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真的越来越平庸了吗？

▲ 《瞬息全宇宙》斩获七项大奖，成为本届奥斯卡大赢家。（资料图 / 图）

当地时间2023年3月12日晚，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在美国洛杉矶举办。2022年席卷全球的现象级电影《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成为最大赢家，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演员、最佳原创剧本等在内的七项大奖。

近年来，奥斯卡的收视率一直是主办方头疼的地方，从2014年到2021年，奥斯卡的收视率从4370万下降至985万，“奥斯卡的影响力不再”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但是，2023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以1870万人次的观看量刷新了三年来的低迷，证明了好莱坞和它的电影评价体系依然占据着人们的视野。

整个颁奖礼夜晚的高潮当属影星杨紫琼获得最佳女演员的时刻，在致辞的最后，她对奥斯卡的主办方表示了感谢，认为学院（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创造了历史。杨紫琼这番话并非客气，在奥斯卡奖近百年的历史中，她是第二位获得该奖项的少数族裔演员，更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裔。为此，奥斯卡还特别改变了由上届影帝为本届影后颁奖的惯例，邀请第一位黑人影后哈莉·贝瑞（2002年凭借《死囚之舞》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为其颁奖，让影史永远记住了这一刻。

“奥斯卡越来越无聊了”“政治正确太乏味了”……《瞬息全宇宙》大获全胜之后，中文舆论场上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背后的原因或许在于，一些中国观众很难体察这样一部讲述华裔生活的“超级英雄”电影的革新与趣味。

《瞬息全宇宙》是一部类型杂糅的电影，既是喜剧片，也是动作片，还是家庭片，其中人物可以穿梭在多重平行时空的设定让这部电影也颇具科幻色彩。该片的故事并不复杂，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身处美国唐人街的华人家庭的内外危机。电影的开篇就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普通得有些典型的三代同堂的华人家庭，他们从事华人中常见的洗衣房业务，由母亲掌握家中的财政大权，价值观保守并且说着带口音的英文，偶尔还掺杂着粤语。

通过镜头跟随着杨紫琼饰演的伊芙琳的日常轨迹，我们发现这个家庭的内部几乎是一个即将爆炸的高压锅。不但要面临税务局查账的风险，还要应对婚姻危机和叛逆女儿的性取向问题。对于伊芙琳来说，她的生活几乎可以用一团乱麻来形容。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化身为来自异次元的“特工”，并且告诉伊芙琳世界即将被一个大魔王控制，只有她才能拯救地球。尤其让伊芙琳意外的是，这个别人口中平行世界里极为恐怖的大魔王，竟然就是自己的女儿。

如果只是复述故事，《瞬息全宇宙》的确算得上一部平庸的电影，不论是超级英雄拯救世界、少数族裔的生存还是母女之间的大和解，都不算什么新鲜的主题。但如果将其作为一个严谨的文化研究文本，却又可以解读出十分丰富的意涵，这部影片在奥斯卡奖的大放异彩，不但被不少影评人视为亚裔在好莱坞的胜利，更被看作好莱坞内部评价体系的一次革新，意味着象征“老白男”的优质电影的标准正在被更加多元的类型所替代。毕竟，在奥斯卡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动作喜剧电影获得过最佳影片，而最佳女主角也会更倾向于严肃正剧中更能体现文戏功底的角色。

奥斯卡影后，她是第二位获得该奖项的少数族裔演员，更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亚裔。 （视觉中国 / 图）

熟悉奥斯卡的人都知道，与其说这个奖项是奖励全年最具有艺术性的美国电影，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年度价值观博弈的集中秀场。最终能够斩获最佳影片的未必是全年最好的电影，但或许是最能够体现好莱坞年度精神的作品，他们不但重视艺术和商业之间的平衡，也看重对当下美国社会主流思潮的反馈和对传统人文关怀的坚守。从这几点出发，《瞬息全宇宙》获奖也并不让人意外。因为综合各方考量，与其他九部获得提名的电影对比，这部影片最能兼顾学院对最佳影片的多重期待。

作为一个行业奖项，奥斯卡要做的其实是追求一种结构性的公平，比如平衡多数人和少数人的关系，主流和小众的关系，以及熠熠生辉的上位者和普通从业者之间的关系。因此，我们不难看出奥斯卡将“最佳外语片”更名为“最佳国际影片”，在参赛规则中加入对性别和种族等因素的权重，其本质都是一种自我更新。尽管作为一个事实上依然由“老白男”统治的体系，这种自我革新有时候会显得滞后和“虚伪”，但学院毕竟为行业营造了相对公平的环境，不能轻易以一句“政治正确”就粗暴概括。

事实上，作为一种流行的大众文化，主流电影本来就承担着一定社会责任。如果对自由、正义、平等、民主等观念的追求都要被批判，电影院里面向绝大多数人的作品又要如何去呈现和讲述我们生活的世界？

或许，我们真正应该警惕的不是电影创作者们的主题先行，而是他们的关怀下是否蕴藏着伪善。综观奥斯卡的提名作品，我们在感受它们精致魅力的同时，有时候也难免会产生一种极不真实的梦幻感。在这些电影里，正义总是可以战胜邪恶，主角总是可以获得成功，英雄在失败后总能重新振作……但身处这个复杂而多变的时代中，观众想要通过艺术寻求的又似乎不止于这些。

如果大家越来越觉得奥斯卡奖变得平庸和无聊，只能说这其实是组委会多方平衡的必然结果。奥斯卡越是追求多元化，越是扩大评委的人数和构成，就越会产生一种看上去比较平庸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一件坏事。

说实话，任何一个电影奖项无论评选过程多么的公正，最终的结果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有时候提名名单反而更能代表全年电影的整体水准。与一些以艺术标准为优先级的国际电影节不同，由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主办的奥斯卡奖一直是一个行业奖，是由从几千到近万的学院成员评选出来的一个展现不同背景观众审美取向最大公约数的奖项。

《壮志凌云2：独行侠》和《阿凡达2：水之道》都是名作的续集，也完全可以看作美国的主旋律电影。前者塑造了一位典型的美式英雄，作为美国海军顶尖的飞行员不满足现状，不断自我突破；后者则延续了阿凡达系列瑰丽的想象，在后疫情时代讲述了一个以家庭为纽带的世界大同的童话。《壮志凌云2》或许触动了美国人某种失落的英雄情结，成为2022年年度北美票房冠军。

这类电影的投资不菲，是所谓的高概念电影（high concept），故事相对简单，主要通过视听造成的奇观去吸引观众，代表了好莱坞世界一流的工业水平。近年来的奥斯卡奖每年都会给这类电影提名，为的是肯定这种好莱坞独一无二的工业巨片在全世界范围内所产生的影响。但主创们除非能够做到诸如《指环王》这样同时具备宏大的世界观和深刻的人文关怀，这类电影一般来说主要是在技术类奖项上有所斩获。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和《西线无战事》看上去完全是两个类型的电影，前者以一对朋友莫名其妙绝交后引发的不可收拾的事件来隐喻1920年代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关系；后者则改编自经典小说，讲述了德国青年们是如何因为民族主义情绪的煽动被卷入毫无意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且被无情的战争吞噬。这两部电影从制作到表演都是一流水平，其中冷酷的暴力也让人印象深刻。

它们虽然都是发生在过去年代的往事，却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当下的复杂国际局势。值得一提的是，十部提名影片中唯一一部由女性执导的电影《女性的谈判》看上去和它们完全不同，但从美学追求来说却如出一辙。它们都是所谓的“优质电影”（quality artistic films），在创作层面可谓精雕细琢，画面有古典美的倾向，但表达方式和思想内核又都比较传统。

《猫王》《造梦之家》都改编自名人的真人真事，是奥斯卡传统上比较青睐的传记片，一般也是表演类奖项的有力竞争者。《猫王》顾名思义，是已故传奇歌手“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传记片。这部电影视觉上美轮美奂，在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展现了“猫王”的一生，尽管不乏精彩的歌舞，却还是给人一种“流水账”的感觉，这恐怕也是这类影片的通病。

大导演斯皮尔伯格的《造梦之家》基本上是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一段追忆，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导演对少年时代的感怀。这部电影充满了对电影艺术的执着和痴迷，是一部彻头彻尾的“迷影电影”。在这部作品中，斯皮尔伯格不但再现了自己成为导演之前的一段个人成长，也对去世的父母进行了动人的缅怀，是一部情感大于作品的电影。应当说《造梦之家》的电影史意义大于创作本身，影片虽然不乏一些巧思，却还是难掩一种暮气和自恋。

相较于以上的几部电影，《悲情三角》和《塔尔》算得上是比较尖锐的作品，它们分别入围了2022年的戛纳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在十部提名作品中代表了欧洲艺术电影节的品位。《悲情三角》是一部群戏，是2022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获得者，一度很受关注。该片以一对网红情侣的关系切入对所谓上流社会的观察，并且极尽嘲讽之能事。这部电影的戏剧张力很强，以高级邮轮和孤岛等密闭空间作为电影的主场景，演绎了一出出人性的实验。

《塔尔》则以一位在西方世界享有盛誉的女性指挥家如何跌落“神坛”的故事表现了权力对人的异化，并指出这种异化有时候是不分性别的。影片中的塔尔虽然是一位生理性别为女性的指挥家，但她排除异己、滥用权力的手段却与我们经常在新闻中看到的男性上位者并无区别。这部电影上映后引发了一定的争议，认为创作者有“厌女”倾向。但进入主创为我们精心编织的故事，每一个观众恐怕都会对所谓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有所反思。

《塔尔》讲述了著名音乐大师塔尔的生活因一次性侵指控而分崩离析，电影上映后引发了一定的争议。 （资料图 / 图）

某种程度上，这两部电影在主题上也有很强的呼应感，它们都试图对西方精英的主流价值观进行反省和嘲讽，但却带着很强的精英趣味，关注的不是高端时尚业就是古典音乐圈，所反映的人和事都距离普通人很遥远，缺乏对普通人困境的切身体察，缺乏商业元素与大众话题度，最终没能获得最佳影片也在情理之中。

总的来说，与其说《瞬息全宇宙》获得奥斯卡奖是一项殊荣，还不如说越发僵化的好莱坞需要新鲜和多元的血液来焕发青春。其实我们都知道一部电影不可能带来结构性的改变，但谁也不能否认当关家永、杨紫琼这样的亚洲面孔拿起小金人的时候，带给人们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