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边地海岛,藏着不一样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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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社会」
主笔|张星云
象山县南田岛,是宁波市域内最大的岛屿。从岛的最北侧渡轮码头上岛坐车,需要40分钟才能纵贯到达岛的最南端。我们爬上半山腰到了当地的一座娘娘庙,庙门面对着的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在门口不起眼的地方,竖立着一块短小粗糙的石碑,仔细看,这块碑从中间断过,又被重新接上,由于没有保护,这块长方体石碑已经快被海风侵蚀得变成圆柱体了。上面刻着几个字,被后人歪歪斜斜地描红:“金漆门一带各县,奉旨永远封禁”。
我在惊奇之余,不免将它与曾经见过的内陆界碑对比,同样是历史界碑,内陆传统边境上的界碑是高大方正,配有碑亭,保存完好,而在东南沿海,这类界碑却以一种近乎被人遗忘的方式存在着。
对于历史边城的好奇,就是我们这个专题的源起。十年前,历史地理学家葛兆光曾提出“从周边看中国”,而今,我们也希望能以记者的工作方式,再次从边地来看中国。何为边地?何为边城?在讨论这个专题时,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历史地理学者胡恒建议我们在更加多重的视野下来看待其界定。他说,中心与边缘一定是建立在某种参照系之上的,当参照系发生了变化,则边城所指也将随之改变。“中心与边城的角色,不仅仅是一种事实认定,它更代表了某种价值评判,当标准转换之后,中心与边缘便有易位的可能。海洋与陆地之间如此,草原与农耕均是如此,中国历史上的政权更迭,与其说是统治秩序的没落与重建的循环,不如说是中心与边缘交替上演的连续剧”。
在这样的思考角度之下,我们第一辑关于边地的主题,首先选取以东南沿海四个海岛与古港——六横、南澳、洞头、月港——为踏访路线,来进入我们对于中心与边缘的历史行走。
大门岛的寨楼村面对玉环,把守着通往乐清湾的航道。东南沿海的岛屿,以中原王朝视角来看是边缘,在海洋贸易中却可能扮演重要角色(张雷 摄)
与欧洲不同,中国古代历史上将大海视作外域之地,因此中国古代边城其实不止陆地一侧,在东南沿海也存在诸多海疆边地。自明初开始,政府便实施了“片板不许下海”的严格禁海令,以“悬居海岛,易生寇盗”为由,严禁百姓从事海外贸易,东南沿海大量居民被迁徙至内陆,出现了大量荒岛。
然而历史往往存在一种反差,这些东南沿海的边地海岛虽然处于中国大陆的地理边缘,当全球大航海时代开启,却又因与世界海洋网络连接而加入过世界贸易的中心版图。15世纪中叶到16世纪, 西欧国家为了寻找前往东方的新航线,开始了一系列航海探险活动。如主笔薛巍在他文章中介绍,先是葡萄牙的亨利王子指挥其船队沿着非洲西海岸探索新航路;其后,迪亚士发现了好望角;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达·伽马率领探险船队首航印度;麦哲伦横渡太平洋,完成环球航行,这些活动范围广,改变了世界局势,西方人称为大发现时代、探险时代,日本学者称之为大航海时代。由此,被封禁的东南边地海岛成了全球性自由贸易在中国的最初土壤。我们选取的四个岛屿,某种意义上,基本完整串联了这样一条时间线索——
1540年前后,葡萄牙人在史料记载中不断出现的“双屿港”建立固定居所,居住1200名葡萄牙人。“城镇上,除来来往往的船上人员外,还有城防司令、王室大法官、法官、市政议员及孤儿总管、度量衡及市场物价监视官、巡夜官、收税官及各种各样的手艺人。有两所医院,一所仁慈堂。通常人们说,双屿比印度任何一个葡萄牙人的居留地都更加壮观富裕,在整个亚洲其规模也是最大的。”葡萄牙人费尔南·门德斯·平托曾这样描述。双屿港成为葡萄牙与日本贸易的中转地,也成为全球性的贸易中心,很多当地中国人也参与到贸易之中。
历史上的“双屿港”,曾经在 16 世纪是全球性的贸易中心(蔡小川 摄)
1548年,双屿港被提督浙闽海防军务朱纨率领的军队填灭,部分海上集团、葡萄牙海商南下广东,主要转向珠江口。广东汕头南澳岛也是其目的地,私人海商聚集,直到1575年南澳岛首设总镇府。
两年后,剿灭双屿港的朱纨继续前往福建整治当地沿海,由于双屿港的覆灭牵动了太多地方利益,加之他前往福建后,再度引起当地不满,谗言御状一直告到了皇宫,朱纨最终在福建任上下狱,在压力下自杀,这件事成为之后漳州月港开放的一个契机。1567年,“隆庆开关”,允许民间私人远贩东西二洋,漳州月港盛于1573年至1619年,明朝出现开放的局面。
1684年,清政府真正解除明初以来的“迁海”政策,设置粤、闽、浙、江四海关。1726年至1730年,浙江玉环岛复垦,清政府在岛上首次以经济开发为由设置玉环海岛厅,中国东南沿海才逐步开放。
《雪尔登中国地图》收藏于牛津大学,标识了明朝中叶中国帆船经常使用的6条东洋航路和12条西洋航路,又称《明代东西洋航海图》(TPG/alamy 供图)
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四位记者分头走访了这四座岛屿、古港。我去了舟山六横岛,希望从不同层面的讲述中,寻找隐没于现实世界,却曾是16世纪亚洲最大自由贸易港的“双屿港”的踪影。我的同事陈璐走访了福建漳州月港,此地在西方世界的记载里是与双屿港齐名的国际海洋贸易中心,闽南海商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在明后期的开关,是明朝廷正式给予私人海洋贸易以合法位置。卡生前往广东汕头南澳,南澳岛是明代的海商冲破当时政府海禁的庇护地,也是东西洋私人海商贸易的重要中转站。肖楚舟则从台州玉环到温州洞头,这片海域上的所有岛屿都曾统一归清朝玉环厅管理,在这些海岛上的开垦则成为农业开发样本,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岛屿与陆地的关系已经被现代交通彻底改变。
在全球大航海时代背景之下,中国东南沿海私人海洋贸易的兴与灭,海岛的开与关,民间社会海商与海盗身份混杂,而致出现的“海盗商人”这种特殊群体。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李伯重认为,由于明朝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大量中国沿海居民由商、民转为寇、盗,在当时,海商和海盗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二者的角色是经常在相互转换着的,正如明朝户部尚书谢杰所言:“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
只有回到时间与地理空间之中,才能真正走进并理解这一段历史。这些海岛,偏远、外向、流动性强,没有被纳入“编户齐民”的人来到因迁弃、封禁而不受官府管辖之地,形成了一种海岛社会形态。岛民依赖交换和市场,由此形成了中国东部沿海长达数千公里的贸易地带。与此同时的外部世界,是从1511年葡萄牙占领满剌加开始,欧洲人逐步与中国开始了直接的经济文化交流,而这些海岛居民,也成了第一批接触到早期经济全球化的中国人。以中原视角来看海岛是边地,在海洋贸易甚而历史整体发展中却能扮演重要角色。
《雪尔登中国地图》局部,自台州而下至漳州,即为我们此次走访的东南海岸沿线一段,以4个岛屿、古港串联了明清海洋贸易由禁而开的过程(TPG/alamy 供图)
直至今日,踏上这些海岛,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与内陆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海岛流动的历史,体现出的是一种社会形态下内生的生机和活力。
现在回想起来,在六横岛的几天里,给我感觉最像双屿港的地方,是岛北端的龙山村。这里本身就是学界对古港的推测地之一,而今则是一处大型修船港口,船坞林立,全世界各地的大型轮船会在这座港口停靠,通常一停就是一两周。当地人告诉我,上岸的外国船员分几种,“大老外会在这条街上喝洋酒,小老外没那么多钱,就只能打车去镇上吃肯德基”。龙山主街不到百米长,几乎每家餐馆、酒吧的招牌都是用英语写的,“圣托里尼”“雅典卫城”“马尼拉迪菲苏利亚市场”,纵横四海。每天到了晚上,就会看到一桌俄罗斯人围在一起吃东北烧烤,或者一群印度人在吃福建菜。置身在那样的生机与活力之中,会产生一种过去几年如此遥远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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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故事 |
大航海时代,边地与中心:海岛社会(张星云)
“边城”从未真正“边缘”(胡恒) 双屿港,存在于讲述中的海岛(张星云) 南澳:孤岛中转站(卡生) 月港:“漳州时代”开启(陈璐) 寻找玉环厅:从洞头岛开始的回溯(肖楚舟) 古海图,中心、边缘与“海洋空间表现”(薛芃) 欧洲航海扩张的动力和速度(薛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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