并不算开阔的领域,如果我局限在茶城里游走,或者混迹于茶圈,想来会整天陷落于各种茶局云山雾罩的谈天游戏中。
中国人对于茶,追求的太多,远不是产量、标准、价格这些因素,谈起来更多的,是滋味、口感和香气,这是某种程度的“以茶为本”。曾经经历过一次对祁门红茶的探询,我基本上能分开茶产业和茶文化的议题,那种“为什么中国茶比不上立顿红茶”之类似是而非的问题,是不会去询问的了。
茶道的启蒙读物
跑了若干茶山后,我开始寻找更开阔的对茶的探询方式。
2013年,《三联生活周刊》决定做“茶道”,我还记得在主编办公室里,和他讨论如何确定主题。我一直疑惑“茶道”这个词的精确定义,当时的观点是,什么道不道的,喝茶就是喝茶,弄那些玄的干吗?包括此前采访过一些茶人,有人对我说,不同的人,泡茶会不相同;有人对我说,不同的杯子,喝到的水味也不同。我总是理直气壮地反击:你拿科学数据证明给我看!
但主编觉得,一个人,如果一生中的大部分光阴都给了茶,一直在研究茶、钻研茶,怎么不能叫“茶道”呢?他这么一说,我才转变了观念,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哪怕中国大陆样本少,至少可以观察外部世界的茶与事茶人。
现在我都很感谢我们刊物的一贯传统:凡是重要选题,一向是不惜成本,也会尽量给作者多一些时间。这次也是如此,采访的成本很高,但是主编一句话都没说,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视觉中国供图
也算运气好,我们聘请的日本翻译美帆小姐是位非常负责的人,她帮助我们联系采访,不久就被我贪得无厌的采访胃口吓住了:你确定你还需要采访这位吗?你确定你还要再找几位吗?过去她合作的多是时尚类杂志,很少有我们这种媒体,后来我们熟悉了,她才告诉我,当时很烦躁,觉得我多事而要求烦琐。其实我也紧张,对日本茶道一知半解,只看过几本中国人写的日本茶道印象记,还包括孙机先生的文章,实在是害怕自己交不了差。更重要的是,害怕自己弄不明白。
日本茶道的各个流派,许多地方不对外开放,也就是我脸皮厚而坚持不懈,终于争取到参观一些隐蔽的茶空间。当我站在石头上,战战兢兢往茶室里爬的时候,突然对日本茶道有了不同于国内泛泛而谈的了解。这个资源并不丰厚的国家,慢慢建立起了自己“惜物”的生存哲学,以往在中国未必受重视的竹篓成了花器,并不齐整的粗陶成了珍贵茶碗。阴暗茶室里的斑斓光影,破败竹器,以及脚下咔咔作响的榻榻米,都在提醒我,日本茶道就是一个发源于中国,但是又与中国迥异的茶的世界,并非我们在国内常常谈到的,中国的唐、宋在日本,日本茶道就是中国茶道的保留。
之后是去中国台湾采访。在过去大陆茶圈的描绘中,台湾被描摹成一个虚言所在,茶道种种皆是从日本学习而来,所以此行心中也忐忑,担心去采访并无充实的内容。好在我并不失望。在解致璋老师的茶学课堂“清香斋”里,解先生自己泡台湾高山铁观音给我喝,那是我迄今不能忘记的喝茶享受,每一泡的变化,那些不同的滋味、香气和杯底的余韵都深刻地印下来,就像脑子里有个刻录机一样。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不同人泡茶会有不同的味道:用什么水、用什么杯子、用什么壶煮水,包括周围用什么植物搭配会影响心境和房间的空气,会造成茶空间的情境的不同。
台湾的事茶者给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他们身上有一种自己也浑然不觉的君子风。印象最深刻的是,无论是拜访还是离开,比我年纪大很多的解致璋老师很早就到门口等待,然后会把我送到很远,大家致意,彼此珍重。那时候,真感觉自己回到了某种特定的时空里,不再是个骚扰别人的访客,很像一位去问礼的学生——也许有人觉得这是民国遗风,我更多感觉,还是这些读书明礼的老先生身上自然出来的东西。
这期刊物出来后,成为我们杂志销量较好的一期,一方面是碰上了国人的新阶层对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有了了解的需求,另一方面,也因为我们这期的实地考察和深度报道满足了大部分人的求知欲。一直到现在,还经常能碰到读者很高兴地告诉我,我们这本刊物是他们的茶界启蒙读物,也是他们放在书桌旁的必需读物。
茶路上的陌生人
万物更迭之中,我们只能选取时代河流之中的浪花,采集下来。但也好,因为如果这十年的中国茶事更迭没有我的寻访和记录,有可能会沉没于时间的巨浪之中。
日本我去了多次,看古老的抹茶,也看流行的煎茶。
回过头再看中国茶道,在香港城市大学与中国历代茶书的汇校者郑培凯先生聊天,他提到的陆羽,完全是一个我从前不了解的陆羽——一个在寺庙里长大的孤儿,按照自己的学习和信仰体系,逐渐走入士大夫阶层,改变了他们的喝茶方式,建立了关于饮茶道具、环境、用水和茶产地的整个体系,确定了清饮品茗的地位,一直影响到中国今天的茶世界。这不是茶道又是什么?
这番谈话,最大的收获不在文章里,而在自己心里。关于茶的概念、观点和看法,都在我心里不断建立和解构,说实在的,很过瘾。
另一享受是在眼里。茶之一物,不仅局限于品和饮,与茶有关的事物的观看,是一个更阔大、更有趣的世界。许多观看,是让眼睛吃冰激凌。比如我们在日本竭尽全力去几个博物馆看那只藏在深库中的曜变天目碗——隔着玻璃,看那只碗的宝光,恍惚是蓝色星空中闪烁着星云,真是灿烂。
十年一觉茶之梦
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好,遍走名山,遍访高人,短时期积累了大量的知识,也培养了自己的茶学系统,就像武侠小说里博采众家之长的年轻后生,但有时候也觉得,这个运气加到自己身上,也是一种使命,要把这些资料整理成书,要给当下的茶世界留下一点什么。
这本书不能是茶城里的口水话,而是一本正经的研究和叙述。关于茶山,关于制茶工艺,乃至冲泡之法,都增加了大量内容,近十万字的新增文章让自己心里有了底,拿给茶路上的新人看,可以做入门之路径,作为一本茶学的书籍,可以做时代之见证。
本书分为六大部分,涉及的方面非常之广阔:茶史、茶之味、人与茶、茶器、茶室与茶会、茶之旅行。六大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是和伟大的陆羽的著作《茶经》做呼应,涉及到茶之风土,茶之制作,茶之器物,茶之冲泡,茶之礼仪,为当下十年来中国茶做了一个时代记录,近乎一本当代的《茶经》寻访,一个学徒从不懂到相对专业的记录。
我很喜欢这些记录,不仅仅是成一书本,得益也是身体的。因为研究和写作,我从一个不辨茶之好坏的生手,变成了茶汤略一沾唇,就能判断出茶地风貌和制茶工艺优缺点的所谓老茶客,能通过调整器物和水温,让茶汤更完美的新茶人,这都是身体的收获——直接影响到心灵。
不过还是知道分寸的,如果茶事也属于修行,我还是刚进入大门的陌生人,刚刚推开茶之门,见到了满目琳琅,没有见到路之崎岖、艰苦和险峻,相比起那些耕耘了一辈子的老茶人来说,我永远过于年轻和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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