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频和游戏正在“绑架”留守儿童：武大副教授的五年乡村调研

▲ 一名儿童正在父母的瓜摊边看手机。图文无关。（人民视觉 / 图）

一项研究显示，沉迷手机成为农村留守儿童“新问题”。

“占用留守儿童最多时间的就是刷短视频和打游戏。”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的课题组在调研中发现，有九成农村留守儿童长期使用专属手机或者长辈的手机玩耍，学校及家长反映手机管理是普遍的难题。

在中部某地一乡村中学，老师曾组织学生们以“电子游戏利弊谈”为主题写作文，夏柱智看到有学生提到了2021年8月国家新闻出版署出台的“最严网络游戏新规”，并以“游戏爱好者”的身份写道：“相信很多人都在为最近《未成年人保护法》折磨得苦不堪言，自从这条法律出台之后，游戏在周一至周五不得进入，周六周日双休只能在8点至9点才能上线……他们在输入身份证的时候，会事先把父母或爷爷奶奶的身份证备好，输入进去后，便可以开始游戏。”

手机游戏大量充斥农村中小学生的闲暇时光。课题组成员、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易卓说，调研中老师们普遍反映很多学生玩游戏到凌晨两三点，上课的时候昏昏欲睡。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罗茜在访谈中发现，一名初三女生充值了1800多元，购买游戏中的“玛萨拉蒂”汽车皮肤和某款限定人物皮肤，只为了“微妙的手感”和好看。

夏柱智称，并非视手机为洪水猛兽，但现实中留守儿童的沉迷问题已足够严重。“虽然我们在讨论手机问题，但是手机背后，是不断迭代更新的信息网络技术和进化速度比较慢的人类社会思想之间的巨大矛盾，会造成很多人的心理问题。小孩的话，因为三观不成熟，心理问题更多。”夏柱智说。

以下是南方周末记者与课题组负责人夏柱智的对话。

南方周末：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留守儿童的手机问题？

夏柱智：2015年做乡村教育调查的时候，我们关注的还是城乡教育差距、农民家庭的教育投资、教育城镇化这些问题。到2018年，我们在农村调查时，明显感觉到农村儿童的手机使用问题已经成为困扰老师和家长的一个主要问题。他们关注的因素不再主要是小孩学习成绩好不好了，而是关注小孩能不能成人。

南方周末：意识到问题变得严重的契机是什么？

夏柱智：对中小学生和老师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是2021年，上网课半年到一年，很多学生已经不适应回到学校的线下学习了。有些班主任反映，学生一回归课堂就有点无精打采，厌学的比例急剧增加。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大家还在化解之前几年留下来的问题。

南方周末：请介绍一下团队调研的情况。

夏柱智：我们最大的一次调研是2021年9月份，包括老师和博士生在内的150个人，去了河南、湖北、湖南3省9县，调研有关未成年人生育、养育、教育的三个问题。手机问题既涉及教育问题，又涉及养育问题，而这两个问题解决得如何，也会反过来影响生育的问题，所以可以把手机作为我们研究问题的重要切入点。

课题组面向中小学生家长开展了留守儿童手机管理问卷调查，共回收有效问卷13172份。调查显示，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49.3%的留守儿童使用长辈的手机，这个数据是“一半一半”。看短视频和玩游戏是留守儿童主要的上网娱乐方式，占比分别是69%、33.1%。67.3%的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出现了手机沉迷的趋势，其中21.3%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

南方周末：现在手机沉迷好像被视为社会问题，成年人也是如此。

夏柱智：成年人和未成年人面临的手机沉迷问题的性质有别，还是需要进行区分。普遍来说，大人有工作、家庭，以及比较成熟的三观，他们真正沉迷在手机上的时间比例较小，后果不是那么严重。而小孩的学习和生活都没有被安排好，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价值观、世界观、人生观还没有形成，这个时候他们和谁接触最多，谁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就受谁影响。

农村留守儿童，在去学校化、去家族化、去主流价值观之后，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互联网。越是那种极端、情绪化、道德化、非主流的内容可能越会对未成年人造成冲击。所以未成年人沉迷手机和大人沉迷手机，包括老人沉迷手机，性质和危害不是一个量级的。

南方周末：这件事上，城市儿童和农村留守儿童有区别吗？

夏柱智：有较大的差别。城市小孩的课余时间基本上被父母管住了，而农村留守儿童相对无人监管。我做过一个调查，农村家庭里平均都有一两部被父母淘汰的旧手机，要么给老人，如果老人已经有了手机，就会给小孩。再加上现在WiFi普及，手机不需要卡也能运行，技术迭代水平远远超出我们防沉迷的速度。总体来讲，面对同样的技术、线上教学模式，留守儿童的防护是最弱的，所以他们沉迷手机的问题是更严重的。

南方周末：手机对于留守儿童难道没有正面作用吗？

夏柱智：正面影响有两个，第一是帮助他们联系父母亲人，减少留守带来的情感上的空虚；第二是手机互联网更便捷地为留守儿童提供学习资源、学习材料，但是这个好处对留守儿童而言是很难企及的，因为没有父母指导。留守儿童用手机互联网更多的是表现出负面效应，这就是个矛盾。

夏柱智。（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官网 / 图）

南方周末：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问题严重在何处？

夏柱智：第一是身体方面，现在中小学生的体质指标比较差，第一大体质指标就是近视率很高，并且低龄化。由于手机占用了太多时间，除了学校组织的体育活动，孩子们的户外活动有限，很少能得到身体锻炼。

第二是在精神健康方面，这块的影响比身体更大。我们提出一个概念叫儿童世界成人化，儿童的心理水平是一个恒定的量。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一个10岁左右儿童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认知水平是差不多的，但是现在海量的互联网上的信息统统对儿童进行轰炸，如果长时间停留在复杂的互联网里面，他们就会被“炸晕”。互联网对青少年是不设防的，虽然各大App说要设置青少年模式，但是内容推送还是需要一个一个去设置。当儿童的认知水平和成人世界的信息轰炸碰到一起，这个现象就意味着儿童的精神世界不断受到冲击。

南方周末：除了青少年模式，孩子们好像还有各种方式应对玩手机的限制？

夏柱智：小孩很聪明的，他们用爷爷奶奶的身份证号码和相片，爷爷奶奶也不懂。前些年还可以在网上租一个（身份证号码）。为了打游戏和刷短视频，他们有很多途径。学校负责管理的人已经很难管住了，手机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的教学秩序。一个初中班级里，班主任三令五申说不能带手机来，但是班主任去突击检查之后，发现班里面超过一半的学生都带了手机。相当于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玩，同学之间也会相互包庇。学生们将手机藏到各种隐秘的地方，让保安一个人去查也是查不到的。

南方周末：课题组的报告中提到，有的学校会用军事化管理来限制学生使用手机。

夏柱智：在湖北省阳新县一所初中，2020年秋季开学之后，学校聘请军校出来的学生、退伍军人组成“教官团队”，参与手机管理工作，很快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种管理方式大约每年50万元，生均100元。

教官有一套严格的管理手机的办法，但军事化管理也是被迫的。聘请教官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办法，日常管理就是由学校老师来管了，在经过半年到一年的整顿形成了习惯之后，大多数同学在学校里面还是遵守规矩的。

南方周末：在学校以外的时间怎么办？

夏柱智：对于留守儿童来讲，主要是周末加上寒暑假的时间很长，我们经常听班主任讲一句话，“5天在学校学习，回去2天都在玩手机，什么都废了。”城市中小学生很卷，时间都被培训班占据，而农村的学生，特别是留守儿童，就处于没人管的状态。我们调查过的乡镇里面会有少数培训班，但是去的人寥寥无几，整个农村中小学生只有20%—30%的人偶尔去培训班，这跟一二线城市没法比。回到家以后，因为缺乏家人的陪伴，小孩是没法主动拒绝手机的。

南方周末：具体而言，家庭或者社会可以做什么？

夏柱智：我们聚焦弱势儿童，期待他们的家庭有更多的支持力是很难的。这个时候就要有一些教育模式的调整了。我们要帮助留守儿童的父母和监护人安排他们的时间，不要让留守儿童生活在自由散漫的世界里。有一个家长打工二十几年了，他的小孩十几岁，他有一次跟我们抱怨说，后悔打工那么多年，赚那么多钱花在小孩身上，但没有陪伴他，没有培养好他。现在很多农村妇女回来陪读，这些年轻妈妈的解释很简单，不要让小孩在复杂的社会里面废掉了，要防止他们过于沉迷于手机。

南方周末：这种回来陪读的家长多吗？

夏柱智：我们前段时间几个同学到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访问了很多陪读妇女，她们讲，现在相当一部分陪读妈妈并不是指望孩子的成绩更优秀，而是能让孩子不变坏、学会做人，这叫“底线陪读”。孩子学习成绩好或差都能接受，但如果孩子变坏了，家长赚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了。小孩容易变坏的年纪是10岁左右，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三，他们容易被手机俘获。

南方周末：但互联网并不是一无是处。

夏柱智：互联网是社会里能够填平城乡鸿沟、阶层鸿沟的一个产品，我们要把互联网上优质的学习资料输送到最偏远的地方去，实际上在技术上很容易做到，但是我们怎么样让偏远贫困地区的儿童，包括留守儿童能够自觉地去学习，而不是被技术所俘获、所绑架呢？这个很难。我觉得第一步很简单，我们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中小学的多媒体建设非常好，但第二步很难，如何发挥放大手机的正面效应，迄今为止我没看到成功的。

南方周末：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夏柱智：在手机互联网的时代，对于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我们的孩子面临着一个极为复杂的环境，这个环境里有海量的资源，其中大概10%的内容是小孩不宜接受的，或者说最好不要沉迷于此。所以我们也提出很多建议，从源头开始，互联网的内容产品要更严格。第二，要提高家长和监管人的互联网素养，需要他们认识到，不能让小孩有自己的专有手机。第三，要安排好农村留守儿童的课外时间，特别是寒暑假时间，要想办法通过发展各项体育运动或者爱好，而不是以所谓素质教育的名义去放养他们。我们也没把手机视为洪水猛兽，但手机对未成年人而言，如果不好好管理，它就很有可能成为洪水猛兽。

南方周末：怎样做到安排好留守儿童的时间？

夏柱智：还是尽量不要让小孩有自己的专有手机。即使要和小孩保持联系，使用电话手表就可以了，不要让他能够在网络上自由地遨游，要限制他们。比如说我的小孩是有平板的，我在平板上设定息屏时间，日常时候每天是20分钟，周末是30分钟，使用完后就自觉不要玩了，这就是限定了30分钟的娱乐时间。

我们从2018年开始关注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问题，现在再观察，只是在不断验证已有的观点，但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严重。从短期看，就是怎么样能够让更少的儿童沉迷于手机，从长期角度来看，就是怎么样跟上技术迭代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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