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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总是努力去找事物间的区别,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不用总是努力去找事物间的区别,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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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八光分文化授权,同步发布于小鸟文学,为免费内容。

我们是物质宇宙的一部分,物质宇宙的规律可以通过推理和观察来发现——这是我们历史上最深刻和最有力的见解,但大多数文学作品,包括大部分科幻,要么忽略了这一事实,要么就轻视了它。”

格雷格·伊根被媒体和科幻迷誉为“现代科幻的最高峰”,是“极致的硬科幻”创作运动的核心人物。他认为,人的内在和外部世界一样是可以用自然科学认知的,观念、人格、记忆甚至爱都能从物理学深处找到解释。我们能够认知一切,只要我们足够勇敢。经出品方授权,我们摘选了《快乐的理由: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Ⅱ》其中的同名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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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4 年 9 月,过完十二岁生日后不久,我进入了一种近乎无间断的幸福状态。我从没想过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学校里课业繁重,但我依然可以应对自如,让自己随心所欲地做白日梦;在家里,我可以恣意浏览有关分子生物学、粒子物理学、四元数以及星系进化的书和网页;我还可以自己编写复杂的电脑游戏,制作令人费解的抽象动画。虽然我是个身材瘦小、四肢不怎么协调的孩子,任何规则复杂、没有意义的体育运动都会令我昏昏欲睡,但我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倒是非常满意。不管我什么时候跑起步来,也不管我跑到哪儿,那感觉都很棒。我不愁吃住,安全无忧,有爱我的父母和他人的鼓励,生活充满动力。所以为什么不该觉得幸福快乐呢?虽然我既没法把枯燥的功课和让人压抑的校园社交完全抛诸脑后,又很容易就被一些极其琐碎无谓的小问题而浇灭热情,但我并不习惯去给快乐的日子做倒计时。人们总是相信快乐会持续下去。虽然已经无数次地目睹过这种乐观的希冀是如何落空的,可我或许还是不够成熟世故吧,当这希冀看似就快成为现实时,我竟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当我开始出现不断呕吐的症状后,全科医生艾什给我开了一个疗程的抗生素,并准了我一个星期的假。我想我的父母一定觉得挺不可思议,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假期带给我的快乐居然远远盖过了任何病菌带来的痛苦。也许他们还奇怪,为什么我都懒得去做做痛苦的样子,可既然我每天都要实实在在地吐个三四次,确实是没有必要再不停地嚷嚷自己的胃有多难受了。抗生素一点作用也没起。我开始逐渐失去平衡感,走路时跌跌撞撞的。在艾什医生的办公室,我得眯着眼才能看到视力表。她把我送到威斯特米德医院的一位神经科医生那儿,那位医生立刻给我做了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当天晚些时候,我住进了医院。父母当时就知道了诊断结果,但直到三天后,我才从他们嘴里问出实情。

我的脑袋里长了个髓母细胞瘤,堵塞了一个充满脑脊液的脑室,导致颅内压力升高。这种脑瘤有潜在的致命性,但通过手术并伴以高强度的放疗和化疗,三个处在这个阶段的病人中,就有两个能再多活五年。我觉得自己就像站在满是腐烂枕木的铁路桥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一直往前走,希望这一块块令人忧心的木板可以支撑住自己的重量。我明白面前的危险,一清二楚,可就是没法真正惊慌起来,无法切身地感到害怕。我最接近惊恐的感觉也不过是一阵近乎兴奋的眩晕感,似乎我面临的只是冒险坐一次过山车罢了。

这当然事出有因。

颅内压强升高可以解释我的多数症状。不过,脑脊液的化验结果表明,我的脑中有一种叫亮氨酸脑啡肽的物质也明显增多了。这是一种内啡肽,也是一种神经肽。它的受体与某些镇静剂——如吗啡和海洛因——的受体是一样的。在发展为恶性肿瘤的过程中,一些突变转录因子不仅激活了使癌细胞无限分裂下去的基因,同时也激活了产生亮氨酸脑啡肽的基因。

这种情况很特殊,并非常见的伴随症状。当时我还不太懂什么是内啡肽,但父母把那位神经科医生的原话向我重复了一遍,之后我又去了解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知识。亮氨酸脑啡肽不是在疼痛对生命形成威胁时分泌出来的止痛剂,它也没有任何麻醉作用,不能使病人的伤口在愈合时变得麻木而失去痛感。相反,它是能让人获得幸福感的最直接的手段。在令人愉悦的行为或环境的刺激下,它就开始发挥作用。数不清的其他大脑活动一起对这个简单的信息进行处理,让人产生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积极情绪。将亮氨酸脑啡肽与目标神经元结合起来,这只是一长串其他神经递质促成的事件链上的第一个环节。撇开这些比较难以理解的东西,我可以确定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亮氨酸脑啡肽能让人心情愉快。

父母在给我讲这些时,情绪难以自持。我则像是某些赚人眼泪的电视剧中患了绝症的小天使那样,平静地笑着,反过来安抚他们。这与潜在的坚强和成熟无关,我只是真的无法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脑啡肽的作用太特殊,我可以毫不畏缩地面对现实。而如果被药用镇静剂全身麻醉,我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我头脑清晰、毫不气馁、神采奕奕、勇气十足。


我的脑袋里装入了一个脑室分流器。一根纤细的管子深深插进我的颅内,它能在医生进行消除主要肿瘤的操作时,降低我的颅内压力。手术计划在周末实施。肿瘤专家梅特兰医生向我详细讲述了整个手术过程,并告知了未来几个月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和不适。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随着最初的打击逐渐淡去,我那深陷痛苦中的父母决定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认命般接受我活到成年的那三分之二的概率。他们满悉尼地打电话,甚至打到其他更远的地方,只希望能找到别的更好的选择。

我的母亲找到了一家黄金海岸的私人医院——那是总部位于美国内华达州的连锁“医疗圣殿”在澳大利亚的唯一分院。那里的肿瘤科提供一种治疗髓母细胞瘤的新方法。他们将经过基因改造的疱疹病毒注入患者的脑脊液,这种改造后的病毒只会感染能自我复制的癌细胞。之后,只能被这种病毒激活的一种强效细胞毒素会杀死这些被感染的癌细胞。不考虑手术的风险,这种疗法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使病人多活五年。在这家医院的网页上,我查到了治疗所需的费用。他们给出的价格包含了所有的开销:三个月的食宿、所有的病理和化疗服务,以及所有药物,总共六万元。

我的父亲是位电气工程师,在建筑工地工作;母亲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我是他们的独子,所以我们的家境远称不上贫困。但要筹得那么多钱,他们还得再次贷款,这又多背了十五到二十年的债务。而且,三分之二与百分之八十相比,其实也没多大不同。我听到梅特兰医生提醒他们说,这两个数字实际上是没法比较的,因为病毒疗法才刚出现没多久。他们本可以听取她的意见,坚持传统疗法。

也许我在脑啡肽作用下的平静反应刺激了他们,也许如果我还是原来那样阴沉、难相处,或者表现出全然的恐惧而非异常的勇敢,他们就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了——但我永远没法确定。不过,什么都不会减少我对他们的感激。正因为脑啡肽没有充满他们的脑袋,所以没理由指望他们能像我一样镇定自若。

在前往北部的飞机上,我一直握着父亲的手。我们从前总是有点隔阂,因为对彼此都多少有些失望。我知道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更壮实一点,更爱运动,性格更外向。而在我看来,他总是不思进取、墨守成规,将自己的世界观建立在不可靠的陈词滥调和口号上。但在那一次旅程中,虽然我们几乎一句话都没说,我却可以感到他对我的失望正转化成一种强烈的、充满保护欲的父爱。我很惭愧自己以前那么不尊重他。脑中的亮氨酸脑啡肽让我相信,这件事过去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更好。


正因为脑啡肽没有充满他们的脑袋,
所以没理由指望他们能像我一样镇定自若。


从马路上看,黄金海岸的“医疗圣殿”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栋滨海的酒店高楼。其实从里面看,它也和我在荧幕上看到的饭店没有多大差别。我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里面有一台比床还宽的电视,配有网络电脑和电缆调制解调器。如果这些是用来分散我的注意力的,那么目的达到了。经过一个星期的测试后,他们开始把点滴注入我的脑室分流器。最早注入的是病毒,三天之后加入了药物。

他们给我看了扫描图,肿瘤几乎立刻就开始缩小了。父母看起来既开心又茫然,似乎他们从来就没怎么指望这个百万富翁前来做包皮手术的地方真能对我的病情起到什么好处,应该只会收了钱给些安慰,然后在我的病情每况愈下时说些高水准的空话。但肿瘤仍在缩小,当连着两天出现停滞不前的情况后,肿瘤专家立刻把整个治疗过程重复了一遍,之后核磁共振成像屏上显示的卷须状物和黑乎乎的团状物又开始继续变少、变淡了,速度比以前还快。

我现在完全有理由肆无忌惮地开心了,但我却越来越不自在。我把这简单地归咎于亮氨酸脑啡肽的减少。甚至有可能因为肿瘤一直以来释放了太大剂量的亮氨酸脑啡肽,所以理论上来说,已经没什么东西能让我有更好的感觉了——如果我已经被带到了幸福的顶点,那之后的就只能是下坡了。那样的话,我开朗性情中出现的任何阴郁情绪就都印证了扫描图上的好消息。

一天早晨,我几个月来第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梦到肿瘤如同有爪的寄生体似的,在我的颅内四处敲打。我能听到它的硬壳敲在骨头上的咔嗒声,就像困在果酱瓶里的蝎子发出的那种声音。我很害怕,出了一身冷汗……我解放了。恐惧很快便被熊熊的怒火所取代:我曾经不得不与肿瘤妥协,但我现在自由了,可以勇敢地面对它,在心里骂它个痛快,可以带着理所当然的火气将这恶魔驱逐出去。

对穷途末路的肿瘤穷追猛打,这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人心,反而让我觉得有些扫兴。我无法全然无视这么一个事实:我的怒气在驱逐肿瘤,这根本就是颠倒真正因果关系的做法——就好像看着铲车从我胸前移走大石,却假装是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将其搬走的一样。不过,在我尽量理解这些迟来的情绪后,就没再去深究了。

住院六个星期后,我所有的扫描图都变干净了,而且我的血液、脑脊液和淋巴液中都没有出现转移癌细胞的蛋白质标记。但仍然有可能存在一些抵抗力强的癌细胞,所以他们给我用了一个疗程截然不同的药物。这些药物的服用疗程很短,但用量很大,而且与疱疹感染无关。他们先给我做了睾丸活体组织检查——在局部麻醉的作用下,我感到的尴尬胜过疼痛——然后又从髂骨部取了骨髓样本。这样一来,如果药物从根源摧毁了我制造精子的潜力和供给新鲜血液细胞的能力,它们都还可以被恢复。我开始掉头发,胃壁出现溃疡,呕吐的次数更多了,远比刚确诊时痛苦。但当我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想博取同情时,一个护士冷冰冰地告诉我,岁数只有我一半大的孩子也要忍受好几个月同样的治疗。

仅用这些传统的药物是永远没法治好我的,但作为一种收尾措施,它们大大降低了复发率。我发现了一个很美的词:细胞凋亡——细胞的自杀,一种程控式的死亡——并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复述。最后,我几乎是在享受这种恶心疲惫的感觉了。我越觉得凄惨,就越能想见这些肿瘤细胞的命运:在细胞毒素命令细胞自杀时,细胞膜就像气球一样炸开或瘪掉了。在痛苦中死去吧,可恶的渣滓!也许将来我可以编一个与之有关的游戏,甚至是一系列游戏,就以这波澜壮阔的第三阶段化疗作为高潮:大脑保卫战。我将因此名利双收,赚钱回报父母,生活也会真的变得很完美,就像肿瘤曾经使我认为的那样。


十二月上旬我出院了,所有的病症都消失了。父母一会儿神情谨慎,一会儿又面露喜色,好像他们担心高兴得太早会招来恶报,但又在慢慢消除这种想法。化疗的副作用消失了:我的头发都长回来了,只有当初插入分流器的那一小块地方还是秃的,而且也不再呕吐了。现在回到学校去上课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还有两个星期就到年底了,所以我的假期便直接开始了。在老师的组织下,班上的同学给我发了一封老套、空洞的慰问电子邮件。几个好哥们儿则都到家里看望我,他们带着一点点的窘迫和无措,欢迎我从死亡边缘回来。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难过呢?我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老爸老妈每天总有一个人在家把我像皇帝一样伺候着。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给我个人空间,如果我想在电脑前坐上十六个小时,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可是,为什么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湛蓝的天空时,那进入眼帘的第一缕日光会让我想把脸埋到枕头里,咬牙低语“我真应该死掉,真应该死掉”?

任何事情都不能给我带来哪怕一丝乐趣。我喜欢的网络杂志和网站不能,我曾经深深痴迷的津巴布韦音乐不能,甚至那些脂肪超多、糖分和盐分都超高的垃圾食品也不能。无论什么书,我都读不完一整页,程序代码也写不过十行。我无法面对现实世界中的朋友,也没有任何想上网的念头。

我做的每一件事,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沾染着一层让人窒息的恐惧与耻辱。我想得到的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画面,是我在学校看过的一部关于奥斯维辛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以一个很长的推拉镜头开始,摄像机缓缓移向集中营的大门。看到这一幕时,我心里一沉,已经很清楚里面发生过什么。我不是在妄想,那时我并不相信自己周围每一种闪亮的表象背后都隐藏着某些难以言表的邪恶。但每当我醒来看到天空时,都会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我正注视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大门。

也许我是在害怕肿瘤会复发,但也没有那么害怕。病毒疗法在第一回合的速战速决还是很让人信赖的,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觉得自己很幸运,也知道感恩。可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死里逃生有什么好开心的,就像当初因为脑啡肽而处在极乐状态时怎么也不会觉得难过一样。

我的父母开始担心了。他们把我拖到心理医生那儿进行“康复咨询”。这个想法和其他事情一样让人讨厌,但我实在懒得去反对。布赖特医生和我讨论说,也许我之所以在潜意识里选择让自己觉得不幸,是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把幸福和死亡的威胁联系在一起;也许我内心很害怕,如果又表现出得肿瘤时的主要症状,肿瘤就会复发。对这种肤浅的解释,我既有点儿不屑一顾,又有些甘愿相信。我希望自己承认了这种隐忧后,便能将它暴露在阳光之下加以审视。这样一来,这种不合逻辑的想法便会消失。然而,不管是鸟的鸣叫、卫生间瓷砖上的图案、吐司的气味,还是双手的形状,都让我悲伤厌恶的情绪有增无减。

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得肿瘤时产生了太多的亮氨酸脑啡肽,所以我的神经细胞减少了相应受体的数量;或者,是不是我已经对亮氨酸脑啡肽产生了耐受性,就像吸食海洛因上瘾的人那样,制造天然调控分子来阻碍与受体的结合。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之后,他坚持让我去和布赖特医生讨论。布赖特医生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所作所为表明,他并没有真的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他一直告诉我父母,我的所有感觉都是在经历了创伤之后十分正常的反应,我真正需要的只不过是时间、耐心和理解。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把幸福和死亡的威胁联系在一起


新年一开始,我匆匆进入了中学。但我一个星期什么都没干,就坐在那儿盯着课桌发呆。于是学校做出了安排,让我在网上学习。在家里,我确实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在那纯粹的、让人无法正常行动的悲伤情绪发作的间隙,以一种行尸走肉般麻木无知的状态去一点点地学习学校的课程。同样,在心情相对明朗的日子里,我会继续思考可能导致我痛苦的原因。我查阅生物医学文献,发现了一篇研究高剂量亮氨酸脑啡肽在猫身上产生的作用的文章,但文章似乎认为任何耐受性都只是短期的。

后来,三月的一天下午,我盯着一张感染了疱疹病毒的肿瘤细胞的电子显微照片——那时我本该在研究那些已故的探险家的——终于想出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病毒需要特殊的蛋白质来与它要感染的细胞结合,从而能有足够的时间穿透细胞膜。但如果病毒从肿瘤自身丰富的 RNA 转录物上复制了亮氨酸脑啡肽的基因,那它也许就不仅仅是可以附着在自我复制的肿瘤细胞上,而且还可以附着在我大脑里每一个带有亮氨酸脑啡肽受体的神经细胞上。而在受感染的细胞内,细胞毒素被激活并杀死了所有受感染的细胞。因为不再有新的输入,那些由死掉的神经细胞刺激产生的通路正在消亡。我大脑内每一个能感知幸福的部分都在死去。虽然有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心情是各种力量调和的产物。就算只是一点点的抑郁情绪,要是没有东西去压制,它就能轻而易举地赢得每一场心情角力赛。

我什么都没跟父母说,不忍心告诉他们这场仗为我赢来了最大的生存率,却也可能让我变成残废。我试着去联系我在黄金海岸时的主治肿瘤医生,但电话总是被一段自动播放的背景音乐屏蔽掉,邮件也没有回复。我找机会独自去见了艾什医生,她很有礼貌地听了我的推测,但拒绝帮忙引见神经科医生,因为我的症状都是心理方面的:我的血液和尿样检查里并没有发现任何临床抑郁症的标准标记。

我心情明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了,而每天待在床上盯着昏暗的房间发呆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我陷入了单纯的绝望,我的感觉与现实的一切彻底脱节,以至于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绝望显得无比荒谬:我所爱的人没有被屠杀,我的癌症也基本痊愈了,我也仍能分辨出自己的感觉与那种合乎逻辑的真正的悲伤或恐惧是不同的。

可是,我没法摆脱这种忧郁,没法获得自己想要的心情。我唯一能自由选择的,就是到处寻找能解释我抑郁情绪的原因,假装这是自己在遭遇了一连串人为造成的不幸后最自然的反应。或者置身事外,把囚禁我的这具瘫痪的躯体,看成是凭空强加给我的无用而麻木的外壳。

父亲从来没有责怪我软弱、不知感恩,他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母亲一直在尽力跟我沟通,试着安慰或刺激我,但我也只能握握她的手作为回答。我并不是真的瘫痪或者看不见了,也没有失语或是变傻。可是所有我曾待过的、灯火通明的世界,不管是现实还是虚拟、真实还是想象、思想上的或情感上的,对我而言都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它们被埋在了迷雾里,埋在了粪便里,埋在了灰烬里。

当我住进一间神经科病房时,大脑中坏死的区域已经能清楚地显示在一张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图上了。但就算可以早点确诊,好像也没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一进程。

而且,显然没人能进入我的颅内,把我感受快乐的机制复原。


2

十点的时候,闹钟把我叫醒了,但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才有足够的力气活动。我掀开被单,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咕哝着脏话,试着避开这逃不掉、也本不应该在意的结局。不管今天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就(逛了商店,还买了些冷冻食物之外的东西),也不管是多大的好运降临到了我头上(保险公司在我必须交房租之前支付了保险金),明天醒来时,我的感觉还是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没变。这几个字概括了一切。但我早就接受了这一切,再没什么事情好让我失望的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坐在这儿,第一千次为这一创伤而哀叹。不对吗?他妈的,只要动起来就好。

我吞掉“早上”要吃的药,是六颗我昨晚拿出来放在桌上的胶囊,然后去上厕所。我排出的尿液很黄,都是上一剂药的代谢物。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抗抑郁药能真的把我带入“百忧解天堂”,但这种药至少能让我的多巴胺和血清素维持在足够高的水平,以免紧张症发作——那样的话,我就只有依靠流质食物、便盆和擦浴过活了。

我把水泼在脸上,试图想出一个在冰箱塞满一半的情况下离开公寓的借口。整天这样待着,脸不洗,胡子不刮,确实会让我更难过:脏兮兮又无精打采,像只可怜的寄生虫。但还是得再过一个星期或更久,这种自我厌恶的力量才会强烈到让我活动起来。

我看着镜子。食欲的不振大大“弥补”了锻炼的缺乏——我感受不到碳水化合物能带来的享受,就像我领会不了跑步者的乐趣——而且还能数数胸前松弛的皮肤下有几根肋骨。我三十岁,但看起来就像一个虚弱的老头。我把前额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因为一些残留的本能告诉我,这样做也许能让感官榨取出零星的快感。然而,并没有。

在厨房里,我看到电话上的灯亮着:有信息在等我接收。我回到厕所,坐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相信那不会是一个坏消息。应该没有人过世,父母也不可能再离一次婚。

我走到电话边,打开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张表情严肃的中年妇女的脸,只有拇指指甲那么大,不是我认识的人。她叫 Z.杜兰尼,是开普敦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的博士。这则信息的主题是:“修复性神经再造术的新手段”。这让事情有了点儿变化。大部分人看到我的临床报告时,都只是很随意地扫几眼,认为我大概是有点儿反应迟钝。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没有了厌恶的感觉——我对杜兰尼博士的“敬意”也只能表现到这种程度了——在我看来,不管她有多努力,这种疗法也只是海市蜃楼。

“医疗圣殿”的无责任保险协议让我有了一份相当于最低生活保障金的生活津贴,并可以报销经医院认可的医疗费。我没有足够的大笔现金可以使用,但任何有可能使我在经济上获得自给自足能力的治疗,其费用都可以由保险公司酌情全额赔付。对环球保险公司而言,他们需要支付的治疗费用——相当于我死之前要支付给我的所有生活费——正在不断减少,而全球范围内的医疗研究基金也正在减少。有关我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显然没人能进入我的颅内,把我感受快乐的机制复原。


至今为止,我接受的大多数治疗都使用了新的药物。药物使我不再需要慈善机构的照顾,但若指望这些药物能让我变成一个快乐的普通工薪族,就如同指望药膏能让断掉的四肢再长回来一样不切实际。从环球保险公司的角度看,为更先进的治疗手段支付费用意味着要拿更多的钱冒险——这种预期无疑将让负责我案子的经理忙于向精算数据库求助。既然我仍然很有可能在四十几岁自杀,那么就没必要匆忙地做出支付的决定了。便宜的疗法值得一试,但任何激进却有可能成功的提议就一定通不过风险成本分析。

我双手抱头跪在屏幕旁。我可以删除掉这则未读的信息,让自己免于遭受清楚知道即将错过什么的挫败感……可不知道的感觉也同样糟糕。于是,我按下了播放键,然后转开脸——就算对着一张录下来的面孔,我也羞愧难当。我知道为什么:在我脑袋里,传递积极的非语言信息所必需的神经通路早就没有了,但那些对拒绝、敌视等有反应的神经通路不仅仍旧完好,而且变得四通八达、高度灵敏,不管真正的事实是什么,都能在感觉的空白处填上高强度的消极信号。

我极尽所能,认真听杜兰尼博士解释她是如何治疗中风病人的。组织培养神经细胞移植是当前的标准疗法,但她却是把经过精心配置的聚合物泡沫注入受损区域。泡沫释放的生长因子能把轴突和树突从周围的神经细胞上吸引过来,而聚合物本身被设计成一个电化学开关网。借助散布在泡沫中的微处理器,最初无定形的开关网会按计划首先代替死去的神经细胞发挥作用,然后做出适当微调,与具体的接受者相容。杜兰尼博士一一列举了她取得的成功:视力恢复了,语言恢复了,能活动,能自制,有欣赏音乐的能力。而我的缺陷——以我所失去的神经细胞、突触或是大脑原始体积来衡量——并不属于她至今治愈的所有神经损伤中的任何一种。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有挑战性。

我近乎冷静地等着她最终抛出一个价值六位数或七位数的圈套,但屏幕中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可以支付自己的旅费和住院三个星期的花销,我的研究经费可以负责治疗本身的费用。”

我把这段话反复听了很多遍,想试着找到一种没那么讨人喜欢的理解——通常我很擅长这样做。但当这种尝试失败后,我下定决心,给杜兰尼博士在开普敦的助手发了封邮件,请他解释清楚。

没有任何误解。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能在余下的生命里恢复健康,而花销只相当于购买一整年能让我勉强维持清醒的药。


准备这么一次南非之行当然不是我能做到的,可当环球保险公司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两大洲的分公司就开始一起为我积极行动起来。我需要做的只是克制住取消这一切的冲动。一想到要再度住院,再一次体会那种无力感,就让我很不安,但去预想这种神经假体的潜力,其实就和在世界末日盯着日历瞧一样多此一举。到了 2023 年的 3 月 7 日,我要么将到达一个更广阔、更多彩、更美好的世界……要么就会被证明确实无可救药。从某种程度上说,就算希望最终破灭了,也远没有另外一种结果让我那么害怕。那种结果和我现在的状态差不多,更容易想象得到。我唯一想得出的和快乐有关的场景是,自己仍是个孩子,开心地跑着,最后融入阳光里——一切都那么美好,让人向往,但就是少了点儿有真实感的细节。如果我曾想化为一缕阳光,早就割腕自杀了。我想有一份工作,想有一个家庭,想经历平常人的爱情,也想有适当的抱负——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被剥夺了的东西。但我想象不出,如果自己终于得到了这些,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就像我无法描述二十六维空间里每天的生活场景一样。

登上清晨离开悉尼的航班之前,我一夜没睡。我在一位精神科护士的陪同下来到机场,但在前往开普敦的一路上,她都没有坐在旁边看护我,让我保留了一点颜面。在飞机上,我把醒着的时间都用来对抗偏执症了。难过焦虑的情绪折磨着我的大脑,我一边努力克制去找理由的冲动,一边告诉自己:飞机上没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杜兰尼的方法最终不会是个骗局。我成功地粉碎了这些“解释性的”妄想……但是和以前一样,我仍旧无法改变自己的感觉,甚至无法将自己纯粹的病理性抑郁和冒险做脑部手术前任何人都会有的正常焦虑感清楚地区分开。

不用总是努力去找事物间的区别,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忘掉什么是快乐,就算未来充满无助的痛苦,但只要我知道那是事出有因的,也算是一种胜利。


来机场接我的是杜兰尼带的一个研究生吕克·德维希。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岁,洋溢着自信,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把那误读成轻视。我突然有陷入困境的感觉,很无助:他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我就像是传送带上的零件一样。但是我知道,如果他们让我自己来做什么的话,那么整个治疗流程绝对进行不下去。

到达位于开普敦市郊的医院时,已经过了午夜。横穿停车场的时候,小虫子的叫声听起来不太对劲,空气的味道闻着有说不出的陌生感,天上的星星看起来就像是高明的仿制品。快到入口时,我膝盖一软,跌倒了。

“小心!”德维希扶我站起来。我在发抖,因为害怕,也为自己的样子而难为情。

“这回我可是违背了自己的回避疗法。”

“回避疗法?”

“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避开医院。”

德维希笑了,虽然我分辨不出他是否只是在迎合我。发现自己能让别人真心地开怀一笑,这本应是一种乐趣——但现在看来,我的那些感受快乐的传导通路的确都消失了。

他说道:“我们的上一个病人是用担架抬进来的。她离开时大概和你差不多,还有些站不稳。”

“那么糟啊?”

“她的人造髋骨出了问题。不是我们的错。”

我们走上台阶,进入灯火通明的大厅。


第二天早上——3 月 6 日,星期一,做手术的前一天——我见到了手术小组的大部分成员,他们将完成整个手术的第一步,即纯机械部分的操作:干净地刮除死去的神经细胞留下的无用空洞,用小气囊撬开所有因为受挤压而闭合的空隙,然后在整个奇形怪状的空间里注满杜兰尼的那种泡沫。除了十八年前分流器在我脑袋上留下的那个洞,他们可能还要再打两个洞。

一名护士给我剃了头,并在裸露的头皮上贴了五个参照点。然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做扫描。最终结果显示,我大脑里所有死去空间的三维图看起来就像山洞探险爱好者的地图,上面画着一系列连在一起的洞穴,并夹杂着岩石、瀑布和坍塌的隧道。

杜兰尼那天晚上亲自来看了我。“在你身处麻醉状态时,”她给我解释道,“泡沫就会开始固化,与周围组织的初次连接也将建立起来,然后在微处理器的指挥下,聚合物会根据我们的选择形成起始开关网。”


不用总是努力去找事物间的区别,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我不得不迫使自己说话。我问的每一个问题——虽然措辞礼貌、清楚恰当——都让我觉得痛苦难堪,好像我正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请她帮我清除掉头发上的粪便。“您是如何找到一个能用的开关网的呢?您扫描过志愿者的人脑吗?”我会作为吕克·德维希的一个克隆体——继承他的品位、他的抱负、他的情绪——从而开始我的新生吗?

“不,不用那样做。有一个国际健康神经结构数据库,它的数据来源于两万具死时脑部未受损的尸体。这比断层摄影技术更精确,大脑被冷冻在液氮里,由一个带金刚钻头的切片机进行切片,然后这些切片被着色,并拍下电子显微照片。”

我在她不经意调用的海量数字前愣住了,我对计算已经完全没了感觉。“所以你会用数据库里的某些合成品?会从不同的人身上选取一些典型的结构用在我大脑里?”

杜兰尼看起来想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但她显然是个对细节要求一丝不苟的人,并没有居高临下地敷衍我。“不是的。这更像是多重曝光,而不是单一的合成品。我们使用了数据库里的大约四千份记录,全是年龄在二十几岁或三十几岁的男性;在某一个人那儿,神经细胞 A 与神经细胞 B 相连,而在另一个人那儿,神经细胞 A 与神经细胞 C 相连……到了你这儿,神经细胞 A 则会和 B、C 都相连。理论上来说,起始开关网会逐渐‘消减’成这四千个样本中的任意一种。但实际上,你将把它‘消减’成自己独一无二的版本。”

这听起来比成为一个情绪不稳定的克隆体或者科学怪人般的混合物舒服多了。我会成为一尊已经雕出大概轮廓、只是细节之处还有待进一步加工的塑像。但是“怎么‘消减’它呢?我怎么样才不会变成其他人,而变成……”变成什么呢?让十二岁时的自己重生吗?还是保持现在三十岁应有的样子,作为四千名死去的陌生人的混合体而活着?我的声音越来越弱,仅有的那点儿觉得自己不是在胡言乱语的信心也消失了。

杜兰尼似乎也变得有点儿不自在——不管怎样,我对她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她说:“你的大脑应该还是会有一些部分是完好的,那些地方保存了一部分丢掉的记录:和成长经历有关的记忆,和曾给你带来过快乐的事物有关的记忆,以及没有被病毒摧毁的先天结构片段。神经假体会一直自动发挥作用,直到与你大脑中的其他部分相适应——它会和所有其他系统进行互动,而且工作效果最好的连接会在互动环境中被强化。”她想了一会儿,“你可以假想一种假肢,一开始用的时候问题很多,但随着你的使用,它会自我调整:当够不到你要的东西时,它会伸长;意外碰到什么东西时,它会缩短……直到大小、形状都和你活动时存在于幻觉中的肢体相符。而那幻觉本身不过是对失去的血肉的想象。”

这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比喻。尽管我很难相信自己褪色的记忆会包含足够多的信息来重建各种细节,很难相信这幅关于我曾经是谁、我又变成了谁的拼图,可以根据些许模糊的提示和四千张掺杂在一起的、描述快乐的碎片拼出来,但我的这个想法可能会让她觉得不舒服,所以我没有说出来。

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在这些情况发生之前,会是什么样的呢?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时,所有连接都会复原吗?”

杜兰尼坦言:“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办法知道,除非你自己告诉我。”


有人不断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让人心安,却很急切。我更清醒了一点。我的脖子、双腿、后背都在痛,胃也恶心得厉害。

但床很暖,被单很软。就这么躺着很舒服。

“现在是星期三的下午,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我睁开眼睛,杜兰尼和她的四个学生全站在床边。我看着杜兰尼,惊讶地发现这张我曾认为“严肃”和“难以亲近”的脸其实……很引人注目,很有吸引力。我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我看到站在她旁边的吕克·德维希。他同样很出众。我把另外三个学生挨个看了遍,每个人都同样有魅力。我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来。这些人的脸上饱含深意和让人着迷的东西,我没法单挑出任何一点来:他们看起来都很聪明、喜气、漂亮、有思想、目光殷切、有同情心、平静祥和、生机勃勃……一堆白噪音般的品质,全是积极的,但相互间毫无关联。

然而,当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试图努力搞明白那些表情时,他们的意图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这感觉就像突然看清了书本上的字词,虽然我的视力一直很不错。

我问杜兰尼:“你是在笑吗?”

“算是微笑吧。”她犹豫了一下,“我们有标准测试和标准图像来加以判断。不过……请描述一下我的表情,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不觉地就回答了,好像她是在让我读一张视力表:“你在……好奇?你很认真地在倾听。你很感兴趣,而且你在……期待会有好的事情发生。还有,你在笑,因为你觉得好事肯定会发生,或者因为你不怎么敢相信它居然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笑意更深了,“太好了。”

我没有说自己现在觉得她美得惊人,几乎令人窒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给我这种感觉,无论男女。我曾在他们脸上读到的那种矛盾情绪已烟消云散,唯独留下一种摄人心魄的神采。我觉得这有点儿让人害怕——它太随意,太强烈——虽然从某方面来说,这看起来基本上是很正常的反应,就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突然遇光会眼花一样。而且,在过了十八年觉得人人都面目可憎的日子后,我可不准备抱怨将眼前五人看作天使的感觉。

杜兰尼问道:“你饿吗?”

我不得不想了想这个问题,“饿。”

一个学生把准备好的食物端过来,和我星期一吃的差不多:沙拉、面包卷、奶酪。我拿起面包卷,咬了一口。很熟悉的口感,味道也没变。两天前,我是带着轻微的恶心来咀嚼吞咽这东西的,通常所有食物都让我有些难以下咽。

此刻,热泪滑下我的脸颊。我没有欣喜若狂。这种体验和嘴唇干裂流血时从喷泉里喝到水的感觉一样,既有点不可思议,也有些疼。

同样很痛,同样难以抑制。我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后,又要了一盘。吃是好事,吃是正确的,吃是必需的。当我吃完第三盘时,杜兰尼坚定地说道:“已经够了。”我摇头,想要更多。她仍然美得超凡,但我却愤怒得想冲她尖叫。

她抓住我的手臂,让我停下来,“这对你来说,将会很难过。你的情绪会经常像这样如波浪般翻腾起伏,涌向四面八方,直到开关网消停下来。你必须尽力保持平静,保持清醒。神经假体让很多你并不习惯的事也变得有可能发生……但你仍然没有失去控制。”

我咬了咬牙,转开脸。她的碰触让我立刻痛苦地勃起了。

“是的,”我说道,“我能控制自己。”


你的情绪会经常像这样如波浪般翻腾起伏,
涌向四面八方,直到开关网消停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神经假体带给我的体验变得越来越不强烈。我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个开关网最粗糙、最不契合的边缘部分——用一种比喻的说法——正在因使用而逐渐磨光。吃饭、睡觉、和人相处仍旧很愉快,可这并不像是某人用高压线戳了我脑袋的后果,而更像是童年时一个不可思议的玫瑰色的梦。

当然,神经假体并没有向我的大脑发出信号来让它感到快乐。神经假体本身正是我身体中在感受所有这些乐趣的那个部分——不管它与我的知觉、语言、认知和其他所有的一切是多么紧密地融为一体。一开始,这样的想法让我很不安,不过再一想也就没什么了。不过是像在做认知实验时,把一个正常大脑里所有相应的活动区域着上蓝色,然后宣称“是它们在感受幸福,不是你”罢了。

杜兰尼的小组试图量化他们的成功,于是我接受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大多是我每年在接受保险评估时做过很多次的了。要客观地衡量中风病人曾经瘫痪的手的康复程度,只需观察其能否自如操控;而我必须让每一个数值刻度都从底部升到顶端来表明自己确实产生了正面情感。这些测试不但没把我激怒,还让我第一次有机会在新的场合运用神经假体——这让我很开心,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开心。一些测试是让我解释家庭环境里日常会发生的一些场景——这个孩子、这个女人以及这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心情好?谁心情不好?还有一些是让我看了很棒的艺术名作的影像,从复杂的寓言性和叙事性的绘画,到精致的极其简单的几何图像。除了让我听日常的语言片段和那种未加修饰的、因为喜悦和痛苦而发出的叫喊声,他们还给我放音乐听,每一支流派、每一个时期、每一种风格都有。

就是在那时,我终于意识到某些地方不太对了。

雅各布·采勒正在播放音频文件并记录我的反应。其间多数时候他都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避免泄露自己的看法,以免影响数据的准确度。但在他放完欧洲古典音乐中描述天国的一个片段、看我把它评为满分二十分之后,我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沮丧之情。

“怎么?你不喜欢?”

采勒含糊地笑了笑,“我喜欢什么不重要。那不是我们要测量的。”

“我已经打好分数了,你现在不会影响我的看法。”我用请求的目光看着他,渴望有所沟通,“过去十八年,我对这个世界充耳不闻。我甚至不知道这音乐是谁作的曲。”他犹豫了一下,“J. S. 巴赫。其实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曲子令人赞叹。”他伸手碰触摸屏,继续进行实验。

那他是在沮丧什么呢?我立刻就知道了答案。我真傻,之前竟然没注意到,可我实在是太沉浸在音乐中了。

我给每一项测试打的分数都不低于十八分。视觉艺术部分的测试也是如此。从我的四千位实际供体那儿,我继承的不是其喜好的平均值,而是其总和——已经十天了,我还是没能产生任何自己的限制和偏好。

对我而言,所有的艺术、所有的音乐都是卓越的;所有的食物都是好吃的;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完美的。

也许我只是因为长期缺乏快乐,所以才会沉浸在任何能得到乐趣的地方。而要感到腻烦,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挑剔、有突出的兴趣、与众不同,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以后还会像这样吗?什么都喜欢?”我脱口问道,开始时语气是有点好奇的,说完后已经有了明显的慌乱。

采勒停掉他正在播放的音乐——一首也许是阿尔巴尼亚、摩洛哥或者蒙古的颂歌,这我不太清楚,但这曲子就像其他所有事物一样,让我全身兴奋、情绪高涨。

他沉默着权衡了一会儿,然后叹口气对我说:“你最好去和杜兰尼谈。”


杜兰尼给我看了她办公室屏幕墙上的一幅柱状图:在过去的十天里,神经假体内每天发生着变化——新的连接建立了,已有的连接被破坏、削弱或加强——柱状图上记录着状态发生改变的人工神经突触的数量。植入的微处理器一直在跟踪记录这些变化,而且每天早上都会有天线在我脑袋上晃来晃去地接收数据。

第一天的活动很显著,那时神经假体正在适应环境。这四千份供体的开关网在它们主人的脑袋里也许都是十分稳定的,可装进我的脑子之前,这种综合版本从没被连接到任何人的脑袋里过。

到了第二天,活动量大概只有第一天的一半了。第三天大概是十分之一。

但从第四天起,就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背景噪音了。我零碎却开心的记忆显然被存到其他地方去了——既然我肯定没有得健忘症——在一开始的剧烈活动之后,界定快乐的神经回路就不再有其他变化和进一步的调整了。

“如果接下来的几天有任何变化趋势,我们便能将其放大,并进行助推——就像推翻一幢不稳固的、要向某一特定方向倾倒的大楼那样。”杜兰尼的语调听起来并不是很乐观。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而这幢开关网大楼连微微晃动的表现也没有。

我问道:“基因方面的因素呢?你能读取我的基因组,从那方面入手吗?”

她摇摇头,“至少有两千种基因在神经发展过程中起作用。那可不像是给一种血型或一种组织型配对,数据库中的每一个人差不多都会有一小部分和你一样的基因。当然,有些人的性格会比其他人和你更相近,但我们无法用基因手段找出来。”

“我明白了。”

杜兰尼谨慎地说道:“我们可以把神经假体完全关闭,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不需要手术——只要我们把它断开,你就能回到开始时的状态。”我看着她那张神采奕奕的脸。我怎么能回到过去?不论测试和柱状图说明了什么……这怎么会是失败呢?不管我是沉溺在多么无用的美好中,也比曾经满脑袋都是亮氨酸脑啡肽强。我仍能感觉到害怕、忧虑、伤心……测试显示了所有供体都有的消极情绪。我无法讨厌巴赫、查克·贝里、马克·夏卡尔或者保罗·克利的艺术创作,但是对于疾病、饥饿和死亡的场景,我的反应和正常人一样。

而且我不再像当初不在意自己的癌症一般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了。

但如果我继续使用神经假体,我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样的呢?凡事皆快乐,凡事皆痛苦……我的情绪任由他人摆布?这么多年我都生活在黑暗中,如果说我曾经渴望过什么,那不就是想让自己心怀希望——希望有机会可以再做回正常人吗?而这难道不是已经落空了吗?我得到了塑造自我的原料——虽然我全都试过了,也全都很喜欢,但却没能把任何一样变成自己的。这过去的十天里,我体会到的所有快乐都毫无意义。我只是一个死掉的空壳,游荡在他人的阳光下。


凡事皆快乐,凡事皆痛苦……我的情绪任由他人摆布?


我说道:“我想你应该那样做。把它关掉。”杜兰尼抬起手,“等一下。如果你愿意,还有一件事我们可以试一下。我已经在和我们的伦理委员会讨论,吕克也已经开始了软件的前期准备工作……但最终还要看你的决定。”

“做什么?”

“开关网可以往任何一个方向发展。我们知道如何进行干涉——只要打破平衡,使某些东西比其他的更能唤起快乐感就好。虽然这种情况没有自然产生,但并不意味着不能用其他方法让它发生。”

我笑了,突然有点儿头晕,“所以如果我同意……你们的伦理委员会就将为我选择我喜欢的音乐、我最爱的食物和我的职业?他们将决定我变成谁?”既然我自己很早以前就死了,为什么不让一个全新的人重生呢?难道不该把我自己——不仅仅是一个肺或一个肾,而是整个身体,包括无关的记忆在内——都捐给一个任意构建、但完全正常的新生的人吗?

杜兰尼很震惊,“不是的!我们从没想过要那样做!我们只是对微处理器进行编程,让你自己控制对开关网的调整。我们能让你有意识地、随意选择让自己开心的东西。”


德维希说道:“试着想象一下控制器。”

我闭上眼睛。他说道:“闭眼不是个好方法。如果养成习惯,会限制你的能力的。”

“好吧。”我看向空中。实验室的音响系统正在播放贝多芬的波澜壮阔的音乐,要集中注意力很难。我努力设想德维希在五分钟前,一点一点构建在我的脑袋里的那个程式化的、樱桃红色的水平滑动控制器。突然间,它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而像是叠加在房间之上,如同实物一般清楚地出现在我视野的底部。

“好了。”数值在 19 周围徘徊。德维希瞄了一眼背对着我的显示器,“很好。现在试着把等级降低。”我挤出苦笑。这可是贝多芬。“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不那么喜欢一样东西?”

“不用那样做。只要试着让指针向左移。想象这样一个过程:软件正在监控你的视觉皮层,跟踪任何一闪而过的想象中的感知。骗自己看到指针在动——这种假想会有帮助。”

确实有用。几分钟内我不断地失去控制,好像很棘手,但在停下来检测效果之前,我还是设法把它降到了 10。

“去你的。”

“我看有点用,是吧?”

我傻子似的点了点头。音乐仍令人……愉悦……但魔力全部消失了。就好像是在听一篇蛊惑人心的演讲,然后中途意识到演讲者自己都不相信说出的每一个字——这样一来,虽然先前的文采和说服力还在,但真正的震撼已经消失了。

我感到前额出了好多汗。在杜兰尼解释整个计划时,它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不大可能成真。我没能在神经假体上成功烙上自己的痕迹——尽管残存的自我仍有数十亿的直接神经连接和数不清的机会来与神经假体交互,并按我自己的形象来塑造它——可我还是害怕到了做选择的时候,自己会因为犹豫不决而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再被一首古典音乐轻易俘获了。不管那曲子是我从没听过的,还是因为太有名、太无处不在而偶然听到过一两次,但自己其实毫无感觉的。

就在现在,在几秒钟之内,我已经摆脱掉了那种虚假的反应。

仍然还有希望。我仍然有机会使自己重生。我只要有意识地去做,一步一步来就好。

德维希一边摆弄着键盘,一边开心地说:“我会把神经假体上所有主要系统的虚拟配件都编上颜色。你练习几天就会习惯成自然了。不过要记得,有些体验需要两个或三个系统一起发挥作用……所以,如果你想让自己喜欢的音乐听起来没那么无趣,一定要注意调低红色的控制器,而不是蓝色的。”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嘿,别担心。如果你弄错了,或者改变了主意,可以随时再把它升回来。”


3

飞机落地时是悉尼时间晚上九点,正值一个星期六。我坐火车来到市中心,本打算转乘火车回家,但在看到成群的人都在市政厅站下车后,我把行李存在一个储物柜里,也跟着他们来到了马路上。

病了之后,我来过城里几次,但没有一次是在晚上。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另一个国家待了半辈子——经历了国外监狱里孤独的监禁——之后终于回家。每件事情都让人迷惑。在看到那些似乎被很好保留下来、但与我记忆不太相符的建筑物时,我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眩晕感;每当我转过一个拐角,发现某个我从儿时起就记得的私人地标、商店或招牌已经不见了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站在一家酒吧外面,离得很近,已经可以感到我的鼓膜在随着音乐的节拍而跳动。我可以看到里面的人,他们又笑又跳,与周围的人开怀畅饮,因为酒精的作用和在场的伙伴而面带兴奋。有些人的脸上透露着暴力,另一些则写着欲望。

现在,我终于有了身临其境之感。曾经埋葬了整个世界的灰烬已经散去,我可以随意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我几乎能感觉到那些死去的神经细胞——它们现在作为开关网的伴随物而重生,在听到音乐、看到知音后产生了共鸣——正在我脑袋里叫嚷着,求我赶快带它们到有生命的地方去。

我向前走了几步,被余光里的某样东西转移了注意。在酒吧旁边的小巷里,一个十岁或十二岁的男孩靠墙蜷缩着,头埋在一只塑胶袋里。吸了几口气之后,他抬起头,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管弦乐团的指挥一般幸福地笑了。

我向后退去。

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随即转身。一个男人冲我和善地笑着,“基督保佑你,兄弟。不用再苦苦寻觅了。”他把一本小册子塞到我手中。我凝视着他,对他的情况了然于心——他找到了一条能随意制造亮氨酸脑啡肽的路子,但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所以他把一切都归结于某种神圣的“幸福源泉”。我因为惊骇和怜悯而心头一紧。至少我还知道我的肿瘤,就连巷子里的那个倒霉孩子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吸毒。

那酒吧里的人呢?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音乐、伙伴、酒、性……边界在哪儿?无可非议的快乐何时变成了如此空虚病态的东西了呢?

我步履蹒跚地离开,朝车站走去。在我周围,人们笑啊,叫啊,牵手,亲吻……而我就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是被解剖的剥了皮的尸体,显露出上千块相互连接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精准地在一起工作的肌肉。深埋在我内心的快乐机制正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自我识别。

现在,我完全相信杜兰尼真的已经把人类感知快乐的全部能力都塞到我的脑袋里了。但是要把这种能力纳为己有,我就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比当初肿瘤迫使我接受时更加心不甘情不愿——快乐本身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快乐的人生是难以忍受的,但快乐也并不足以成为人生的终极目标。我可以自由地选择它的起因——并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但是不管我感觉如何,当全新的自我被塑造成型,我所有的选择仍然有可能都是错的。


无可非议的快乐何时变成了如此空虚病态的东西了呢?


环球保险公司让我年底之前去把所有手续办好。如果我的年度心理评估表明杜兰尼对我的治疗成功了,那么无论我是否真的有工作,都将被抛向更无情的私营社保机构。于是我在灯下徘徊着,想找到自己的方向。

回来后的第一天,我黎明时分便醒了,坐在电话旁边,开始翻找。我原先的网络空间已经被存档了,按照现在的标准,存储费大约只要每年十澳分,而我户头上仍有 36.2 澳元。这份载满信息的奇异“化石”,因为运营商的收购或兼并,在几家公司间辗转了四次,却仍完好无损。通过使用各种工具对这些老式的信息格式进行解码,我把过往的生活片段拖到了眼前加以审视,但后来因为太过痛苦而无法继续下去。

第二天,我花了十二个小时来打扫公寓,清理每一处死角,听自己以前下载的津巴布韦音乐。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来,狼吞虎咽地进食。虽然我可以让自己像十二岁时那样热爱高盐分的垃圾食品,但我选择——完全是出于非受虐的、实用的考虑,而不是因为道德高尚——让自己不对任何没水果健康的食物产生兴趣。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以令人满意的速度胖了起来——虽然当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或是在电话上使用形象模拟软件时,我知道基本上什么样的体格都能令我满意。那个神经结构数据库一定是收录于大批自我形象很理想的人,或者他们死时对自己的外表非常满意。

我再次选择了实用主义。我有许多没做的事情要去做,如果能避免,我不想在五十五岁就死于心脏病。于是,我通过形象模拟软件把自己的形象变肥,并将自己对这一形象的满意度降为 0。但死盯着或得不到或荒谬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对施瓦辛格那样的外表也做了同样的设置。我选择了一具瘦长而结实的身体——当然是在软件允许的范围之内——赋值 16(最大值是 20),然后开始跑步。

一开始,我跑得很慢。虽然我记得自己还是孩子时,可以轻易从一条街飞奔到另一条街,但我还是很小心,绝不把运动的乐趣抬升得过高,以免忽视了伤痛。当我一瘸一拐地来到一家药房想买些药膏时,发现他们在卖一种叫“前列腺素调节剂”的药。这是一种宣称能够在不减少任何关键修复过程的情况下,把伤害降到最低的复方消炎药。我很怀疑,但这药用起来似乎的确有效。第一个月仍会感到疼,但我既没有因为自然的肿胀而跛脚,也没有忘记自己扭伤了肌肉。

当我的心脏、肺和小腿被生拉硬拽地从原先衰退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后,我的感觉好多了。每天早上我都要绕着家后面的马路跑一个小时,然后在每个星期天下午绕着城市跑。我并不强迫自己每次都跑得比上一次快。不管怎样,在运动方面我没有任何抱负,只是想行使自由而已。

很快,跑步和我的生活融为一体。我能把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和四肢在运动中的感觉当成一种享受,或者把那些细节淹没在满足感里,就像在火车上听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看风景一样。在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后,我开始去郊区挨个探索。从紧挨着莱恩科夫河的几片森林,到帕拉玛塔大道一成不变的丑貌,我像发疯的测绘员一样来回穿越悉尼,把风景用看不见的测量工具测好后收到脑袋里。我重重地踏过格莱兹维尔桥、铁湾大桥、皮尔蒙特桥、梅多班克大桥和海港大桥,一点儿也不担心脚下的桥面会坍塌。

我也曾怀疑过。我没有被内啡肽麻醉——没有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但感觉仍旧好得不真实。这种感觉像是在吸毒吗?也许我的祖先们在追逐猎物、逃避危险以及为了生存而划分领地的过程中,也得到过相同的乐趣。但对我来说,这种感觉只是愉快的消遣。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欺骗自己,也没有伤害他人。我恪守着这两条从自己内心那个死掉的孩子身上得来的原则,继续跑步。


在三十岁的年龄经历青春期很有趣。理论上,病毒并没有让我性无能,只是剥夺了我能从性幻想、性刺激和性高潮中得到快感,另外还部分破坏了我丘脑下部调控荷尔蒙的路径,所以也没让我剩下多少有性功能的东西了。我的身体会在偶尔发作的、毫无乐趣可言的痉挛过程中排出精液。由于在勃起时,前列腺没有分泌正常的润滑物质,所以每次讨厌的射精都会让尿道内壁有被撕裂的感觉。

当所有这些都发生变化时,即便相对来说,我处在性衰老的状态中,可我所受到的撼动依然是极大的。与梦遗相比,自慰的感觉棒得不可思议,而且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让自制力介入去压制它。但我不需要担心这会让自己对真实的互动失去兴趣,我发现自己在马路上、商店里和火车上总是直直地盯着人看。在经历了极度的恐惧之后,我终于靠毅力调整好假体,戒掉了这个习惯。

开关网让我成了双性恋。虽然我迅速降低了自己的欲望,使它远远低于数据库中大多数男性供体的水平,但到了要选择是做异性恋还是同性恋时,一切就变得没那么容易了。开关网并不是所有供体的平均值——如果是的话,只要关键时刻大多数供体投票反对,我自身存活下来的神经结构体系就不可能掌握支配权,而杜兰尼原来的期望也就破灭了。所以,我是同性恋的概率并不仅有百分之十或百分之十五,两种可能性其实是相等的,消除其中任一种都会让我不安,就像被毁容了一样,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和两者共存了数十年。

但那会不会只是神经假体在保护自己,或者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己的反应?我并不知道。甚至在注入病毒前,我也只是一个对性完全没有意识的十二岁小孩儿。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异性恋,我曾觉得有些女孩子很有吸引力,但那可能只是纯粹的审美意见,我并没有狂热地注视或者尾随过谁。我查看了最新的研究,但各种与基因有关的论断都被推翻了——所以,就算我的性征在出生时已经决定,也没有血检能告诉我,它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甚至找到了自己在接受治疗前的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图,但分辨率不够高,没法直接用来做神经解剖学方面的解读。

我不想成为双性恋。我太老了,不能再像十几岁的孩子那样去尝试了。我要的是确定性,是有坚实基础的东西。我想组建一夫一妻的家庭——就算一夫一妻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也没有理由让无谓的障碍绊住我。所以,我究竟应该消灭哪一种倾向呢?我知道怎样选择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但如果最后每件事都是根据我对这四千位供体中,最不抗拒的那一个来进行选择,那我究竟是在过谁的生活呢?

也许讨论这一点根本就没意义。我是一个三十岁的处男,有精神病史,没钱,没未来,没社交技能——而且我可以随时升高自己对当下唯一的选择的满意度,让其他一切都在幻想中渐渐淡去。我并没有欺骗自己,也没有伤害他人。我无法再要求更多。


所以,我究竟应该消灭哪一种倾向呢?


我之前已经注意到这家缩在莱卡特区一条小路上的书店好多次了。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慢跑着经过那儿,看到橱窗里摆着一本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不由得笑着停下来。

冬日的湿气让我全身是汗,所以我没有进去买下那本书。但我越过展架向柜台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张招聘人手的告示。

找到不需要技能的工作曾经是那么不现实。总失业率是百分之十五,年轻人的失业率还要高三倍,所以我原以为每一份工作都会有上千名其他应征者来竞争:更年轻、更便宜、更壮实、精神更健全的人。虽然我重新开始了在线学习,不至于一无所获,但进展很慢。所有我儿时涉猎过的知识领域都扩展了一百倍,虽然神经假体给了我无限的精力和热情,但还是有太多的东西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学到的。我知道,如果真想选择一份职业,一定得牺牲掉百分之九十的爱好,可我仍旧无法痛下决心这样做。

星期一的时候,我又来到这家书店,这次是从皮特沙姆站走上来的。为了求职,我已经稍稍调整了自己的自信值。但当我听到没有其他应征者时,信心自然而然又变多了。店主六十几岁,刚刚闪了腰。他想找个人搬搬箱子,并在他忙别的事时负责一下柜台。我跟他说了实话:因为幼时的一场病,我神经受了损害,而且最近才康复。

他当场就雇用了我,试用期一个月。起薪和环球保险公司付给我的保险金正好一样多,如果我过得了试用期,薪水还会高一点儿。

工作并不繁重,老板也不介意我在无事可做时在后面的房间里看书。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到了天堂——有一万本书可以看,又不需要付钱——但有时那种害怕崩溃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贪得无厌地读书,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做出清楚的判断:可以把拙劣的作者和高明的分开,把诚恳的作者和虚伪的分开,把陈词滥调的作者和才华横溢的分开。但脑袋里的神经假体仍然想让我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欢迎,让我在布满灰尘的书架间流连徘徊,直到变得任何人都不是,只是巴别图书馆里的一缕游魂。


入春后的第一天,她在书店开始营业的两分钟后走了进来。看着她在随意浏览,我努力思考着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我已经连着好几周每天待在柜台五个小时了,因为与人有了接触,我开始期待……一些事情。不是疯狂的、相互的一见钟情,而是彼此能有那么一丝兴趣,能有那么一点点迹象表明,我真的能对某个人有更多的好感。

这种事情还没发生过。有些顾客会稍显暧昧,但我知道那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她们特有的表达礼貌的方式——我不会多想,她们偶尔也会用十分正式的方式来表达礼貌,不过我的反应都一样。谁长得是标准意义上的好看,谁看起来很有活力或神秘莫测,谁机智诙谐或魅力十足,谁散发着青春的光彩或透着历练的沉稳……在这些问题上,我也许会和旁观者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我根本就不在意。那四千名供体爱过的人千差万别,把他们截然不同的特征集合在一起会涵盖整个人类。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除非我做些什么来打破平衡。

所以在过去的一个星期,我把神经假体里所有相关的系统都拖到了 3 或者 4 的位置上。这样一来,人看起来就不比一块块木头有趣多少了。现在,同这个随意挑选的陌生人单独待在店里,我开始慢慢地把按钮往上推。我得抵抗住积极的反馈。设置越高,我就越想再往上升,但我已经提前设好了上限,而且我会遵守这些限制。

等到她挑好两本书向柜台走来时,我既信心十足、带着胜利的喜悦,又因为害羞而有点儿不自在。我终于同开关网有了如出一辙的感受。我看到这个女人时的感觉是那样真实,仿佛那就是我自己的感觉一样。就算为了获得这种效果,我所做的一切显得太工于算计、不自然、奇怪、可恶……我也别无他法。

她付钱买书时,我朝她笑了笑,她也热情地报以微笑。她没有戴结婚或订婚戒指,但我向自己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尝试做任何事。从人群中注意到一个人,这只是第一步。我可以约第十个或第一百个与她类似的女人出去。

但我张口就问:“你愿意什么时候一起喝杯咖啡吗?”

她看起来有点儿惊讶,但并未觉得我有所冒犯。虽然不明显,但她至少还是有点儿高兴会受到别人的邀请。我想我已经准备好听她拒绝我这种说漏嘴的邀请了,但当我看着她做决定时,残存的自我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如果这种感觉有一丝显露在脸上,她也许能好心地帮我做个了结。

然而,她答:“好啊。顺便说一下,我叫朱丽娅。”

“我叫马克。”我们握了握手。

“你什么时候下班?”

“今晚?九点钟。”

“噢。”

我说道:“你午餐怎么安排?一般都什么时候吃午饭?”

“一点钟。”她犹豫了一下,“这条路的尽头……五金店旁边的那家店怎么样?”

“没问题。”

朱丽娅笑了,“那我大概一点十分在那儿等你?”

我点点头。她转身走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既茫然、惊魂未定,又无比开心。我想,这真简单。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就像呼吸一样。

我开始呼吸急促。她只需五分钟就会发现,我是个情绪反应迟钝的小屁孩儿。或者更糟,她会发现有四千个成熟男人在脑袋里给我出谋划策。

我走进厕所吐了起来。


朱丽娅告诉我,她经营着几个街区外的一家时装店。“你刚来这家书店,对吧?”

“是的。”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我没有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多久?”

“从我不再是学生起。”

她扮了个鬼脸,“不工作真是罪过,不是吗?嗯,我也这样。我是轮班制,只做半天。”

“哦?你觉得这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我是说,我很幸运,这份工作报酬很高,虽然只做半天,却也够我生活的了。”她笑道,“人们大都以为我还要回去照顾家庭,好像那是唯一可能的原因。”

“你只是喜欢有充足的业余时间?”

“是的。时间很重要。我讨厌匆忙的感觉。”

两天后,我们又一起吃了午饭。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仍是见了两次。她谈她的商店,她的南美洲之旅,她的一个姐姐治好了乳腺癌。我几乎要提到自己很早以前战胜的肿瘤了,但是除了害怕后果外,那听起来也太像是在博取同情了。在家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话旁——不是在等电话,而是在看新闻,好确保除了自己,我还有其他事情对她讲。毕竟对于“谁是你最喜欢的歌手、作家、艺术家或演员?”这样的问题,我还没有答案。

我脑子里全是朱丽娅的影子。我每时每刻都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我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平安。为什么呢?因为我已经选择了她。但是……为什么我觉得一定要选择某个人呢?因为到头来,这些供体中的大多数一定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曾经十分渴望、十分在乎过一个人。为什么呢?这就要归咎于进化了。你既不可能帮助、保护见到的每一个人,也不可能和她们中的每一个相爱,而这两条进化规则的巧妙结合显然确保了基因的有效传递。所以,我的情感源泉和其他人一样,这样我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那四千名供体爱过的人千差万别,
把他们截然不同的特征集合在一起会涵盖整个人类。


但既然我可以在任何时候通过调整脑袋里的一些按钮让那些感觉消失,我怎么能假装对朱丽娅有什么真实的感觉呢?即使我的感觉强烈到使我不想去碰那些按钮……

有几天我想,也许人人都是这样吧。人们决定去认识某个人,一半都是因为偶然,一切都是从偶然开始的。有几天夜里,我连着几个小时睡不着,就坐在那儿,想我是不是正在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的奴隶或者危险的妄想症患者。既然我已经选择了朱丽娅,那我在她身上的发现能让我离开她吗?或者能引起我的一点儿不满吗?如果她突然决定中断关系,我要如何面对呢?

我们出去吃了晚餐,然后乘坐出租车回家。在她家门口,我给了她一个晚安吻。回到公寓,我翻阅了网上的性爱手册,想不出该怎么隐藏自己毫无经验的事实。从解剖学角度来看,我完全不可能做到。我需要六年的身体训练才能做到传教士体位。自从遇到她,我就不再自慰了:在没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对她进行意淫似乎太无礼,也太不可饶恕了。认命了之后,我一直清醒着躺到早晨,想弄明白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这个陷阱,以及为什么我不想从这陷阱中挣脱。


朱丽娅弯下身吻我,全身是汗。“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她从我身上下来,睡倒在床上。

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我都控制着蓝色的控制器,尽量避免自己因达到高潮而疲软。我曾听说电脑游戏有和这完全一样的情节。现在我升高靛蓝色的控制器,让自己的神色更显亲密——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我知道她看到了控制器的效果。她用手抚过我的脸颊,“你是个温柔的男人,你知道吗?”

我说:“我得跟你说件事。”心想,温柔?我是个木偶,是机器人,是个怪物。

“什么?”

我说不出来。她被逗笑了,然后亲了我,“我知道你是同性恋。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不是同性恋。”不再是了吗?“虽然以前也许是。”

朱丽娅皱了皱眉,“同性恋也好,双性恋也好……我不介意,真的。”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用再操控自己的反应了。神经假体正在定型,再过几星期我就可以让它自行运作了。那时,我就能像其他人一样,自然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去选择如何感受一切了。

我说道:“十二岁时,我得了癌症。”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观察着她的脸色,看到惊骇的表情,然后是怀疑。“你不相信我?”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平淡。十八年?你怎么能只说一句‘我失去了十八年’?”

“那你让我怎么说?我不是想让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我讲到遇见她的那天时,我的胃因为害怕而抽搐,但我仍坚持讲下去。几秒钟后,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觉得自己像被刀割一样。

“对不起。我不是想故意伤害你。”我不知道是该抱住她,还是就这样不动。我一直注视着她,感觉一阵眩晕,似乎房间都开始旋转起来。

她笑了笑,“为什么道歉?你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你。原本我俩之间可能会有不同的发展,但实际上没有。”她握住我的手,“没有不同。”


周六朱丽娅休息,但我八点就要开始上班。当我六点离开时,她睡意蒙眬地给了我一个道别吻。我轻飘飘地一路走回家。

对进到书店的每一个人,我一定都露出了愚蠢的笑容,但我基本没在看他们。我在脑海里描绘着未来。我九年没跟父母说过话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杜兰尼对我的治疗。但现在看来,任何事情都有了恢复的可能。我现在可以找到他们说:你们的儿子又活过来了。多年前你们确实救了我。

我回到家时,电话上有一条来自朱丽娅的信息。我克制住自己,直到把东西放到炉子上开始煮了才去看。我强迫自己等待,带着期望想象她的脸庞和声音,这能给我带来异常的快乐。

我按下播放键。她的表情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不断地错过一些话,又不断地停下来,倒回去重播。一个又一个毫无关联的短语出现在我脑子里。太奇怪。太恶心。谁都没错。前一天晚上,她并没有完全想通我的话,但现在她已经花时间思考过了,而她还没准备好和四千个死人展开一段关系。

我坐在地板上,试着决定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被痛苦的浪涛淹没,还是通过选择让自己好过点。我知道可以唤起对神经假体的控制,让自己开心——因为我又“自由”了,因为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因为没有我,朱丽娅会过得更好,或者就只是因为快乐一点意义也没有,要想快乐,只需要让大脑充满亮氨酸脑啡肽就行。

菜煳了的时候,我正坐在那儿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那股味道让我想到封闭伤口的烧烙术。

我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没有碰那些控制器——但我知道自己原本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然后意识到,即使我走到吕克·德维希面前对他说:“现在我已经痊愈了,把软件拿走吧,我不再需要选择的能力了……”我也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所感觉到的这一切是从哪儿来的。


我的父亲昨天到公寓来了。我们没有谈很多。他还没有再婚,他开玩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夜总会跳舞。

至少我希望那是个玩笑。

看着他,我想:他就在我的脑袋里,母亲也在,还有成千上万的祖先、人类和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原始人,再多四千个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每个人都必须利用祖先传下来的同一份遗产来开拓自己的人生——既普通,又特别;既因为残酷的自然选择而变得尖锐,又因为偶然机遇的存在而趋于柔和。我不过是需要更坦然地面对人生的细节罢了。

我可以继续这样做,游走在无意义的快乐和无意义的绝望之间那条蜿蜒的边界上。也许我是幸运的,也许要想死心塌地待在那狭窄的边界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看清楚两边都有什么。

要离开时,父亲从阳台上向外看,视线穿过拥挤的市郊住宅区,落到帕拉玛塔河上。那儿的一根污水管赫然入目,正在把缕缕污油、街上的垃圾和花园里的废水排到河里去。

他不确定地问道:“你喜欢这地方吗?”

我回答:“我喜欢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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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Philip Oron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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