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高满堂:电视剧表达缺少独特,太多人云亦云
▲ 高满堂,资深编剧、作家,1955年出生,1980年代开始创作电视剧,代表作有《闯关东》《老酒馆》等。(受访者供图/图)
你看我们的悬浮剧,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容易啊,要爱情爱情来了,要财富财富来了,我觉得是大量的情感消费和生活消费,这种消费是一种编剧想象的生活,而不是真实的生活。 现在的年轻编剧不一样,面对着市场巨大的压力,投资方的巨大压力,播出平台的巨大压力,压得都喘不过气来,(这关乎)他们的生存问题……他思想的敏锐性、表达的艺术性、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渐渐都被磨平了。
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任编辑|李慕琰
“受疫情的影响,(剧集行业)处在休养生息阶段。”全国政协委员、资深编剧高满堂一改往年犀利敢言的形象,言辞变得温和,“尽管如此,中国电视剧的发展还是让人充满期待。”
前些年,这位历任多届全国政协委员的金牌编剧,因敢言而受到演艺界关注。剧集行业烈火烹油又乱象丛生的时代,高满堂发出过不少振聋发聩的声音:“要请到这些当红小鲜肉,片酬基本在七八千万之间……没有钱做后续,造成大量的垃圾作品出现。”“我的剧组如果出现倒模(用特效化装制成替身)的现象,我就把它砸了。”
过去三年,影视业因疫情遭遇寒冬,剧集总量持续走低。久遭冷落的年代剧,因产出多部精品剧集而受到瞩目,但高满堂认为,许多剧集里仍然埋着“久而未决的问题”。“电视剧的表达缺少三个‘独特’:独特的发现、独立的思想和独特的表达形式,人云亦云的东西太多,一个题材好了以后大家蜂拥而上。”高满堂对南方周末记者表达担忧。
高满堂出生于1955年,仍然维持着老派编剧慢工出细活的原则,《闯关东》打磨了十年,《老农民》写了五年。他坚信下基层的重要性,一次采访中,谈起实地走访的艰辛:“我刚开始采访时,没人理我,我装了40袋方便面,60包榨菜,一个人深入东三省。其实我住在农民家,发高烧,差点烧死,那两个农民不识字,也不给我送到医院,我最后尿都尿不出来;我胃溃疡犯了,上完厕所一看全是鲜血,觉得自己死定了,可能走不出北大荒了。”他观察很多年轻编剧的创作,因生活底蕴薄弱,难以写出厚实的剧作。
另一重担忧由此而生:在当下的剧集市场,中青年编剧似乎“断档了”。他发现,近两年比较热门的剧,基本是中老年编剧所写,《山海情》的编剧王三毛五十多岁了,《觉醒年代》编剧龙平平六十多岁,改编《人世间》的王海鸰也年过七旬。
“断档”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市场的压力。高满堂观察到,过去一年,不少编剧都遭遇了“所谓的舆情”。“现在的编剧、导演、制作人一看某剧被舆情网暴,被骂得鲜血淋漓,大家就非常小心。原来我们是下笔如有神,现在是下笔千钧重。”
资深编剧也未能幸免,高满堂曾经接到过来自资方的要求,将情感戏写得浓烈一点,以贴近现代的观众。“我说这个剧是年代剧,我写的是年代,不是当下,怎么能按今天年轻观众他们所需要的爱情模式来写呢?我说那个年代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爱情故事。”
“你太在意所谓的舆情,容易创作迷失,上下讨好也好,察言观色也好,顺着舆情走也好,你就没法创作了。”高满堂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舆情可以让一个好作品掉下去,也可以让一个非常烂的剧抬上去,产生影响力。所以很多创作者很忌惮这个东西。我建议要对舆情有所鉴别,哪些是真舆情,哪些是假舆情,不能左右了创作者的手脚和思想。也建议有关部门应该有专门清理假舆情的办法。”2023年全国“两会”开幕前夕,高满堂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创作《闯关东》剧本时,高满堂进行了三个月实地采访,搜集闯关东亲历者的故事。(资料图/图)
“创作者没有什么理由沾沾自喜”
南方周末:过去两年,主旋律和现实主义年代剧在剧集市场上大放异彩,2021年的《觉醒年代》《山海情》、2022年的《人世间》都属口碑佳作,前些年火热的IP剧则相对沉寂,你怎么看待现实主义在这两年的回归?
高满堂:就电视剧来讲,任何一种现象持续太久,必然要发展和创新。IP剧、古装偶像剧、家庭伦理剧、都市情感剧,你拍得越久,同类化的现象会越来越严重,老是这一碗饭,观众会厌烦的,他吃够这碗饭了。有时候我看一部剧,同类题材就不用看了,都差不多。
曾经有一家公司让我去评判7个剧本,翻来翻去,最后总结的时候张冠李戴,说串了。年轻编剧不太高兴,说高老师,那个是我的,不是他的。我说,我为什么都记混了呢,因为你们的故事都差不多,人物都差不多。如果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故事,我不会忘记的。我说你这部剧,我在其他的电视剧里已经看了很多了。这样下去,你不更新,观众就把你给更新了。
(现实主义剧作)最近这几年盛行,比较走运,年代剧被冷落了很长时间。观众看完现在这些时尚剧,突然看到了久违的年代剧,又重新有观看的兴趣。不管是民国,还是新中国,观众特别愿意了解自己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他们都经历了什么。他要知道我爷爷是怎么过来的,我父母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当年的爱情是什么,他追求的是什么,他们怎么在艰苦的年代熬过来。其实他通过观看这些东西,吸收历史的东西、年代的东西,这些都是有养分的。所以恰恰这个时候,这几部年代剧真争气,都不错,所以观众说现实主义回来了,年代剧回来了。我估计还要持续一个时期,年代剧会赢得观众的喜爱。
但是还有一句话,年代剧再过个三五年,再不创新,再不调整,又是一个问题了。观众永远是“喜新厌旧”的,他要看更新鲜的东西。
南方周末:就你观察,现在国内这类年代剧还存在什么问题,有哪些改进空间?
高满堂:我觉得年代剧反映生活的面应该更广阔一些,不能老局限于家庭,应该更有宏阔的时代背景,有更宏阔的生活,有更大的舞台,有更深刻的主题。现在有些年代剧写得越来越“小”了,因为新中国成立以来这么些年,我们经历的东西太多了。这样下去,年代剧的复杂性没有的话,观众仍然是不满意的。这种现象如果不改变,年代剧一多了,它又滚成球,大家又步入了一个瓶颈期。所以创作者没有什么理由沾沾自喜,好的作品,还要变化。
南方周末:什么样的剧集才称得上真正好的现实主义剧作?
高满堂:我觉得现实主义的魅力在于,能更加客观准确地反映社会现象和人生状态,它更加深刻地反映社会问题,有这个功能,不是浮光掠影,也不是肥皂剧,它有深刻的思想。
另一种魅力是它有现实意义,《觉醒年代》虽然是一个年代剧,我们看完之后没有现实意义吗?今天来看绝对有现实意义。《闯关东》是年代剧,朱开山,李幼斌演的角色,面对困难,一个一个征服困难;还有朱亚文演的传武和(宋佳演的)鲜儿,他们对爱情、对情感的那种追求和尊重,我觉得它对现在的年轻观众仍然有现实意义。包括《雍正王朝》《康熙王朝》,我们看完对今天仍然有着很好的提醒、思考,这就是现实主义。
南方周末:哪怕是年代剧、历史剧,也要找到和现实生活逻辑共振的部分,才能打动人?
高满堂:对,现在年轻的观众看完历史剧,补充了一些历史知识,完了就完了,没有共振,那就缺乏了年代剧现实主义的魅力了。不是现实生活就是现实主义,历史剧也可以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
好剧的发展是一条弧线,而非旱地拔葱
南方周末:你好像特别热衷于书写平民英雄的史诗,早年的《闯关东》,后来的《老酒馆》《老农民》,不少时代背景都放在近代,为何始终创作这类题材的年代剧?
高满堂:我觉得我在给观众做一些历史上的补救,这种补救是我们这一代的作家应该担起的责任。很多年轻人对于我们共和国七十多年的历史了解甚少。我要给他们多讲一讲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七十来年的点点滴滴,生活的沟沟坎坎,人生的起起伏伏。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今天怎么不容易,我们应该坚持什么,我们应该反对什么,我们应该抛弃什么,我们应该信仰什么。这是我始终愿意写年代剧的一个原因。
但是现在很多年轻的编剧就说,我没经历过那个年代,我怎么写啊,我不会写。获取年代知识,一方面是通过阅读,第二是听老一辈人讲述,第三是个人体验,这三个方面满足了一个年代剧基本的戏剧因素来源。你坐在家里,三个渠道都没有,你没经历过,没听说过,没阅读过,怎么会写呢?但我觉得这不是理由,我还没经历过闯关东呢,我为什么能写《闯关东》?我是2005年下去采访,采访的都是八九十岁闯关东的老人。通过三个月的采访,听了那么多的故事,搜集了那么多的资料,都在我的电脑里,我一生受用。
南方周末:近些年,现实题材剧集常常受到的批评是“悬浮”,意思是剧集没有真切反映现实生活,而是生造了一个不接地气的虚幻现实,影视剧应该如何避免“悬浮”?
高满堂:现实题材或者当代题材的剧集,为什么出来一部就让人喷一遍,遭受很多批评,我觉得根本上在创作者手里。当下大家有一个“羊群效应”,他这样写成功了,我也这样写。
我们现在很多编剧写现实题材、当代题材的剧,我认为没有深入生活,这种生活是他臆造出来的生活,而并不是真正生活的底蕴,也不是现实生活的本质。你看我们的悬浮剧,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容易啊,要爱情爱情来了,要财富财富来了,我觉得是大量的情感消费和生活消费,这种消费是一种编剧想象的生活,而不是真实的生活。
为什么这些剧观众有点不接受,因为看了,不如我看个小视频,看个小视频我也觉得很真实。我现在年龄大了,下去深入生活的时间也少了,但是我就觉得我不能和生活隔开,深入不到大山深处,最艰苦、最遥远的地方去,怎么办?我就开始通过小视频来补充我的生活,我追了很多(视频博主),东北徐大爷、胖吕老爹,还有九十几岁的老兵,我特别愿意看这些片段,他们的小视频,给我生活极大的补充。
我曾经问过几个年轻编剧,我说你们成天在家里,或者你们聚会,你们就编一个故事,当下生活的故事,情感故事,这些生活是你们自己的吗?他们说,不是我们自己的,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南方周末:这几年国产剧高开低走现象严重,剧情一开始把人的预期拔得很高,到了结尾明显感觉,整体剧情乏力,走向失控,你怎么看待国剧的“烂尾”现象?
高满堂:你说的这个现象我也注意到了。有时候也是朋友的剧、同行的剧,让我看。我觉得前面几集真不错,到了中段就掉下来了,到了结尾就不堪收拾了。我觉得这和自己的生活底蕴还是有关系的,它的持续力不够,并非是技术上的原因。现在平台也要求,前几集必须抓住观众,它倾力打造这个(要求),把矛盾、人物做到极致了,但(后续的)发展和变化没有了。
一开始,这个人物已经到了一个高点,到高点必须要往下滑的。而一个生活底蕴很厚的剧作家,剧是一条弧线,慢慢升起来的,不是旱地拔葱,一下子举到那么高,后面就出现逻辑问题。我们说有三个逻辑:生活的逻辑、情感的逻辑、戏剧人物的逻辑,全都飞了。生活也是这样的,生活都是一步一步来的。逻辑是有轨道的,你现在是开了无轨电车,没有轨道了,走到哪儿算哪儿。虎头鼠尾,这个现象确实很多剧都有。
南方周末:从一个资深编剧的视角看,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高满堂:我发现很多编剧不写人物小传,他上来就写,或者有一个大纲就写。我写剧本的时候,哪怕一个出场很短的,只有几场戏的人物,都要做个小传,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的起点是什么,你的落点是什么,都要精心设计。所以基本上跑不了。人物内心的丰富性做得不够,40集,基本到了20集,到中段就乱了。观众就说你不符合逻辑啊,这个人物不对啊,他怎么能这样呢,就是这个问题。
“创作者心理要更强大一些”
南方周末:今年开年《狂飙》热播,刑侦悬疑类型在这两年表现很亮眼,你和郑晓龙导演合作的《南来北往》正在拍摄,也是一部刑侦片。在你们两位的作品序列里,这类题材并非主流,为什么想写这样一部剧?
高满堂:最近这两年我也在思考,缉毒剧、警匪剧,公安题材的,我觉得大家又是写得都差不多,尤其是缉毒的,看一部剩下的真的不用看了,大家又顺撇子了。我写的虽然是刑侦,但是从蒸汽机车开始到内燃机车,到动车,到高铁(时代),一个老刑警和一个年轻的刑警,这师徒俩穿插整个列车40年的故事。缉毒、杀人放火(的桥段)很少涉及,把着力点放在40年里,上车下车的旅客的故事。
1970年代的列车上多乱啊,到了内燃机时代,就发生了变化,有的富起来了,有的堕落了。到了动车时代,又上了一批新的旅客。比如说我写老贼带了几个年轻人,从1970年代上车就开始小偷小摸,当时被刑警抓了放、放了抓。到了高铁时代,这个老贼又带着人上车了,想继续作案,一看列车不停,时速是330公里,另外有监控,再者买票的时候已经实名制了,人都在手机里付钱,不带现金了。最后这个年轻人说,师傅,怎么办?老贼说,散伙吧,偷什么呢。他们就中途下车了。
我和晓龙一拍即合,我们这样拍它,不和他们(传统刑侦剧的模式)走一路,那一路用不着咱。
南方周末:资方对于剧集流量的追求,在过去几年制造了一系列乱象,如天价片酬、收视率造假等,一些片方为了追求市场效果,批量生产“吸睛”桥段和烂剧。你从1980年代开始创作,当时的剧本创作环境是怎样的?目前影视圈里,编剧生产机制是否存在问题?
高满堂:我是1983年有了第一部作品,今年正好创作整整40年。我们当时这批编剧今年也都是七十来岁,那时我们的创作环境没有市场,电视剧没形成市场。都是你拍个电视剧、他拍个电视剧,大家互相交换一下,大连电视台拍了一部,给北京台,北京台拍一个给我们,等价交换,原来都是这样的。所以那时候没有市场的压力,相对来讲作家的创作环境也好,心态也好,应该说非常轻松。这批作家当时把艺术作为自己的生命,我一辈子得干这个活,非常珍惜自己。
现在的年轻编剧不一样,面对着市场巨大的压力,投资方的巨大压力,播出平台的巨大压力,压得都喘不过气来,(这关乎)他们的生存问题。他要生活,他不得不这样,并不是把(剧本创作)作为终身追求的目标。所以,出现了大量的迎合,迎合市场、迎合平台、迎合投资方,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有时候看了也挺心疼这些孩子的,但是没有办法,解决不了温饱怎么办呢?所以他思想的敏锐性、表达的艺术性、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渐渐都被磨平了,自己创作的想法也很难坚持,就顺着浩浩荡荡的市场走到哪里算哪里,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南方周末:国内电视剧集市场要想走向持续产出精品的时代,还需要做哪些努力?
高满堂:我觉得现在整个电视剧市场是在恢复期,一个是市场遇到了很多困难,一个是疫情三年也迫使很多公司走向破产,这是不争的事实,产量也在下降,每年都在下降。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需要恢复,需要休养生息。
能不能把自己的电视剧做得更丰富一些,把生活表现得再复杂一些,把自己的结构、气象做得更大一些,是应该思考的时候。你再照着这两年这么做的话,还是要遇到新的困难,我们怎么能克服,怎么能战胜同质化,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现在一些所谓的舆情,把创作者吓怕了,我觉得创作者心理要更强大一些,更从容一些,坚持自己的长处,不随波逐流,不被所谓的舆情左右,我觉得这是最值得思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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