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作者沙丘
导演邵攀在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中,围绕两个“落魄”却“快乐”的音乐人,撕开生活包裹的外衣,记录纯粹感性在物质世界横冲直撞的欢腾声。张鹏程和张宜苏是徐州音乐圈里标杆式的人物。他们不仅有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而且有同样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张鹏程喜欢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抱着吉他四处歌唱。他虽然出过一百多首原创歌曲,但几乎没人知道,最后沦为游走在红白喜事舞台中的“百变司仪”。张宜苏是如隐士般的音乐高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他年轻时自学钢琴和音乐创作,造诣颇深。他门徒众多,其中不乏偶像明星,但依然穿着破烂衣衫,靠倒腾电子产品糊口。他们两人因独特的生活品行,在朋友间流传着各种奇谈。为发奋图强,张鹏程删掉了电脑里所有的毛片,并为此举办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他饭后从不刷碗,而是倒上开水把碗沿的油抹进去,然后连油带水一块儿喝下。他认为刷碗有三宗罪:浪费油、水、洗洁精。◇ 张鹏程用手抹碗沿的油,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他洗澡靠下雨和家附近的云龙湖。一次,天空骤降大雨,行人纷纷躲避,他却拿着毛巾和香皂走上街头淋浴。若乌云飘散,他便不依不饶地追着乌云搓澡。导演邵攀将这部讲述他们人生故事的纪录片取名为《自行车与旧电钢》(原名《Bike与旧电钢》),两种物件分别对应两人。“他们在世人的不解中完成了自我精神力量的完美修炼,既没有煽情自己的命运,也没有悲壮地吹捧如何坚持理想。幽默面对人生的他们,把生活过成了段子,笑声大于酸楚,最终他们走到了同样的生活轨迹,用不同的性格相互成就了对方的梦想与前程。”冬日的下午,张鹏程背着大包,坐公交换乘三轮车,再搭载面包车赶去市郊主持一位老人的寿宴。在同行眼里,他是徐州最有名的“百变司仪”——常欢(意为经常给别人带去欢乐),只要他在,永远不会担心冷场或节目不够。“两个小时的表演,有他一人就行”。主持、唱歌、反串、演小品,每场演出他都会换几身奇装异服登台表演。张鹏程出生于徐州,小时候家庭不和睦,父母三天两头吵架,他忍无可忍,跪在院子里发誓,“如果不托生在这个家,当狗也愿意。”艰难的成长环境造就他桀骜不羁的性格。他不注意生活细节,喜欢讲大话、虚张声势,甚至会在饭店里,突然让大家安静,自顾自地给大家讲生活感悟、唱歌。因为此事,他没少和人起矛盾。没有演出的时候,张鹏程喜欢骑着辆自行车,抱着吉他四处唱歌。他爱唱歌,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每年参加学校的歌手大赛,甚至组乐队到别的学校演出。他天生具有表演天赋,上台先跪地亲吻舞台,然后忘我地又蹦又跳,每次总能掀起晚会的高潮。毕业之后,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张鹏程从工厂辞职学习创作。他曾经在北京的地下通道卖唱,后因食不果腹回到徐州。影片中,张鹏程闭上双眼回忆起这段往事,“在那一年的冬天,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抛弃了我的理想,回到家乡……”说到这儿,他声音哽咽,仰躺在房间里。◇ “我抛弃了我的理想”,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张鹏程说,直到遇见张宜苏,他的人生才开启了另一扇大门。在张宜苏的鼓励下,他开始尝试创作,将生活中的细碎感受化成一首首歌曲。“有的人,依靠音乐和命运斗争。有的人,靠卖馒头和命运斗争。有的人,依靠自杀和命运斗争,你和我选择活着和命运斗争……”他创作的这首《命运馒头》,震惊了徐州音乐圈。音乐制作人徐誉滕听到这首歌后,决定担任他的制作人,给他录歌。他找到张鹏程曾经的作品《梦想成真》,重新编曲,进行录音。第一次录歌,张鹏程唱到副歌时哭了,直到整首歌的音乐结束也无法停止。后来反复多次,每到相同位置张鹏程都忍不住大哭。徐誉滕以前认为某位歌手在录音棚唱哭都是假的,是新歌宣传需要,“真正能唱哭的歌手很少”。如今的张鹏程经常会去酒吧和KTV找当兼职歌手的工作。影片中他一家挨一家地询问、歌唱,推荐自己的歌曲,希望能有人懂他,但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拒绝了,对方需要的,是能唱流行歌曲的歌手。张宜苏的住处是整栋楼中最显眼的。邻居家窗明几净,他家的窗户不但千疮百孔,而且被烟熏得一片焦黑,分不清屋内和屋外。昏暗的灯光下,杂物、垃圾、煤灰和破旧的音乐器材塞了满屋子,即便他常用的电子琴、电脑,也被包围在垃圾里,布满灰尘和油渍。张鹏程一直忘不了初到张宜苏家的情景,“那个窗户风嗖嗖往里灌,床单、枕头、沙发垫全是油迹斑斑的,就是个‘破烂王’吧,根本不是什么音乐大师”,他当时想。但很快,他被张宜苏的音乐才华震惊了。现实和影片中一样,只要张宜苏的手碰触到琴键,旋律响起,你就会忘记周遭,沉醉在他的音乐世界里。“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个简单的合成器就能把音乐表现得如此完美。没有任何不妥,一切都在你最舒服的感官下呈现给你”,片中,他的一位学生说道。张宜苏出生于中国台湾,父亲是国民党军官。15岁时,他随父亲回到徐州。由于从小的教育背景与内地的差异,他高考失败了。而随之,他也慢慢失去了上学的兴趣。◇ 儿时的张宜苏与父亲,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在他的回忆里,接触音乐完全是偶然的事,一次他在路边花15元买了一个儿童电子琴,颇感兴趣,从此便一发不可收,买教材,买乐器,自学MIDI音乐制作。作为中国第一代MIDI音乐人,他涉猎广泛,见解独到。从中西方古典乐,到现代摇滚、爵士、布鲁斯等,都在他的研究范围内。很多人托关系将小孩送来学音乐,但多年以来,他几乎分文不取。除了音乐,他对电子产品也研究颇深。没钱生活了,便去当地“电子垃圾市场”转一圈,倒卖几件糊口。生活中,他经常不洗澡不洗脸,穿得破破烂烂,邻居们对此完全无法理解,认为他是弱智、疯子。但他认为自己是回归到了“自然状态”,生活不应该设置这么多条条框框。就是这样一位企图逃离“红尘”的人,却有过一段无法忘怀的爱情。朱莉,一个有着同样坎坷身世的女人,当年因走投无路住进他家。后来,他们分开,朱莉陷入另一段感情,跳楼自杀。片中张宜苏谈到朱莉的死,“那一刻,我就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回忆与朱莉一起的时光,弹着琴,朱莉轻搂他的肩膀,依偎着聆听他的音乐。后来,即便在生活中遇到了些糟糕事,他总会想,“没什么,我曾经那样幸福过”。片里,他把和朱莉的感情写成音乐剧,这旋律时不时在家中响起。“曾经我们俩就这样相偎在一起,在孤独的量子世界里,看着时空扭曲,N个世纪,无法忘记回忆藏在基因里。如果你也相信物质不灭的定律,那就会有完美的几率,又让我遇见你。”谷雨:我们都知道好的人物能让纪录片成功一大半,你当初是怎么认识张鹏程和张宜苏的?邵攀:我先认识的张鹏程,因为他一直写歌,我很早就听说他了。在徐州的音乐圈里大家都认识他,他几乎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永远充满话题。后来我有机会听到他的音乐,那种徐州乡音一下打动了我,我觉得很有意思。刚好有一段时间,我回到徐州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中间有大量的空闲时间,经朋友牵线就和张鹏程认识了。他是一个特别能说又心地善良的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那段时间,拍摄他的想法一直在心里沉淀和发酵。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徐誉滕和我聊起张鹏程,聊他各个时期的瞬间。◇ 张鹏程删片的仪式,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张鹏程是一个让我很有欲望拍摄的人物。当时我和朋友合买了一套设备,就开始了拍摄。拍张鹏程的第二天,遇到了张宜苏。所以拍纪录片就是一个不断接受惊喜的过程。张宜苏是徐誉滕的老师,很多年前就听他说起“张老师很有才华,所有技能都是自学的”。我当时就想张老师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音乐到底好听到什么程度?张宜苏是张鹏程的朋友,拍摄的时候我就自然而然去拜访了他,想听他聊聊眼中的张鹏程。张宜苏很低调,和人说话非常有耐心。当时所有人都在聊天,而他就倾听、附和。直到大家起哄让他弹奏几首曲子。我在很多从业多年的音乐人工作室里,都没有听到那样多维度、集大成的音乐,他的音乐实力实为大师水准。当时就觉得应该记录他们。谷雨:将两个人物琐碎的生活场景剪辑成纪录片其实挺困难的,你剪辑时,按照什么逻辑进行结构呢?邵攀: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如何去呈现两个人物。三四百个小时的素材,剪辑起来比较困难。后来我发现认识他们的过程很有意思,不妨就按照这个过程剪辑。他们两位“破衣烂衫”,我们不可能一看就能想象到他们有什么样的才华。大众能看到的都是生活的瞬间,我也在前面加了很多生活化的东西。谷雨:其实看完纪录片,很多人和我一样好奇,张宜苏的音乐才华是如何形成的?邵攀:所有的大师都会经历艺术上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看山是山,第二阶段是看山不是山,第三个阶段是看山还是山。他也经历了这三个阶段。在1990年前后,他开始玩一些专业设备,之前是玩电子琴。当时他父亲刚去世一年左右,据说他父亲给他留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是带着美金从台湾回来的。◇ 父亲过世后的张宜苏,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他当时是个阔公子,到北京中关村淘一些二手电脑、MIDI设备。当时电子设备非常昂贵,一台二手显示器差不多9000元,MIDI键盘27000元。如今他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过程,对用任何设备都没有要求。他用别人淘汰的iPhone,连接非常小的MIDI键盘,在公园、河边搞创作,用各种不同的方法玩儿音乐。谷雨:这部纪录片有点像一篇深度报道,除了记录他们的生活,也找了很多朋友来谈他们的故事,多个角度去讲述、还原他们的人生。那些采访是当初一起拍摄,还是后来才补充采访的呢?邵攀:首先我采访的人和他们都是有交集的。其实还采访了很多听说过他们的人,但最终没有剪辑进去。在徐州音乐圈,张鹏程、张宜苏是前辈,大家都很尊重他们。采访基本是无序的,访谈中提到谁,涉及什么事件,我都会去寻找当时的人物和影像。就像张鹏程大学时的那段表演影像,就到影片快剪辑完成时才找到。谷雨:张宜苏和张鹏程现在生活如何?他们满足现在的状态吗?邵攀: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还和影片中一样。我每年回徐州都会去见他们。他们偶尔来北京也基本会住我这。第二个问题,我不确定“满足”这个词是否精确。我觉得张鹏程应该是不满足现状的,他有一颗进取心。他说父母在不远游,需要在家照顾自己的母亲。我觉得之后他的人生可能会有改变,因为他也想很多人知道他,知道他的音乐。张宜苏的心态更趋向于活在当下,不管将来如何。他看得很通透。如果他想要成名,凭他的才华早就成名了。另外,张宜苏不太能接受别人干涉他的作品,很多时候别人找他做东西,他都拒绝了。朋友不花钱请他帮忙,可以,因为不给钱你就没法要求他,他也会将他觉得最好的状态呈现给你。有一次一个朋友看到这部影片,就想付费让老张给一部默片配乐,但最后这个事情还是没有进行下去。◇ 张宜苏给张鹏程伴奏,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剧照谷雨:拍完这部纪录片,有影响你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吗?邵攀:拍摄的时候,我处在长久的感动中,我看到两位朋友那么纯粹,那么有才华。特别是张宜苏对世界很宽容,看事情永远是平和心态,把事情作最简单化的理解,作最直观有效的剖析。他的很多观点确实会影响人,不光影响我,也影响身边很多人。谷雨:现在这部纪录片还没确定上映时间吧?当初拿龙标的过程难吗?邵攀:具体公映时间还没确定。影片从想拿龙标到着手实施,再到获得龙标,是很艰难的过程。以前对影片是不想删减,不想修改。但随着创作不断成熟,就觉得作品一定要有效地表达,所以删减必不可少。在创作新片《安静的人》的四五年时间里,我都在奔走这件事(申请龙标),中间分身乏术,后来还找到一个朋友帮我去跑这件事。影片的修改和我设想的差不多。原版174分钟,现在149分钟。原版我想保留两位主人公完整的生活状态,后来通过多次放映,我发现从叙事来看,还是有很多精剪的空间。这也是创作观的成熟。细细去看,任何一部作品都有不足的地方,都有修改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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