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我们活在一个“缺席”的社会|唐山打人案
“我们活在一个缺席的社会”这段话每每想说,又每每被按住,这样的选题每每想做,又每每因为各种原因无疾而终。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种缺席中被迫的沉默着。
在一个习惯了缺席的社会里——沉默与遗忘,意味着安全。
作为一个媒体人,我常常觉得这个社会是可笑的,任何一个事件在互联网上发酵的时候,当大家高度的活跃,高度的发声的时候,当所有人的情绪高度一致的时候,无非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所回避的那些缺席的时刻,终于得以释放。
比如近日不断发酵的“唐山打人”一案。
我非常欣赏《人民日报》在唐山打人事件中的微评:
它切入的是这个事件的本质,也是这类社会案件的核心。
施暴者们并不是大坏蛋,而是小流氓。而小流氓之所以横行霸道,本质上就是法律的缺位与社会秩序的缺席。
暴力,是我们人类社会里的癌细胞,而施暴者的出现,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社会问题。
为什么我们总在种种暴力事件中追问其背后的势力与保护伞?就像我在前天被删除的文章中所说的:“施暴的前提,是他可以施暴,且不用付出代价。”
每一个小流氓的施暴背后,一定有更大的东西,已经破坏了法度与人心。
能让施暴者付出代价的,从来都是法律。让不遵守法律的人付出代价,则意味着大众的安全底线。只有这种安全感的存留,才能让每一个人去相信正义,坚持正义,主持正义,去阻止这个社会中黑且恶的东西。
而每一个人对于正义的坚守,则会组成一种社会共识,这种共识,叫做社会秩序。
这才是“唐山”一案真正可怕的地方,我想,每一个人在观看那段四分钟的视频的时候都是不安的,都是无处可躲的,我相信每一个人在当刻都在自问,如果我是当事人我能怎么办?如果我是一个路人,我真的敢上去帮忙吗?每一个普通人的安全感,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某种冲击。
但这份安全感很重要,它是社会秩序的前提,也是法度的前提。
法律,是一个国家的最高层,而大众的安全感,则是这个社会的最低层,这样的事件的发酵到今日,其根源早已不是如何严惩施暴者,而是如何重塑,我们对自身的安全感,对社会秩序的信奉,以及对法治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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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除了政府与国家之外,我想讲讲社会。或者说,我想冒犯大众的说出那句:
“我们活在一个缺席的社会”
从业以来,2019年的“上海王振华案”到“丰县八孩母亲”再到“唐山打人案”,从“强奸幼女”到啊“妇女拐卖”再到“群殴女性”让我脊背发凉的是,大量案例背后的同质化案件的沉渣泛起。
哪怕是6月10日的“唐山打人案”也并不是孤案,它与2016年11月11日的“11·11丽江游客被打案”依旧是高度相似的,受害人在吃烧烤时,被六名不认识的男子群殴,最终造成受害人毁容。
它让我们看到,无论互联网上如何沸反盈天,现实社会中的正义往往是缺席的,它甚至会昭示一个残酷的真相:如果受害人能够通过互联网获得正义,那么他们依旧是幸运的。
那么,那些没有被大家关注的受害人怎么办?或者说,那些没有受到极端对待,但依旧受到伤害的受害人怎么办?
一个媒体人一个月听到的社会悲剧,可能比许多人一辈子都要多。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这个社会上没有孤案,任何一个你们看到的极端案件,乘以14亿的人口基数后,其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受害人群体。
如果我们只去关注个体悲剧的结果,而不去反思、讨论、对抗群体悲剧的因由,那么,这片土地的社会秩序,与道德共识依旧会继续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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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缺席背后,社会的分化,可能是成因的一部分。
今时今日,我们的社会之间是有隔膜的,大量的知识分子,大城市中产阶级,精英阶层,对唐山打人事件的发言在我看来不免荒唐可笑,言必:愤怒、震惊、难以置信,仔细看其发言,内里充满幼稚、天真、以及过时。
他们自己,上一代,或者下一代,就已经活在一个温室里。他们在一个更进步的,性别意识整体上升的“小社会“,他们实际讨论的是一些更文明也更复杂的问题,如职场平等,育儿分工,女性自我实现。
所以当“唐山打人案”被呈现于眼前的时候,他们最多的言论,要剧烈的下坠到“不能打女人”这样的,常识性议题上来,且在21世纪的今天,依旧无法给出解决方案。
他们没有意识到,在他们那个小社会之外的“基层社会”中,是有大量的“暴力色彩”的。
我在朋友圈看到的最真实的发言来自一位考上北大后在北京定居的唐山人,她说:“十年前的时候,暴力在唐山就很常见,没想到十年后还是这样。”
采访时,她告诉我:“唐山是一个经历过大规模重建的城市,摧毁性的灾难很容易给人留下过激的种子,于是暴力就成了常态。在我成人之后,能想到的最重要的词就是逃离。”
她跟我说:“赫兹,你以为暴力很罕见吗?那只是在你以为的社会里。”
“为什么在基层社会里,我们会清晰的认知到知识改变命运?因为只要考上北大,我们就活在了这个小世界里,这里的暴力成本是很高的,没有人愿意因为暴力而被退学,而如果我当年考上的是北大青鸟,那里面施暴的成本则可以忽略不计。”
她说:“你以为他们暴力的对象只是针对女人吗?不,基层社会里的被施暴对象都写在公交车里——老弱病残。”
我问她:“你就没想过回去改变些什么吗?”
她沉默良久,说:“底层社会教会我的是冷漠,是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们活在一个缺席的社会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精英阶层,从来都对底层社会的弱肉强食缺乏想象。而过高的发言成本,则教会他们沉默。
我想,这也许是这个缺席的社会中,最大的悲哀:
每一个改变命运的人,都带着野心与欲望向更高处,罕有人回过头去,企图改变自己“走出来”的社会。在巨大的缺席下,我们的社会,便出现了许多文明的“真空地带”。
于是,社会被隔绝,空间被撕裂,没有文明的地方,就会滋生暴力,而暴力,会让每一个只能躲避或者依附暴力,所以社会秩序难以构建,所以法度,无处可依。
而这一切,《光明日报》的时评也讲的十分到位
在法度消失的土地上,如果一天10起暴力事件的报警,一年就是3000起,十年就是30000起,只要没有死人,那哪一起才是重要的?
现实是,所有人都变得熟视无睹,所有人都变得麻木。企图获得正义的人,只能拼背景,拼后台,拼关系。如果你没有,你只能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赌一赌命运,赌一赌,那些“小社会”里的,在公众面前更有话语权的人,会不会为你的苦难发声。
而这前提是:你被打得足够惨,犯罪足够猖獗。
所以,每当此类社会事件被高度讨论的时候,实质上,我们都是以回避这样的社会现象背后的成因为前提的。
实质上,每一个施暴者施暴的都不是个体,而是客体背后所代表的群体,而每一个受害群体所面对的,其实都不是一个具体的施暴的人,而是社会秩序中的某种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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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重要,缺席的成因也许是大众的善忘。
当我一年后,两年后,三年后,再去采访当时的某个新闻当事人的时候,我发现,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些支持过他的人,那些鼓励过他的人,甚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每一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生活向远处去了,甚至连当事人也不再提起了。
我曾经走访过一个陕西“暴力拆迁案”中的受害人,作为当时抵制暴力拆迁的钉子户头子,王老先生的儿子在一次对抗暴力拆迁中,被人打断了腿,在当时也曾引起过几番的热议。
2018年的时候,我再去采访他时,他们已经搬离了当时的村落,提起拆迁的事,老先生老泪纵横“我毁了我儿子的一生。”他的太太在旁边安慰他:“提那个做啥哩,别提了,别提了。我们现在不也挺好的。”
当地为了补偿他们家里人,给他们每个人都上了低保,一家人拿到拆迁款之后,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儿子因为腿脚不方便,在家里给朋友的淘宝店兼职客服。
走访他们同村人的时候,没有人对它当年带着大家争取合理的拆迁款有多少感恩,听得最刺耳的是:“老王那人挺好的,就是冲动了些。”
“你看他,他当年一冲动,不就把他娃一辈子给毁了嘛。”身边人补到。
有的时候觉得挺难过的,这个社会的缺席中,不仅有法治的缺席,社会秩序的缺席,安全感的缺席,阶层的隔膜,更重要的是共同记忆的缺席。
没有任何社会新闻的热度能超过一周,我们对任何社会事件的讨论都是迅速过去,并高速的遗忘的。无论置身事件中的我们当刻看起来有多么的愤怒。
我常常在朋友圈留意自己过去采访过的当事人的现状,我发现大量的当事人展现出来的是遗忘,甚至大多数人是倾向于删除我们这些当年关注过他们的记者的。无论他们曾经坚持过些什么,在后来他们也都倾向于绝口不提。
是的,记忆的缺席让历史变得崭新,因为他与她与它的悲剧,从来没有构成过新的社会共识,于是在明天,他与她与它的悲剧以新的名字,新的形式再一次的上演,我们可能一样的愤怒 ,然后再次遗忘…
我甚至发现,其实大多数的社会事件,在爆发期的讨论过后,大家是更倾向于不再提起的,我与同行聊起此事时,他们说:
“因为没有人想活成祥林嫂,大多数人希望的是更新,更好的生活,没有人愿意沉湎在苦难里,于是遗忘就成了自我保护。”
我有的时候在想,那记者这份职业,媒体这份职业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的工作不就是如实的记录,为社会留下一份证词吗?如果所有人都倾向于遗忘,那留存的意义又在哪呢?
其实,我们的社会里每天都有很多的声音,动物的声音,孩子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那些被欺压、被忽视、被施暴、被凌虐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珍贵的。
我们之所以愤怒,之所以奔走相告,之所以声嘶力竭,是因为教堂塌了,这座教堂里装的是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共识,我们的善意,我们的文明…每一个受害者的哭诉,都是教堂坍塌的轰然大响,所以我们奔走相告。
而媒体人的目地,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拾起那块状,是我们能重新拼凑,我们的人心,秩序,法治,文明。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红黄蓝教会我们如何对待幼子,疫情中死去的动物告诉我们如何对待生命,丰县告诉我们拒绝妇女拐卖,刘学州教会我们拒绝网暴,唐山打人事件告诉我们抵制暴力…法律只是这个社会的最上层,而真正的社会秩序其实装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从不后悔选择这一份职业,因为他教会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些用自身悲剧发出的轰然大响,不仅仅是一个用来讨论的热点,而是要把这些共同记忆装进心里,让新的教堂拔地而起,产生新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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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其实还是希望,大家不要遗忘唐山打人事件中每一个女性的苦难吧,这篇文章不讨喜,我写得也很痛苦,写到此处,心戚戚焉,已然无从下笔。
时代是迎面呼啸的飓风,风化所有的真相与历史,但我还是想每一个人都记得。
但愿我们能在呼啸里搭一座不透风的墙,让记忆与共识,帮我们从一个缺席的社会,走向一个不缺席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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