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全球33%玩具产能的澄海:一个最好的县域经济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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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产业魅力对于这个时代,无数前往城市、远离家乡的普罗大众尤其具有吸引力。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但是,在别的城市,你不会看到的成片特高的居民自建楼,却构成了澄海的基本样貌。
澄海居民自建楼
这并非为了说明澄海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地方,因为这两点恰恰是一个天然的创业城市的注脚。
居民自建楼几十年来发挥了商住一体的功能,这里的人们创业与生活不分,也无暇顾及餐饮娱乐的花样。
只有345平方公里、87万人的澄海区,承包了全世界33%的玩具产能;直接生产玩具的企业有11000家,加上3万多家配套工厂,当地共有46000家玩具及相关工厂;手握四驱赛车、喜羊羊与灰太狼等90后耳熟能详的动画IP的“动漫第一股”奥飞诞生于此;打造了《流浪地球》、山东舰等网红积木的森宝也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企业。
山东舰积木
小巴一直很喜欢县域经济这个话题,尤其是具有全国乃至全球辐射性的县域产业经济。
县域经济的魅力在于:
它没有明星式的人物,而是普通百姓如何抓住机遇,通过朴实的努力奋斗,把某个“小事业”做大做强,做到全国、全球闻名,从而实现财富自由的现代人痛点。
这种产业魅力对于这个时代,无数前往城市、远离家乡的普罗大众尤其具有吸引力。比如,曾有一条读者留言让人印象深刻:“要是在家能挣6000,谁还出来打工?”
澄海就是一个经典的县域产业经济模型,透过它,你可以看到中国无数县域经济的影子:
▶▷ 一是能够抓住历史的机遇。
汕头作为改革开放初期的四大经济特区之一,具有改革开放初期盛行的“三来一补”的政策优势(鼓励当地企业利用廉价的劳动力、低成本的厂房优势承建外商订单,收取加工费以发展经济)。
且潮汕地区的华侨资源相当雄厚,在塑料玩具产业尤其如此,比如香港玩具大王蔡志明、曾经的香港塑胶花之王李嘉诚,都是潮汕人。政策的鼓励以及华侨群体的牵线搭桥,澄海从海外引进手动、半自动的注塑机,承接了来自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地区、欧美国家的外溢订单与产业转移。
▶▷ 二是极低的创业成本和门槛。
在澄海创业十年,从事尾货批发的兰静美租了三层面积共500平的居民楼,年租金是7万块。
普遍来说,居民自建楼以及周边的农村厂房,租金在10元/月·平方米左右,是当地首个科创中心澄海科创中心的租金的三分之一。更不用说大多数当地人本身是有地有房的。在今时今日,仍然有一定优势。
在兰静美的厂房里,一二楼堆满了大型纸箱,里面是未拆装的玩具,三楼是打包间。她在二楼用泡沫板隔出来一个会客厅,两三间供一家三口人住的简陋闷热的卧室。这是当地小微创业者的普遍情况。
兰静美在打包间
▶▷ 三是极细化的分工与协作。
在澄海,你也许只要有一个玩具的idea,就可以轻松地把它变成实体的产品:
设计公司可以把你的想法通过快速成型技术制作成实物,模具厂会给你开模具,注塑机厂提供零部件的规模化生产,各种配件厂提供所需的零配件,喷漆厂可以提供喷漆,移印厂给你印刷图片和文字,装配厂可以提供装配,印刷厂提供彩盒,等等。除此之外,展厅公司会为你提供展览位以及跑海外展会,贸易商还会把闪闪发光的老外带到你的身边。
说到这里,想必这些普遍共性会让很多创业者为之心动。
森宝厂房的模具
如果要指出县域产业经济体之间的区别,让小巴印象深刻的也许是交通:
我们2021年5月从杭州赶去山东曹县,需要坐飞机、坐火车,也许还要乘一种叫老头乐的电动三轮车,才能奔向服装产业的腹地大集镇。去年5月去浙江嘉兴桐乡濮院镇时,只不过需要二十分钟的高铁与二十分钟的打车车程。
曹县街头扎堆的电动三轮车
当我们把它们放置在一个区域的经济环境中,或许是另一番感受。
在山东,乃至整个北方地区,类似曹县的县域产业经济体相对较少。
在浙江,民营经济发达,“一县一业、一村一品”蔚然成风。类似濮院镇的产业经济体并不少见。比如海宁皮革、永康五金、义乌小商品,等等。
毋庸置疑的是,这些临近的县域产业经济体之间可以共享资源(交通、物流、商业配套、资本、人才等),相得益彰。
那么,汕头澄海背靠着珠三角这个国内产业经济高地,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区位优势。
这可能要把时间线拨到1997年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份,当时金融资本家索罗斯意图做空香港,挑衅中国,引爆亚洲金融危机。尽管胜利的天平最终倒向我们,但在此期间大量拥有外资背景的香港、深圳、东莞等的大中型企业均出现资金链危机,其中就包括玩具制造企业。
而彼时澄海的玩具制造企业主要是中小型个体户,以自有资金投入为主,在自有的或者租金便宜的居民自建房生产办公,加上劳动力成本更低等因素,总体资金投入低、风险低。
且常年专注细分领域,每一家的工厂只从事生产制造流程中的一个环节,形成了大量模具厂、注塑厂、染色厂、印刷厂、螺丝厂、纸箱厂、组装厂等小而专的工厂,通过不断提高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率,使得澄海玩具产品具有性价比高的优势,更利于抵抗外部风险。
这一幕在2008年金融危机时,再度上演。澄海人抓住了这两次国际金融危机的历史性机遇,使“天下订单,皆入彀中”。至今,澄海的玩具企业主体仍然是小微企业。在数万家澄海玩具企业中,规模以上玩具企业只有152家。
至少在澄海,从抗风险的角度来说,小企业具有灵活性和顽强的生命力。兰静美告诉我们,她可以做到“三月不开单、一单吃三月”,渠道和库存压力较小。
如果把澄海的玩具产业比作一座冰山,头部、大型企业是尖尖的角,中小企业则是冰山下的庞大身躯,是基础和养分所在。
这又让人不得不提及澄海发达的贸易和展厅公司。在浙江的濮院镇,我们发现当地有2万多家工厂以及批发档口,工贸一体、互为依托,掌控着产能与源头渠道的话语权。
这同样也是澄海的特色。在澄海,有2000多家贸易公司与一万多家玩具企业共存共生。
澄海人对这一点有特别的执念。当地头部的玩具展厅公司宏腾的负责人陈斯鑫对我们说,在发展早期,香港的外贸公司为澄海带去了宝贵的玩具订单,让澄海人对贸易公司一直心存感激。
“我们觉得遇到贵人了,所以有一些(规矩)我们是要维护的,慢慢就成为一种习俗。”在澄海,中小工厂都懂这个“规矩”,如果没有外贸公司的牵线搭桥,不会贸然直接对接国外客户。
同理,陈斯鑫强调:“一个外国的客户直接来我们展厅选产品,我们是不接待的,不是说我们服务态度不好。”
展厅模式,则是澄海独一份的创新营销模式,它再次以雄辩的姿态证明了澄海企业的成本优势。
数以万计的中小工厂把几十上百件产品放到一个或者若干个实体展厅中的小格子间里,为贸易公司以及海外客户省去了与上万家工厂直接对接与谈判的繁琐与高昂的成本。
这也许会让我们想到云集四海客户的义乌商贸城、濮院羊毛衫批发市场、杭州四季青这些批发市场。但核心区别在于,相较于这些地方动辄每月数万元、每年几十万元的档口租金,澄海一个展位仅需要工厂支付每月低至五百块或上千元,每年万把块钱的租金。
宏腾的玩具展厅
在曹县大集镇,一位来自义乌的小工厂主说过“在大集停工一个月没问题,在义乌就倒闭了”;在阳澄湖,那些真正的阳澄湖蟹农被周边财力雄厚的蟹商用假冒大闸蟹围堵扼杀;在濮院羊毛衫批发市场以及杭州四季青服装市场,我们围观了许多因租金昂贵而无力支撑的服装批发商。
在我们有限的对县域产业的观察中,澄海中小企业的境遇可以归类到最好之列。
当然,中国制造业通常很难摆脱的命运是:低附加值。缺乏资本和技术人才密度的地方产业经济体尤其如此。
曹县的汉服拥有昂扬的知名度,但联系着“山寨”“低端”之名。2021年,丹麦玩具制造商乐高达到553亿丹麦克朗(约合524亿人民币)营收,而澄海玩具企业2020年的总产值是580亿左右。这意味着把澄海所有玩具品类企业全部捆在一起才可以打赢一个积木品牌(产值还不能与销售额画等号,销售额是实实在在的销售收入)。
森宝一位管理人员告诉我们,乐高的出厂价是森宝的五倍左右。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内卷”也是澄海玩具圈的寻常事。曾以智能机器人登上央视的伟光智能的创始人蔡伟东说:“我们有一些产品玩不下去就不玩了,就转做别的。”张壮森对我们直言:“现在我们公司有好几个(产品)被人家仿,是我出厂价的一半。”
一位澄海知名企业创始人认为,低成本优势总会被取代。比如他发现,澄海已经没有人生产童车产品,相关产业已经转移到“中国童车生产基地”浙江平湖,因此必须转型升级。
早期的澄海玩具只是一些用淘汰日用品二次加工的塑料小配件、小饰品、小水枪、小弹弓,“一开始没人觉得是在做玩具,而是做塑料”。
这反映澄海人创业初期心态是自卑的。拿着2万块钱创业的张壮森,17岁初中毕业成为模具学徒的蔡伟东,既反映了这片土地的传奇,也说明了它的草根。
如今,我们在澄海的森宝看到了常常在网络上与乐高较量口碑的《流浪地球》、山东舰积木;在伟光智能亲身体验了常常在国外专业赛事中露脸的智能遥控车、智能飞机、模型飞机;参观了一家名叫高德斯的新秀企业,其以拥有年产100亿积木颗粒的自动化精密制造车间闻名全国,是国内最大的积木颗粒制造商;聆听了奥飞动漫积累近20年的打造动漫IP及IP产业的方法论。
这些澄海头部的玩具企业有一个共同点:大胆地引入和利用珠三角地区以及中国香港、海外国家的高端设备与人才。比如伟光智能的研发人才多来自珠三角地区;森宝积木的部分设计师来自中国香港、马来西亚等;从2003年开始,奥飞就在广州成立动漫创作部门。
把这一招玩得相当出彩的是其中的高德斯。5年前,这家企业把清一色的珠三角地区先进的精密制造设备、高端技术人才都移植到了澄海这个四五线小城市。“我们整个生产流程制度,连休假都和珠三角一模一样。”董事长杜克宏对我们强调。
高德斯智能车间数据大屏
澄海人以前并不理解以前在深圳做生意的老乡杜克宏,他做过金融、投资、贸易、钢材等各类生意,最广为人知的是金融。结果他用赚的5个亿成立一家专门为积木企业供应积木颗粒代工的精密制造企业。
这个外来的和尚,对澄海企业究竟有什么作用?可以用森宝作为案例算笔账:
成立十九年的森宝现有5500套模具,每套成本4万块左右。拥有350台注塑机,每台成本在40万元左右。但高德斯会告诉你:“无需购买和管理这些昂贵的生产设备,无需招聘技术人才以及普工,你只需专注研发设计与市场营销,我来帮你生产。”
于是,高德斯砸钱研发接近甚至媲美乐高级品质的积木颗粒。拿乐高积木“颗粒无色彩,拥有常年如一的丝滑手感”这两点来说,就需要在改性、染色等工艺流程上下足功夫。
“光解决色差一年就花一千多万,澄海本地企业解决不了。”杜克宏直言道。为了解决这两点问题,高德斯付出了一吨原料至少增加四五千块成本的代价。此外,高德斯大规模投资建设最前沿的自动化精密制造车间,以拥有100台注塑机的精密制造车间为例,仅需要30个工人一班次。
5年时间过去,曾经强加在高德斯身上的怀疑都变成了吃惊。“它们(积木企业)不开模具,反正就设计好了,让高德斯去做。”一位资深从业者坦诚说,“规模上亿的这种企业有三四家,都是高德斯‘养’出来的。”
如今,森宝把三分之一的产能都给了高德斯,因此养了200号人的设计团队,是当地平均水平的四倍,做到了每年有50%产品是新品(共500个);
有一家近两年因为打造“阿童木”“同福客栈”等积木产品蹿红的初创公司拼奇积木,完全把生产制造环节交给了高德斯;
据说,知名的自有品牌综合零售商名创优品的创始人叶国富看到高德斯,也很是激动,连连承诺“先款后货”,这是他面对供应商时的少有态度。
自动化制造车间
借助大规模生产,高德斯每粒积木的成本低至2分钱,具有极强的性价比优势。
随着综合成本提高,珠三角地区的精密制造产业也将不得不外迁,杜克宏顺应了这一趋势并把它嫁接在亟需向上生长的澄海玩具产业上,并搭上国产积木市场爆发的快车,闯出了一片独特的天地。
当然,头部企业的大手笔投入并不具有普遍性,几乎所有澄海人都表示,资本和高端人才的引进在澄海是罕有现象。一位当地人曾指着一条主干道的寥寥几栋商品楼,讲述澄海房地产业转瞬即逝的光辉。
小巴还了解到,澄海一个线上展厅APP的技术负责人到深圳招人,该研发团队人数现有50人,正准备扩张,急需技术人才,但了解到熟手起码需要1.4万元/月,资深者则需要两三万块,苦恼于人力成本昂贵。
显然,依靠自有资金滚雪球发展起来的澄海玩具产业要完成自我升级并不容易。去年初,森宝积木拿到阿里巴巴、头头是道基金、弘晖资本的亿元级A轮融资,而这居然是澄海第一家拿到风险投资的企业。
不过,高德斯的新兴模式、森宝积木接受风险资本,自然也可以说明澄海玩具产业的转型升级是大有可为的。
三天左右时间里,我们一共走访了七八家企业,与遇到的十多个玩具生意人接触畅聊,尽管所知的可能只是澄海玩具产业的一小部分,但已经可以让我们看到其中了不起的特色之处。
澄海玩具产业转型升级势在必行。不过,小巴同时也担心这一过程过于激烈,部分大型工厂自动化水平提高,意味着用工量也会大幅减少,一部分小微企业也可能因无力竞争退出市场。
多位企业老板和管理层,都表示将要促使生产流程无人化,目前集中在生产制造流程,未来将扩散到搬运、分拣、包装等流程。对此,工人和小微企业显然需要一定的适应时间。
经济发展不也是为了创造更多就业,促进更多小微创业者安居乐业吗?走访末尾,来自茂名的尾货批发商兰静美对自己的十年创业进行了简单的总结:
如果两夫妻出去打工,一个月万把块钱的收入是不够开支的。如今他们拥有两辆私家车,儿子上澄海私立中学,每周会给予其足额的营养费……“能让一家人随意吃、随意喝”。兰静美每周六晚上与一家人去汕头市区品尝美食,开着车、迎着海风,漫无目的地奔驰。
在她的小公司,小巴还见到三个年轻工人在分拣以及打包玩具,日薪在100—200元左右。
——在澄海,各类车总是播放着港风老歌,吹拂着飘洒细雨的海风,不知不觉让人沉浸其中,似乎别有一种勇敢和洒脱飘荡在风中。有一位因疫情服装生意失败而成为顺风车司机的小老板一连播放了两遍《追梦人》: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
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
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
是个生命的开始……
本篇作者 | 林波 | 当值编辑 | 何梦飞
主编 | 何梦飞 | 图源 |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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