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6日,一名失业的加拿大暴徒,认为工作机会都被女性夺走,枪杀了14名年轻的工科女大学生。悲剧发生后,以社会学博士迈克·考夫曼为首的一群加拿大的男士,认识到自己有责任反对妇女暴力,在1991年,发起了「白丝带运动」,号召男性承诺绝不对女性施加暴力,也不对女性遭受的暴力保持沉默。历经三十多年的发展,「白丝带运动」在全球逐步扩散。张智慧,「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负责人之一、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后、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多年来,他一直致力于推动性别平权,反对一切形式的性别暴力。6月10日凌晨,河北唐山烧烤店,一名女子因拒绝骚扰,被多名男子暴力围殴致重伤。“唐山事件”中,肆无忌惮的暴力和猖狂,引起全社会的愤怒。看到视频后,张智慧很愤怒。6月11日下午2点,「最人物」与他聊了聊“唐山事件”,也聊了聊中国性别暴力现状、男性该如何培养性别平等的意识,以及身为一名男性,他是如何踏上反性别暴力之路……
6月10日晚上10点左右,我看到了唐山烧烤店多名男子围殴女子的视频,身为一名男性,我感到非常愤怒。视频中,多位男性集体殴打女性,这属于十分恶性的暴力事件。这件事充分说明,这几名男性,非常缺乏性别平等教育。而那些在现场,亲眼目睹暴力的女性,她们可能更有女性命运共同体的感受,勇敢地向被殴打的女性伸出援助之手,是十分令人敬佩的行为。就在当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些,曾经遭遇家庭暴力的求助者发来的信息。她们告诉我,不敢点开看“唐山打人”视频,光是看到图片,就觉得很紧张和恐惧。我能感受到她们的不安和害怕。暴力给受害者带来创伤是持续性的,不会因暴力停止就自动痊愈。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长期从事家暴研究与干预,我接触过很多受暴者。很多人虽然已经从物理上的暴力环境中脱离出来,但想要从心理上,彻底走出暴力带来的阴影,需要一个漫长的修复过程。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心理上,告别暴力带来的伤害。2013年,我加入到「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这个项目是在联合国人口基金赞助下,由北京林业大学性与性别研究所所长方刚老师发起。目前,「白丝带」免费为家庭暴力、性别暴力的当事人,包括施暴者、受暴者和目击者等提供心理援助。同时,免费为有暴力倾向和暴力行为的人提供行为改变之辅导。从2013年起,我开始接听「白丝带终止性别暴力男性公益热线」,视求助者的实际情况,给予指导和建议。如:评估暴力等级、提供法律知识信息、疗愈心理创伤、制定安全计划等等。在我接触到的性别暴力案例中,施暴者多为男性,受暴者多为女性。据全国妇联统计:我国近90%的家暴受害者为女性,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受家暴,平均在遭受35次家暴后,女性才会报警。我们的热线,以前是通过电话咨询,2020年改为微信咨询,这样文字或者语音都可以。平均每天可以接收到2-3个求助咨询,一年总计可以受理咨询约800人次。这么多年来,我听到过太多形形色色,关于家庭暴力的案例。通常情况下,当受暴者迈出求助这一步时,家暴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有少数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白丝带热线」曾在2014年左右接到过一个有严重家暴的求助电话,求助者在电话中一直哭泣,情绪几度崩溃。求助者叫付娟(化名),是一名44岁的女性,有一个22岁的儿子。付娟的丈夫出门在外时,从不敢跟任何人生气。但每当回家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极尽可能地折磨付娟。凳子、砖头、铁棍……拿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她。有一次,付娟被打到喝农药,到医院洗胃后,她的丈夫依然没有放过她,继续在医院打她。她在电话里说,已经写了好几封遗书,“但我如果犯罪了,我的儿子怎么在社会做人”。当时,尚未出台系统的《反家暴法》,付娟也曾报警多次,但通常都是对丈夫批评建议。她也不敢告诉娘家人,丈夫几次威胁她,要去伤害她的家人。我们帮她转介到当地志愿者和援助机构,与她面对面沟通,避免她做出轻生的念头和使用极端手段,引导她从绝望的心态中走出来。并且,建议她向自己的娘家人坦白,可能会获得一定的援助,最重要的是可以放下心理负担。同时,让她收集家暴的证据,医院的伤情记录,放到丈夫接触不到的地方。基于热线电话的设置,一般采取一次性干预,热线咨询师也不回拨号码。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的近况如何,希望她已经开始好好生活。
在家里,我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在我出生时,已经有计划生育政策了,但还没完全落实。父母希望在计划生育全面落实前生个女孩,但我的到来,没有符合他们的期待。因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掺杂了一些女孩的教养方式。很小的时候,我就参与到家务劳动中。当父母外出干活时,奶奶便带着我洗衣服、做饭等。以传统的性别分工来看,男人追求的是事业有成,不能进厨房,洗衣做饭的事情应该归女孩子来干。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小时候的记忆中,很少听到男性长辈对我的称赞。从小到大,我看到很多对女性的不平等对待,甚至是暴力侵害。我的奶奶大概是一九零几年出生的,她裹着小脚,也就是过去的“三寸金莲”。缠足对女性的伤害非常大,当时奶奶走路到姑妈家,大概只有3公里的路,她一次走不到,在路上要停下来很多次。小时候,我帮她剪过指甲,看到过她小脚变形的样子,她的脚趾头被挤压弯曲到脚掌下面。我能够感受到奶奶的痛苦,这种对女性身体的伤害,对此我有切身的了解。我另外一个奶奶(爷爷兄长的妻子),她生的全都是女儿,在当时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她在家族中得不到尊重。我的那位爷爷,担心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就用“典妻”的方式生了儿子。在当时,相当于是我那位爷爷把别人家的妻子“租借”过来一段时间,在这个期间,生下来的孩子,就属于付租金的这一方所有。这对我那位奶奶心理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去世的时候,跟子女说坚决不和丈夫葬在一起。我的母亲,也曾经历过家庭暴力。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有时父母发生冲突,父亲就会打她。母亲被打到鼻青脸肿,还是不好意思回娘家。这件事,也是在我长大后,母亲才向我提及。2007年,在读研究生的期间,我接触到平权主义理论。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成长经历,思考性别暴力的问题。反思作为一名男性,自己是怎样被塑造起来,有哪些不太好的性别观念。慢慢地,我接触到周华山、方刚等学者关于“男性解放”的论述,对男性运动有了一些了解,意识到男性应该从自身出发,参与到改变性别不平等的工作中来。2011年,李阳家暴案爆发,当时我已经开始比较多的关注家庭暴力,并写了一篇文章《李阳家暴与男性成长》。2012年11月25日,在“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之际,方刚老师创办的「白丝带热线」发起了一个“男性承诺”活动,即男性承诺绝不对女性实施暴力,我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加入「白丝带」,成为一名志愿者。被误解是一定会有的。很多男同胞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认为我是男性内部的叛变者。他们觉得,我所关注的平权、家暴、反性别暴力等议题,都是负能量的事情,经常会问我,这个事情有这么重要吗?以前,我会努力去纠正他们的观点,或者自我辩护。但时间久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也不想再为他们消耗太多的精力。2016年妇女节期间,张智慧在社区开展反家暴宣传活动
「白丝带公益热线」的一大特点是,欢迎男性求助,无论是男性施暴者还是受暴者。但实际上,男性求助者只占整体求助者的20%左右。顾伟,是我们「白丝带」辅助案例中,转变最成功的一位。他曾经是一位男性施暴者。顾伟从小成长的环境充斥着暴力。他的爷爷是村子里出名的家暴者,不仅会打他的奶奶,也会打孩子,也就是他的姑姑。据他回忆,他的爷爷直到弥留之际,都在辱骂贬低他的姑姑。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顾伟在17岁时就出现了暴力行为。那时,正值他高考填报志愿之际,顾伟的高考分数并不理想,父母就多念叨了他几句。岂料,他突然间发怒,拳头重重地砸向自己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并没有劝阻他。结婚后,顾伟多次对妻子实施家庭暴力,他回忆道,和男人打架,都没那么拼命过。在妻子铁了心与他离婚后,顾伟痛下决心,向「白丝带」求助。每周二,他都会按时拨打白丝带热线电话,认真沟通约一个半小时左右,并且积极学习反家暴的知识,自我纠正。他也参加了「白丝带」在线下组织的“好伴侣、好父亲:男性成长工作坊”。这个工作坊,设计了很多传统上男性不太会参与的活动。比如学习抱孩子和照顾孩子、男性进入产房陪产等。在这个工作坊中,顾伟学习到如何和伴侣相处、促进亲密关系,建立性别平等观念。在一次模拟女性怀孕状态的活动中,他说他一下子回想到当初妻子打催产针时候的痛苦,但在当时,他并不理解。在顾伟的身上,有典型的施暴者的心理特点:控制欲强、缺乏同理心等。但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改变,这辈子就完了。最重要的是,顾伟不想把暴力传递给儿子,他希望暴力可以终止在他这一代。如今,他已成为反对家庭暴力的志愿者,是「白丝带」地方站的一个负责人。这几年,他积极主动参加反家暴的宣传活动,每周还会去他所在地的寺庙做义工。并且,在各大电视台和多家媒体现身说法,敢于以真名示人。 顾伟上央视的节目《面对面》
但遗憾的是,目前为止,像顾伟这样有强烈自救意识的施暴者并不多。在2019年9月到2020年3月间,「白丝带」曾举办一期线下的施暴者辅导小组活动,为了这次活动,我们筹备多年,但依然举办得很艰难——只有8位施暴男性参加。一方面原因是,很多家庭施暴者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他会推卸责任,淡化自己的错误。比如说,认为女方也有问题,他只是不小心、忍不住才扬起拳头;或者是由于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情绪焦躁失控等。另一方面,男性认为求助等于承认自己是弱者。受刻板的男性气质影响,很多男性从出生,就认为要一直做强者,要表现得阳刚,这样才是男人。这种观念,实际上毒害了不少男性。求助并不可耻,每个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男性也不例外。电影《天水围的夜与雾》截图
「白丝带」倡导施暴者也需要帮助,我们相信每个施暴者的内心其实也向往家庭和睦的生活,但因为他们的暴力倾向,破坏了这一切。我们尊重和理解求助的施暴者,愿意帮助他们找出暴力的源头。一个人与暴力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很多施暴者,在成长过程中,都有目睹或者受暴的经历,比如顾伟。大部分家庭暴力中的施暴者,暴力行为都是后天习得的,而不是天生的,所以想要改变并非不可能。男性也并非都是施暴者,很多受暴男性,同样碍于面子,觉得求助很丢脸,怕被人嘲笑。有些性格较为文弱的男性,会受到来自上司的骚扰,或者来自暴力妻子的辱骂和殴打。多年前,影响中国台湾立法的校园性别暴力事件中的受害者——叶永志,由于长相秀气,举止温柔,长时间被校园霸凌,最终在厕所身亡。他的死亡,引起社会的大量讨论,台湾的《两性平等教育法》因此被改名为《性别平等教育法》。叶永志母亲在纪录片中讲述
在帮助受暴者的过程中,很多咨询师会对求助者的遭遇过度共情,从而让自己也陷入情绪低落的状态,影响正常的生活,出现“替代性创伤”。另外,当我们无法改变受暴者的处境时,也会感到很无能为力。有些求助者,她们在一次次遭遇暴力后,最终还是回到充满危险的家,因为她们无处可去。也遇到过抱怨和指责,“你们什么都干不了”、“你们能做什么呢”。听到这样的评价,我们也会产生自我怀疑。这时候,只能及时调整状态,向同行求助,多倾诉,或者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张智慧2015年参加白丝带运动发起人迈克·考夫曼博士的工作坊
有一个事实是,「白丝带」的出发点是倡导男性参与到反性别暴力的工作中。但目前,在大约4600名志愿者中,女性志愿者约占70%,可见男性的参与热情还是不够。我们一直认为,作为男性,参与到反性别暴力的工作中,可以吸引更多的男性参与进来。男性认识到性别平等的重要,对保护女性会有更大的作用。在推动反对性别暴力的运动中,男性不应该、也不能够缺席。 白丝带志愿者年会
作为一名男性,我们应该从小就开始学习性别平等的理念。在成年后,也要去经常回顾,自己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男孩变成如今的模样。在成长过程中,有没有哪些不好的性别观念,如家务并非天生就该女性承担。
同时,我们也要多关心我们的母亲、姐妹、爱人、女儿,观察她们是否遭受到“有形”和“隐形”的暴力。如果男性不对自己的性别成长经历,进行反思的话,是很容易就成为男权文化的帮凶。真正有平权意识的男性,应该认识到,不管你有没有主动施暴或歧视女性,同样在享受父权制的红利。性别暴力的问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如此普遍。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施暴,如果我们冷眼旁观,终会变得麻木,甚至是纵容和鼓励施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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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人物的一点小心意,希望为6月的你增添一点小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