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读写教育三十年,这位美国华裔教授说,学校里没有真正的写作教学
看点 如今,人工智能正在展现出强大的写作能力,与此相对,却是大多数孩子依然深陷写作困境,找不到出路。为什么写作一直在教,却始终存在“写作难”的问题?美国佛罗里达州教育学院终身教授傅丹灵直言,今天的学校里并没有真正的写作教学。且中美写作教学中,最大的问题都在于,缺少过程性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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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张楠 编丨Jennifer
写作,一直是语言学习中的老大难问题。
无论是每年高考时节都要引发全网讨论一番的语文作文、还是托福雅思里的英文写作、海外高校中高强度的读写要求,向来都跟“痛苦”挂钩,最是能引得孩子哀嚎、大人头疼。
美国佛罗里达州教育学院终身教授傅丹灵,既从事英语作为母语的写作教学研究工作,也在多年的比较研究中,积累了不少关于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写作教学的观察和思考。
对于“写作难”这样一个永远在谈、永远不够的话题,傅丹灵一针见血地指出,孩子写作学习真正的困境,在于学校里教语言、教技巧,就是没有在教写作本身。
短视的写作目标下
人类被AI超越并不稀奇
傅丹灵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教育学院担任教授,面向的学生们都是未来要走向教师岗位的人。同时,为了学术研究,她也常到美国各州的公立小学一线课堂去观察、调研。
这几年,她明显感受到,写作在美国的K12教育中有越来越受重视的趋势。但这种重视,又很快演变为了“应试”。
美国老师正在越来越多地为了考试而教学。孩子们在家里没有得到好的思维培养,在学校又为了考试而学习,很难说会有独立思考。
于是,傅丹灵发现,即使是一些最优秀的学生,在写文章的时候也觉得无比困难,“宁愿用代码来写”。
近几个月,随着ChatGPT的横空出世,这种现象更是无处不在了。甚至有观点称,ChatGPT的写作能力完全可以“碾压”90%的人类。而傅丹灵却毫不客气地指出,“这并不是AI太好了,而是我们太差了。”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儿子,在学习西班牙语时,曾向身为读写专家的母亲求助写作问题。傅丹灵颇为意外地发现,有一些思路、结构上的问题,在儿子之前的英文写作中是从没出现过的,于是便一一指了出来。
没成想,儿子却不以为然地回了句,“妈妈你不懂!外语老师只看语言,不看观点的!”
傅丹灵先是笑,孩子多聪明,学校要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转而严肃地说道,盯在单词、语法这些最浅层的目标上,语言学习到底能带给孩子什么呢?
数年前,傅丹灵曾和国内一家出版社合作,中间涉及到一些范文的选取工作。在第一次沟通中,对方就表示,“范文太难、学生达不到”,要求换一些更basic(基础)的范文。
“哝!现在basic的,机器已经比人类做得好了,”傅丹灵耸了耸肩,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如果一个题目,机器就能写,那么题目本身就出得不好。”
由于中美两国的文化背景、评估标准等现实因素,中英文写作的要求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说中国写作强调文采,其实就是基于中国文字隽永、含蓄的特点;但在美国,写作则被视为公民立场表达,因此希望更有批判色彩。
但在傅丹灵看来,对于一篇写作的评估,还有一些共通的标准:
而好的写作教学,还应当能够帮助学习者深化思维、提高对生活的敏感。但我们现在的写作教学,要么教语言、要么盯结构,只是教会了学生一些简单的应试技巧。
多年前,傅丹灵在南京大学读英语专业。她已经沉浸在原版英文著作里时,英美文学中的文化、语言、历史和人物都令她耳目一新,然而与此同时,课堂上教的最多的,还是语法、语言。
诚然,由于是二语的关系,英语学习要花在“语言关”上的时间,本身就要多一些。但即便如此,英文写作教学的缺失也是毋庸置疑的。“老师们教语法、教单词、甚至教结构,但就是没人教学生真正的写作。”
而中文写作亦是如此,看似受到极大的重视,但在教学上同样有结构性的缺失。
写作教学中最重要的
学校恰恰没有教
拿到一个题目,布置给学生,附上要求:一个漂亮的开头、3-4个分论点支撑、结尾简短有力。一个星期后,学生完成、老师评分,并批注“这里不错”、“这里可以更好”。
“这跟老板给员工分派任务又有多大区别呢?”傅丹灵说,写作有before(写作之前)、during(写作过程)、after(写作之后)三个过程,但很多的写作教学,其实只有after。
即使是写作越来越受重视的今天,进步也仅体现在before——教师首先提供范文,在课堂上分析相关的写作形式、技巧和语言,然后布置作文题目。学生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好后,交给教师批改、评分。
经过老师们的介绍,学生可以了解一些写作的技巧,也可以欣赏到范文的优美之处,但由于在自己的写作过程中缺乏指导,他们并不知道怎么运用这些技巧和手法,所谓写作水平的提高,也就无从谈起了。
写作技法不等于写作,教写作技法也不等于教写作。总是把理论讲得扑扑满,这就好像永远在给一个学钢琴的孩子讲乐理知识一样,不让他上手去碰钢琴,这怎么能行?
试想想看,让孩子学钢琴时,大人是不是都知道,应该要音乐理论1小时、上手练习9小时,才是合理的分配?写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写作不是靠讲会的,写作是练会的。
换句话说,写作教学中最重要的过程指导(during),学校恰恰没有教。傅丹灵继而拆解道,写作是一项综合训练:
首先,思维上要足够深入。或是通过想象力、或是思辨力,要对话题本身有一种更深层、更超脱的认识,才有可能做到言之有物;
当这个过程不曾在学生面前被拆解开来、示范教学过,写作就成了一件要靠学生自己“悟”的事情,但教育不就是帮学生“开悟”的吗?从这一点上讲,老师不会写,也就不会教,学生自然需不会。
在傅丹灵与上海财经大学外语系副系主任、教授王志军合著的《如何教写作》一书,曾提到普利策奖得主、新罕布什尔大学英语系教授唐纳德·莫雷(Donald Murray),这位美国历史上强调“写作过程”教学的关键人物。
《如何教写作》
在大学教写作时,他对大学新生的写作课本进行了抨击,指出作家们根本不按照书中提供的方法进行写作,而这些方法永远都不可能教会学生如何写作。
在他1968年出版的第一本书《作家教写作》(A Writer Teaches Writing)中,他示范了自己的写作过程,并提供了一系列的策略来指导学生如何经历整个写作过程。
比如,通过与学生交谈,在写作前帮助他们选题,在修改中指导他们深化主题、锤炼语言等。这在美国写作教育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并给大学写作教学带来了一场革命。
他反对把写作机械地理解为由准备阶段、初稿阶段、修改阶段等组成的一个直线发展过程,认为作者应该在这些阶段间自由地来回走动。他提出,写作是一个思考和认知的过程,通过写作,作者探索未知、澄清认识、发现新的领域、形成新的理解。
阅读救不了写作
不停地写才行
多读就一定会写吗?美国强调文本精度、国内提出整本书阅读,似乎都在试图通过加强“输入”,去导向“输出”的提升。
自然,学生需要好的文学作品滋养,如果不阅读好的作品,学生就很难培养出好的写作标准,不能理解不同的写作文体、形式和语言。但同时,之于阅读对于写作的效用,傅丹灵也要泼一泼冷水——阅读救不了写作。
一方面,学生的阅读同样需要方法指导。
如果没有老师针对性地对某一个写作要点提供特定类型的文本阅读,学生能从阅读中吸收多少为己用,非常难说。“这个道理,就好像一个尝遍了世界美食的人也有可能不会做饭一样简单。”
傅丹灵教授的多年好友、曹勇军老师也曾发文表示,如果只是背一点好的文章、积累一点语言素材,这对于起步阶段的学生还可能有用的。可是把整个语言表达的进步、写作能力的进步,寄托在背一背好文章上,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另一方面,当学生看到的都是名家的成品,就会自然对写作产生神秘感,觉得自己写得乱七八糟,以为作家一提笔就能写出完美的文章。
他们不了解,作家的完美之作也是经过反复推敲、修改,甚至推倒重来才写出来的,其中融入了作家的心血。
于是他们越读,越容易觉得“我做不到”。所以现在,美国写作课堂主张不给学生看成品,要给他们看过程,要给他们示范,让他们看看一篇文章怎样从一个不成形的东西修改成最终成品。
在与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曹勇军合著的《中美写作教学对话十五讲》一书中,傅丹灵教授介绍了一位美国模范教师凯利的做法。
《中美写作教学对话十五讲》
凯利在加州阿纳海姆的木兰高中(Magnolia High School in Anahaim)教语文已经超过20年。而他成功的秘诀,就是亲自示范写作的全过程。
他说:“我需要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向学生揭示谜底,让学生看到一个写作者到底在干什么。我当着学生的面示范我自己的写作过程,我跟他们一起写,让他们看见我写作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和所得到的收获。”
从这个层面来讲,老师的写作练习,不仅意味着从起点开始鼓励学生,从专业教学理论上看,也是更加完整的“过程指导”。
傅丹灵说:“教写作需要花时间,老师要会改、会自己写,阅读的时候自己能看出写作的技巧,用词、结构和文章的妙处都要能看出来,才能讲得好、引导学生。”
好的写作教学
在精不在多
傅丹灵从事写作教育研究的这些年里,有很多老师写信,表达他们的挣扎与困境。撇开应试的压力不谈,即使是有心给学生高质量指导的老师们,也常说,他们知道归知道,但实际操作起来,写作教学是很费时间的。
但傅丹灵却不以为意,“如果你真的了解到,过程指导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那么就很容易发现,‘改’是比‘写’更重要的。”
她常建议老师们,一道题目,学生可以写一个月。一周写一稿,每一稿都在前一版的基础上做更新、调整,并说明为什么要这么改。
说出的“为什么”,就是学生积累自己的写作技巧的过程,这比让他们盲目地练习五个主题要有用得多。而老师批阅也只需要看修改的部分,也比传统教学要高效得多。
“如果能力足够,还可以尝试多文体写作。”傅丹灵说,所谓“多文体写作(Multigenre writing project)”,就是围绕同一个话题、同一主题用不同的文体写,同时,把几种文体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在一个系列写作中,学习各种文体的写法。
这种写作方式最早是由美国作家、原俄亥俄州高中语文老师汤姆·罗曼诺(Tom Romano)提出的。
汤姆让学生们用多文体写作的方式写学术论文,包括运用诗歌、记叙(故事、段落描写、寓言等)和多种非虚构文体,比如广告、宣传册、说明书等。
“同样是以美国内战为主题的写作,可以用最常见的分析视角去论证两边的立场;
也能用记叙文的形式,去描写战争下普通人的家庭,儿子去了战场,母亲在家里如何受煎熬;
还能用书信去表达情感,战场上的年轻人,会写下怎样的一封家书?”
同样一个主图,素材翻来覆去、掰开揉碎,这种写作训练才能让学生形成自我的表达,继而产生那些思维的深化,培养出一颗对生活敏感的心。
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曾在《纽约客》上发文说,尽管ChatGPT可以完美地模仿人类写作,但“想要表达自己想法的挣扎永远不会消失,每当你开始起草一篇文章时,这种挣扎就会出现。而只有在亲自写作的过程中,人才能发现自己最初的想法”。
表面上,人类写作的初稿、计算时打下的草稿,都和目前ChatGPT能做到的没有区别,但“你的初稿是一个原始想法的拙劣表达,它还伴随着一种无定形的不满”,人会在这个过程里真切意识到自己想说的和写出的东西之间的差距。
“这是一个不断创造的过程,所以写作永远是挣扎的、痛苦的。但反过来说,不去练习经历这种挣扎、痛苦,也就无法学会真正的写作。”傅丹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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